舞馬獻給李淵的計策一共三條,均非自己原創。
第一條,尊天子為太上皇,立代王為帝,以安隋室。
這條意思便是廢黜昏庸殘暴的楊廣,尊為太上皇,擁立留守長安、年紀尚幼的揚侑為天子。
道理很簡單,就是給李淵造反披上一層正義的外衣,也就不至于在大隋這攤渾水里太過出挑。
在這個時代,比他過分的太多了。他家北面、西面握著倆厚顏無恥接受突厥冊封的漢人可汗,再往南瓦崗李密瘋了一般跟洛陽鉚上勁兒了,李密再往南再往東往東南,到處都是躁動的火焰。如果用紅筆把起義的軍隊描上色,大隋的疆土上遍地開花,全是傷口,李淵的口號“立代王而廢天子”根本不顯眼。
第二條,興義兵以檄郡縣。
這條跟上一條是相互承接的,師出有名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召集天下英雄,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最后形成浩蕩的不可抵擋的聲勢。
第三條,改易旗幟,全軍立白,以示突厥。
這是目下最討巧的,既然始畢可汗非要讓李淵造反,而且馬上表明造反的態度,晉陽軍大可以改旗易幟,丟掉大隋的紅旗,豎起突厥的白旗,以此表示臣服,取信始畢可汗。
至于接受突厥冊封的問題,可以往后拖,總歸晉陽軍南下打仗去了,兵荒馬亂的,等一切安穩的時候再說罷。
李淵手下的一眾謀士武將也必將得以安撫,只因大軍一旦開動,就再也沒有回頭路。廢黜楊廣、改旗易幟、召集天下英雄也表明了李淵的決心。最后,即將成立的大將軍府會為每一個謀士武將安排合適的位置,這將是他們人生中一次重大進步,而且僅僅是一個開始。
歷史上,這三條建議大抵是李建成、李世民、裴寂、劉文靜等人商量很久才醞釀出的集體智慧結晶。
舞馬相信在這個奇幻大隋,這些歷史上響當當的人物依然如正史般足夠聰明,遲早也會琢磨出破解之法,但眼下舞馬更需要在唐公心目中留下足夠的印象,于是他沒有絲毫心理負擔地搶在了前頭——一個非常明顯的事實,假使舞馬因為心中有愧而沒有占據這三條建議,那么當他由此落魄邊緣化,甚至落入不可預知的詭計中而死亡,也不會有任何人站在他的墓碑前升起半點愧疚感。
李淵因為舞馬的三條主意藏在袖子里的手興奮的發抖,臉上卻平靜的如此刻日頭未升的黎明。他沒有說出半句肯定舞馬智慧的話,而是提出了一點點微小又極其重要的想法——
“我不要白色。”
舞馬很快領會了李淵的意圖,并給出了他需要的答案:“那便雜用絳白。”
既有突厥的白色,又有大隋的紅色。這樣色彩的旗幟將根植大隋的土地,又裹混著突厥人難以隱藏的野心的氣息,飽含值得品味的意蘊。
李淵在腦海里描繪出了旗幟的模樣,不能再滿意地點了點頭。
“聽劉文靜說,”
李淵微笑看著舞馬,“你想去紅玉那里幫忙。”
沒等舞馬開口,李淵接著說道:“去罷,紅玉是個好孩子,你幫得上她。”
說完這句話,李淵的腦袋忽地一沉,一陣暈眩感襲來,仿佛整夜不眠積攢的困倦終于爆發,令他搖搖欲墜,難以支撐片刻。是該去休息一會了。盡管如此,他依舊像門口的石獅子一樣,巋然不動,直至舞馬那精力充沛又蕭索悲涼的身影消失在院子盡頭。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這個身影很特別。他一生閱人無數。但也許,整個天下,都不會再有第二個像舞馬這樣特別的人了。
李智云猜對了一半。
事實上,舞馬選擇去投奔李紅玉,的確有暫時遠離是非的念頭。但更重要的目的,并不是尋找可以依附的大樹。在武則天還沒有出生的年頭里,很少有女人強大到可以做一個男人的穩定靠山。何況,李紅玉還是別人的老婆。
舞馬在等待李建成的回歸。在始畢和李淵達成默契之后,這個足夠聰明的李淵長子必將回歸晉陽。而在經歷過突厥牢獄和人生苦難的洗禮之后,他將遠比舞馬在正史中熟知的那個于玄武門外被弟弟一箭射殺的大唐太子更加強大。
告別了李淵,確定了自己再不會更改的鄠縣之旅,舞馬緊繃的神經像羽毛一樣松弛下來。他回到了自家宅邸,也暫時失去了修習鉆研覺術的興致。閉上眼睛躺在梆硬的木床上,腦袋里完全不由自己地浮起了青霞絕麗又圓滿的笑容。
在這幅面容的注視下,他又不由自主地起身,在失魂落魄的漫步中走過了屋子冰涼的地板,走出了原本就沒有關上的門,走過了安靜的院落,卻沒有聽見管家黑土狼真摯的久違的接連好幾聲問候。
他接著走啊走,不知走了多久,等到再度可以控制意識的時候,青霞的面孔在虛空中極其緩慢的淡去。而他,發現自己來到了青霞屋子,躺在青霞的木床上。
不知出于什么緣故,在青霞離開晉陽以后,舞馬從未想到過要將青霞的痕跡從自己的宅邸抹去。甚至,他刻意囑咐黑土狼,在每日清掃青霞房間的時候,決不要觸碰青霞的任何物品,于是有意無意地保存了青霞最真實的氣息。
此時此刻,他躺在青霞曾經翻來覆去輾轉難眠的臥榻上,體會不厚不薄的床褥在柔軟中抵來的堅硬,感受青霞遺留在空氣中的很像格桑花的氣息,想象自己來到晉陽城這段夜不能寐的日子里青霞也蜷縮在床鋪的一角舔著傷口,掙扎著思索著如何給她和他之間,以及過往的仇怨一個確定又深刻的結果。
舞馬毫無主觀故意的追思令時間流動的比蝸牛還要緩慢,直到劉文靜師徒匆忙的拜訪,打斷了他的寧靜。
但這樣的追思并不能轉瞬即逝,無影無蹤,以至于他從青霞屋子里走出來時還神思恍惚,完全沒有注意到宇文劍雪臉上一瞬間的落寞。
劉文靜的模樣則好像剛剛知曉一條了不得的消息——“哎我說,那三條主意是您給唐公拿的?”
“不然呢。”
劉文靜痛苦地搖了搖頭:“哎,浪費了,你又不想當官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