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神通已經完全曉得舞馬就是昨夜潛入自家營帳中的覺醒徒,咬牙切齒看著對方,發誓要報復無恥的偷盜者,但李紅玉擋在了舞馬的身前:“你想對付他,就請先從我的尸體上踏過去。”
舞馬詫異于李紅玉為自己擋槍的堅決態度,她的神情里似乎蘊藏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沖動情緒,這太不尋常了。
李神通罵罵咧咧地離去了,但第三天又返了回來,似乎經歷了難以描述的掙扎夜晚,不甘和痛苦鉆進了他的眼睛,最終化成漁網一般的紅色血絲。他艱難地說道:“好罷,隕石碎片的事情且不追究。我可以跟你們合作,條件不變。”
說到這里,李神通清了清沙啞的嗓子,“如果不成,我們就在戰場上相見罷。”
李神通所說的條件自然是上一次李紅玉提出的合作方案。令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李紅玉竟然答應了對方的要求,痛痛快快地將隊伍指揮權交了出去,唯獨保留了紅玉塔的絕對控制力。
陳盈盈指責她被愛情沖昏了頭腦,舞馬當然也有些無法理解。李紅玉則意味深長地看著舞馬,“有時候,失去反而征兆著收獲。我看中的是關中的暢通和團結,以保證我阿耶入關之后通行順利,而軍隊的指揮權暫時在誰手中并不重要。”
之后的日子里,李紅玉開始同舞馬專心經營紅玉塔。每次望向紅玉塔,她都滿懷欣喜,那墻皮內外流動的是她最喜歡的炙紅。李紅玉不止一次指著墻皮上跳動的火焰精靈,對舞馬說,“你看,這是浴火重生的顏色。”
走進紅玉塔里面,到處亦是火光流轉。
一切都被歸為最初的模樣,只有一層的大殿,塔魂渺無蹤跡,沒有獸籠,沒有背箭豪豬,只有那行熟悉的提示:當你走進這個世界,你將無法自由離去
大殿最里面,孤單佇立著舞馬久違的書雕,好在書雕沒有變回最初的藍色無字封皮。如此也可以無比確定,舞馬三階覺醒徒的等級依舊如前。
舞馬忽然有些好奇:倘使他的書雕出現在了這里,那么,大唐塔的書雕會否依然存在呢?
他看著空空蕩蕩的大殿,回想起幾個月前,自己初次走進大唐的模樣,身邊的隊友全然不見,有的人由生向死,有的人形同走尸,有的人從天真無邪變得捉摸不透。而自己呢,恐怕永遠要失去大唐塔了。
李紅玉卻仿佛讀懂了他的心思,在他恍恍惚惚走出紅玉塔的第一時刻,湊在他的耳旁,輕輕告訴他:“只要我還活著一口氣,紅玉塔就永遠屬于你。”舞馬,當仁不讓地成為了紅玉塔第一位引路人。
紅玉塔被召喚出來的當天晚上,陳盈盈做了一個觀感極為真實的夢——依舊是草長鶯飛的季節,山路旁青草茂密,自己和李紅玉站在道路旁的空地上,遙望遠方一梭策馬離去的熟悉人影。
陳盈盈指著人影問李紅玉:“那個是舞馬么。”李紅玉卻只是默不作聲遠眺著。
忽地,下起了雨,初始尚是淅淅瀝瀝滴著,越下越是密集,不久之后便成了滂沱大雨,雨點子打在臉上生疼。陳盈盈要拉著李紅玉尋個涼亭避雨,李紅玉卻似在大地上扎了根。
陳盈盈說:“娘子啊,你看,舞郎君已經走了,影兒都沒了。”李紅玉道:“可是我還能看見他。”于是直到云開雨散,兩個人淋成了落湯雞,陳盈盈的夢才醒過來,隨即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這夢真實無比地傳遞給陳盈盈一個信息:舞馬一定會離開李紅玉,而且這個日子不會太久了。這信息帶給陳盈盈無限的希望,同時也帶來了倒計時般的緊迫感。
在從夢中醒來的夜半時分,她感覺到尖刺般的疼痛從自己的前額散發到身體各處,整個人蜷縮起來,不停地痙攣,直到清晨時分才略有緩解。
她顫顫巍巍地站起身,迎著從窗臺上照進來的初升紅日的赤光,閉上了眼睛,驚人地發現:自己的腦海里出現了一條似有似無的鯉魚虛影。
