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獅坊橋,沿著西大街來到耀鐘樓廣場,左轉便是門前大街。
門前大街的‘門前’,指的是便是皇庭南門天陽門,絕大多數儀式、祭典、公告基本都是自天陽門開始,因此天陽門也被視為皇庭正門,朝廷象征,炎京絕大多數人對權力的印象就是那一座宏偉崇高的天陽門。
隨著疾刀的滑動,樂語踏入門前大街,首先映入眼眶的,是大街兩旁那一一棵棵紅亮的樹,樹枝上長滿了銀色的花,哪怕沒有路燈,光是靠這種閃亮的植物,也足以照亮整條街道。
本應只生長在河旁的火樹銀花,被硬生生移植到門前大街上,耗費之高自不必提,甚至工部麾下的「火銀司」就是專門維護這些植物,然而哪怕朝廷在困難,都沒人會提議裁撤火銀司——當你的視線隨著閃耀的火樹銀花一路望去,看見盡頭那座恢弘莊肅的天陽門,后面是古樸厚重的耀鐘樓,你就感覺輝耀二千年的歷史直接糊到你臉上,凡人望之熱淚盈眶,青年望之豪情萬丈,梟雄見之野心勃勃……不知多少輝耀人杰,都是站在門前大街上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標。
并非所有華麗都是修飾,總有些不朽需要儀式才能體現。
進入皇庭,走門前大街就是最快的一條路。樂語望了望東邊,發現黑夜已經開始消退,黎明的蔚藍先鋒悄無聲息地占據天沿。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沿著門前街道滑行,樂語發現火樹銀花之下有不少跪拜的民眾。他們面朝天陽,以額觸地,在街道兩旁排成兩列,似乎都跪拜了一夜,有人已經跪著睡著了,但更多人是雙眼赤紅地不停叩首,充滿希望地等待明天的到來。
不僅僅是因為外面有叛軍攻城,更因為民眾渴求真正的安穩。不是輝耀人應該無法理解,新皇登基關普通人什么事呢?然而輝耀皇帝不僅僅是統治者,她更是這個國家的最后一道防線,是所有人頭上倒懸的利刃,當皇帝在位,圣劍凌空,無論是官吏、武者、貴族、世家,都至少會忌憚圣劍的鋒寒,不敢放縱自己的暴欲,甚至連白夜都只敢暗中行事。
皇位空懸兩年,直接引發外區大規模暴亂獨立,逆光組織蜂擁而起,統計司崛起,救國紓難會發動妖變……或許變革是必然的結果,災亂是歷史的螺旋,積累的矛盾遲早會爆發,但人都是渴求安穩的生物,他們寧愿回到千年不變的和平舊世,都不愿意主動踏入動蕩時代。
人們渴求新皇,人們渴求新皇燃盡,人們渴求新皇延續時代。
在無數民眾的側視下,樂語穿過火樹銀花的街道,在門前大街中段停了下來。
如同墓碑的錦衣武士們站在街道中央,沉默地封鎖了門前大街的道路。與此同時,四面八方的小巷胡同陸續走出錦衣武士,不漏絲毫空隙地圍向樂語。
“你們應該是皇庭里最后的金吾衛了吧。”樂語說道:“令將離將你們全部派出來了?他真不怕出事?”
“皇庭仍有兩位武柱,令老相公便是其中之一,更何況皇庭除了金吾衛,還有木蘭侍,皇庭無危。”站在大街中央的金吾統領說道:“奉內閣金石之誓,于此迎琴先生。還請琴先生稍待片刻,待登天儀式結束,鄙人便引琴先生入宮面圣。”
“有趣,也就是我以后去見明水云還得先派人通報了?”樂語笑道:“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女窮啊。”
“還請琴先生不要讓鄙人難做。”金吾統領一邊說一邊手放在劍柄上,哪怕面對未來的內閣首輔,他們也沒有絲毫退讓之意。
在輝耀四衛的情報里,樂語知道皇庭金吾衛、木蘭侍都是皇室從小培養的侍衛,除了將臣遺孤也有勛貴子弟,在培育過程中使用了大量精神影響手段,愛國教育的洗腦幾乎是每日任務。
而且千年皇庭里的精神海實在太多了,這些侍衛在成長過程中長時間接觸關于‘忠義’的精神海,他們的感情欲望被壓制得宛如荒野白地,意志堪比看澀圖而心不動的戒色宗師,每一位都是只知遵守皇室命令的工具人。
雖然聽上去似乎不太人道,但金吾衛木蘭侍向來是炎京世家貴族子弟的第一選擇。畢竟可以跟皇子皇女共同成長,有一個跟皇帝親近的侍衛,可保家族數十年無休。
不過沒有感情的侍衛其實是很難培養,不僅需要從小養成,而且一旦脫離了皇庭環境,各種感情欲望很快就會雨后春筍接連生長,甚至有不少侍衛年紀大了回家之后,很快就申請回歸皇庭當一輩子侍衛——像工具一樣活得單純何嘗不是一種快樂?更何況因為他們的忠誠,皇室對他們的賞賜向來是不吝規格。
但這也意味著,除了武力鎮壓金吾衛,樂語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哪怕金吾衛不打算使用銃械,但他們至少都是登堂入室境,甚至有好幾個融會貫通境。其實樂語并沒有經歷過這種以少敵多的戰斗——大多數情況下他都是以多欺少,恃強凌弱。
他蹲下來準備解開長靴綁著的刀鋒組件,就在這時候,樂語忽感后頸一涼。
一陣熟悉的森寒殺機,激起了他全身雞皮疙瘩。
下一秒,銃響!