她當然曉得這虛影意味著什么,便跌跌撞撞沖進了紅玉塔中,看見舞馬銀色書雕的旁邊,出現了和自己腦海里一模一樣的鯉魚雕像。看著舞馬頗有些驚訝的英俊面龐,她輕蔑地說道:“從現在開始,只要你想,隨時都可以離開了。”
舞馬那斷了一只手臂的仆人黑土狼是在紅玉塔出現后的第二天晚上覺察到自己不大對勁的,那是月亮藏身于濃密云彩之后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他于朦朧中漸漸蘇醒,出現在他眼前的竟是傳聞中已經故去的青霞。
青霞的身體若實若虛,在暗夜之中散發著淡紫光芒,那種淡紫近乎她身前最喜歡穿著的衣服的顏色。沒有任何寒暄,青霞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便是:“還記得骷髏院的事情罷,我來報恩了。”
說著,用手指朝黑土狼的額頭上輕輕一點,旋即他眼前昏天黑地,再醒來時,腦海中已浮出一頭黑色土狼的虛影。從此之后,他將踏上另一條人生軌跡,那也是數月之前,他夜路點燈將舞馬引到臨時宅院時絕無法想象的一條路。
何潘仁成為了紅玉塔第四位覺醒徒。他全無任何超出自身認知的經歷,只是培養了每天半夜里早早起來,在滿天繁星接續眨眼的時候,像游魂一樣埋伏在舞馬的帳篷外,目送李紅玉如火焰般的躍動身影離去的愛好。每當那躍動的火焰劃破夜的黑暗,他的身體就會不自覺的幸福顫栗。
這樣的顫栗重復了三次以后,他竟然看見自己的瞳孔里出現了一頭穿山甲的虛影,像半透明的幕布一樣,遮住了他眼前的世界,直到他閉上眼睛,將穿山甲的虛影具化到了自己的腦海中。
就這樣,初生的紅玉塔湊齊了四人覺醒小隊。每個人都像舞馬第一次走進大唐塔時那樣,充滿好奇和興奮的看著漂浮在半空中的神旨提示,討論這種生硬又呆板的筆跡出自于何人之手。而在面對頭一次出現的恍若實景的神旨影像時,不必舞馬提醒,陳盈盈就猜到了它想指引自己去做什么。
在并不算短暫的一段時間里,因為舞馬故意吊胃口的保密行徑,三個新近覺醒徒集中全部的精力去完成每一個神旨任務,最大的目的只是想看看聚齊三個光球或者滿屋頂的星星之后會出現什么不可思議的物事。陳盈盈甚至一度忘掉了寸步不離守衛李紅玉的誓言。
而舞馬則重新拾起了對于覺術實驗的興趣,并補上了之前北上草原那段漂泊不定的日子里落下的所有記錄。
一時間,他仿佛忘了自己是被詭秘的陰謀和惡劣的偏見排擠出晉陽城的,滿懷喜悅地在紅玉塔中搭建了屬于自己的實驗室,離譜又無比詳細地記錄著紅玉塔一眾新近覺醒徒施展新得覺術的過程和結果。到了夜晚,則與關中女神達成了每五天小聚一次的默契。
后來,這種默契被不斷更改,相聚的頻次越來越高,終于在某一個突然升起紅色滿月的夜晚,兩個人在彼此相擁的溫存中商議決定,每天晚上子時,都將是他們緊密結合的時刻。
再后來,兩個人不再只滿足于營帳內必須壓抑聲音的契合。當明月高掛銀光遍灑之時,舞馬會念動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的唯美口訣,很為用心的將月之袈裟凝造成為可以移動的馬車形態,兩個人鉆進透明的馬車里,在月光流轉中漫步徜徉。
這個時候,舞馬偶爾能用自己的余光從李紅玉的眼神中窺探到一絲莫名的熟悉。這種熟悉遙遠而又清晰,仿佛他刻意遺忘過,又仿佛那是從自己某個輪回前世中跨越千年亦或者千萬光年傳來的難以割舍的氣息。
經過紅玉塔的時候,他們意外地發現,當兩個人被紅玉塔散發的火光籠罩之時,彼此之間的默契會不由自主被激烈地觸燃,化作沖天的火焰,持續漫長的時光,直到月亮消逝于天際。兩個人的腦袋里同時冒出了一個念頭——要是能把紅玉塔裝在舞馬的口袋里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