銃彈穿過膝蓋,打出一團血花!
金吾統領悶哼一聲,跪下來捂著膝蓋上的傷口,大聲吼道:“注意遮擋,有狙擊手!”
又是一聲銃響,最靠近樂語的一名金吾衛被射爆了膝蓋,哀嚎一聲倒下,被旁邊的隊友連忙拖進胡同里治療。金吾統領勉強站起來,但下一聲銃響,將他另一個膝蓋也射穿了!
他的雙腿再也支持不了他的體重,沉重的身軀只能無能為力地倒下,旁邊的錦衣武士果斷抱住統領撤向附近的遮蔽物,然而金吾統領卻是緊緊盯著樂語身后,拿出一個信號煙花對準耀鐘樓發射,高聲說道:
“是瞬滅者!位置在耀鐘樓頂端!注意隱蔽!繼續任務!”
瞬滅者!
樂語忍不住回頭看向后方高聳的耀鐘樓,然而下一秒,一顆銃彈打爆了他腳后跟的地板,爆裂的余波推動樂語的疾刀靴繼續往前滑動。
“有我們在,還能讓你受累?”
耀鐘樓頂端,巨大圓形時鐘圓心的位置,悄無聲息伸出一桿幽藍蝶翼花紋編織的長銃。圓心后面,是耀鐘樓的修理室,此時寧心媛整個身體伏在修理室的地上,眼睛、準星、目標三點一線,呼吸心跳微弱近無,整個人仿佛變成一座死寂的瞬滅炮臺!
在寧心媛旁邊,顏伊用單筒望遠鏡觀察著門前大街的動靜,說道:“堅記面店招牌,下五,右三。”
“安南書齋招牌,下四,左四。”
“菊下樓招牌,下一,左一。”
“萬世輝耀牌匾,下五。”
寧心媛沒有射擊,顏伊嘖了一聲:“我又不是讓你射他,你射他腳邊的地板也可以啊。他怎么還不走,不相信我們嗎?”
說話間,顏伊全身忽然冒出漩渦閃電,輕輕往后一躍,如同雷狐般越過整個修理室,恰好將剛要進來的錦衣武士捏住脖子壓倒在地,輕輕一記手刀,直接將錦衣武士打暈過去。
她回到觀察手的位置,通過單筒望遠鏡注視著那個正在朝她們揮手致意的紅發男人,輕聲笑道:“走吧,有我們在,保你一路平安。”
樂語停下揮手,奮力滑動疾刀靴,一往無前毫無顧忌地朝著天陽門沖鋒。
途中但凡有金吾衛想要沖出來阻截樂語,都會先一步被追魂奪命的瞬滅射擊打穿膝蓋。
僅僅是一桿長銃,一位瞬滅,就足以鎮壓長街十里,無人敢動!
就在金吾衛的眾目睽睽之下,樂語如入無人之境穿過門前大街,距離皇庭只剩一步之遙!
天陽門前,是高祖雕像廣場,年輕英俊的輝耀高祖背對皇庭,面朝南方,雙手拄著圣劍輝耀,神情驕傲昂揚,眉目慈悲憐憫,據說是太宗時期就建成的雕像,歷代修葺不止,已經俯瞰世間兩千年。
這時候,樂語也終于停下來。他不是因為被高祖雕像所震撼,也不是因為緊閉的天陽門忽然隆隆開啟,而是因為天陽門里走出一個人。
一個老人。
一個穿著金絲長袍,銀發長須,紅靴流蘇,腰桿挺直的老人。
樂語默默拆下刀鋒組件,毫無畏懼,一步一步走向老人。越是接近,樂語就越是緊張,全身肌肉繃緊,雙手流光溢散,腦海里掠過千百種決斗戰術。
然而沒有一種戰術能達到1的勝率。
在這巨大到堪稱天塹的戰力鴻溝下,所有詭計都不過是一觸即破的泡沫,所有技巧都宛如小孩子惹人發笑的喵喵拳。
雙方距離,二十米,十米,五米。
終于,樂語跟老人面對面了。
下一秒,老人跟樂語擦肩而過,完全沒有理會赤發白雪君,大步流星往遠方走去。
樂語愣在原地三秒,猛地回頭望向老人:“校長,你去哪?”
“前線。”茶歡頭也不回:“學生們都在戰場上拼命,現在也該輪到我這個校長了。”
樂語問道:“你不攔我?”
茶歡嗤笑一聲:“你知道我最光輝的時刻是什么時候嗎?不是我成為校長,也不是我成為學系首席,而是我逃出炎京的那一晚……那一晚下著雨,夜空很黑,郊外看不見路,后面還有追殺我的追兵,我摔倒了很多次,但我每摔一次我都在笑,每走一步就覺得身體充滿了勇氣,因為我貫徹了自己的意志!或許我這輩子當不了文斬道那樣的千古名臣,也成不了徐武夫那樣的武道宗師,但我哪怕當場咽了氣我都甘心,因為我活成了我自己,活成了獨一無二的茶歡!”
“所以,做你想做的事吧。就算天塌下來,校長也能幫你扛一會。”
說罷,茶歡猛地躍起扶搖直上,飛行靴乘風而起,以極其囂張的姿勢漫步于炎京之上,沖向火光沖天的城墻。
樂語注視著茶歡的背影,忽然感覺仙血也沸騰起來,身體充滿了力量。他昂首挺胸,穿過了天陽門,邁進輝耀的權力核心——皇庭!
皇庭里靜悄悄的,臉容秀麗的木蘭侍佇立在四周,但她們沒有理會樂語,任由樂語越過金橋,經過前庭花園,穿過金鑾殿,一步步接近皇庭最高的建筑——登天臺!
當鋼底長靴的聲音響徹登天花園,跪拜的朝廷百官紛紛回頭,用難以置信的眼神迎接樂語的到來。
滿朝紫藍分列兩旁,面朝登天臺跪拜。天空已經泛起湛藍,樂語沒有絲毫停留的空隙,大步流星走上青磚長道,在兩旁重臣注視中,朝著登天臺邁進。
跪拜在最前方的大臣,赫然便是金邊紫袍的內閣首輔,也是目前皇庭唯一武柱令將離。但他似乎沒有聽見樂語的腳步聲,任由樂語在他身邊經過,哪怕旁邊其他閣臣實相暗呼不止也一言不發。
登天臺旁,一位雍容華貴的老婦人坐在玉座上,神情復雜地注視樂語的到來。但她也沒有任何話語,默許樂語的所有行動。
當樂語踏上登天臺的白玉石階,紫藍大員們終于忍不住騷動起來——按禮儀而言,登天臺唯有皇族才能踏足!登天臺就跟皇座一樣,是皇權的象征體現,絕對不容許絲毫的僭越!
然而皇太后和內閣首輔沒有言語,他們也只能按捺住心中的怒火,眼睜睜看著赤發白雪君步步登天!
登天臺共百階,樂語遠遠望去,只見登天臺的盡頭有人影佇立。他一步步登上去,炎京在他腳下匍匐,眾生在他眼中渺小!
當第一縷晨光刺穿黑夜,越過城墻,穿過天陽門,落到登天臺的頂端,樂語也終于跨越百階,登臨天臺。
耀眼的陽光越過他的肩膀,照在他的眼前人身上,所泛起的閃耀居然刺眼得令樂語不禁瞇起眼睛。
這一刻的明水云比所有時候都要明艷動人,秀發別著鎏金雙鳳步搖,身穿無數金飾珠搖流蘇點綴的雪白禮裝,若輕云蔽月,若流風回雪。晨光照耀,皎若太陽朝霞,靜而觀之,灼若芙蕖淥波。
神圣而純潔,華貴而高傲。
然而比服飾更加奪目的,是凌駕于陽光之上的神圣熾光,在她身上流轉不息,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哪怕是擁有仙血體質的樂語在直視她的瞬間,都感覺到一股蒼茫偉力在排山倒海地鎮壓精神,震懾靈魂!
明水云注視著樂語,嘴角一點點地揚起,眼里的光卻慢慢地暗下去。她朝樂語伸出手,輕聲說道:
“你來了,我的劍鞘。”
樂語牽住她的手,宛如臣子單膝跪下。
“我來了,我的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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