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我明白你的顧慮,但其實我并不對里斯頓的死抱有芥蒂,因為他的死,是我們共同商定的。”奧瑟昂起頭,如此說道。
陸恩瞳孔縮了縮,但并沒有別的表示,依然靜靜的聆聽著對方說話。
不過他此刻心底已經掀起驚濤駭浪。
的確,里斯頓曾經說過——他之前叫過朋友來圍殺自己,但最后放棄了,選擇了獨自面對自己。
從里斯頓的態度看起來,陸恩毫不懷疑對方是自己尋死的。
他是個魯直愚笨的人,忠于帝國,但也忠于自己的心,他知道如果不上報這件事,放任底層這種思想逐漸滋生,拿將會對帝國的穩定局面產生相當大的沖擊,甚至可能顛覆帝國,忠于帝國,那就應該扼殺掉這樣的幼苗。
但他也知道,如果真的這么做了,他也就不再是自己了,他從頭至尾,一直不曾忘記自己的初衷,所以兩難之下,他選擇了一死了之,斷絕了帝國的線索,也斷掉了自己繼續幫助聯合會的可能。
但眼前這個……似乎和里斯頓不太一樣?
“我對帝國毫無忠誠可言,里斯頓覺得是帝國救了我們的命,給了我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但我覺得這一切都只是我們用命拼來的,我為帝國殺了無數的人,瀕死垂危不知道多少次!但我仍然記得爸爸媽媽從小對我說的事情,我和他們都認為,聯合會能真的救的了世界上大部分人。”
“為了怕你不相信,里斯頓應該對你說過,他要你一定顛覆頭上的人們!這是是我和他約定的暗號,這句話他會說給你聽,當時你完全可以確定我不在場,現在你可以信我了吧?”奧瑟胸有成竹,說話條理分明,甚至還拿出來了證據。
不得不承認,陸恩挑不出錯來。
但他還是不太相信,居然有這樣一位帝國將軍,貨真價實的帝國高層,主動向他靠攏,這其中難道真的沒詐?
看見陸恩依然沒有說話,奧瑟似乎也不介意,他也明白魔物之王不可能真的被他這些東西說服,畢竟這一根暗線埋的如此深,遠超過什么安略的建設。
安略再建設,充其量也就是那么幾十萬人,一座學校,千把個職業者,哪怕其中十分之一超過等級4,也完全不足為慮。
可是……聯合會這種組織,可不止一個兩個。
一個聯合會,鬼知道會有多少種變種?一句話讓一百個人傳,傳到最后都會面目全非,所謂的聯合會,到下一個城市說不定就會變成合聯會,再下一個可能就會變成會聯合,這誰說的清楚?
聯合會傳播到現在,已經有了不知道多少個變種,很多人根本都沒有聽說過聯合會的名字,但他們自己組建的什么互助會,依然可能使用的是聯合會里傳出來的思想。
只要這個組織的宗旨和綱領能夠保持個大概,甚至都不需要全部保持,哪怕有人借用這個組織的思想來斂財,哪怕用來騙人,只要這種思想仍在傳播,仍在被其他人所聽見,能夠被其他人理解,那么總有一些人能夠清楚的察覺到這種思想的用處和好處。
無聲無息,這個思想就會浸潤到帝國的下層之中,很簡單,因為這東西會帶來切實的好處,而好處永遠都是下層民眾無腦追尋的東西。
這個東西能帶來職業者知識,能教他們識字,能幫助他們找到一個吃得上飯的工作,在無助的下層,這就是最好的東西,這個東西可以是教會圣典,可以是別的什么成功學,財富經,但……起碼現在,是這種思想。
陸恩所組建的商會,會對所有這種東西進行鼓勵,他們搜集那些天賦可以,但不足以被其他勢力看上的人,不會在他們身上投入大價錢,但會把更高深的知識以極低的代價傳授給他們,然后再讓他們去傳給其他用這套思想的人。
這才是真正的星星之火,單純的煽動民眾,鼓動暴亂,那叫邪教。
這一套需要持之以恒的幾十年,甚至上百年才有可能布局完成,現在只不過是剛剛埋下來而已,但就因為巧合被奧瑟發現了。
奧瑟自己捫心自問,如果是他遇到這種情況,肯定是不分青紅皂白直接滅掉,魔物之王能夠聽自己說這么多,已經算是很有耐心了。
“我知道這些不足以說服你,但請讓我再說最后一句話。”奧瑟直視著陸恩的眼睛:“只有團結,才能帶領千百萬人去作戰,去建設。”
陸恩皺眉,這句話,是他最開始寫聯合會教材的時候寫進去的。
“我覺得,我是一個值得團結的對象,因為我們必須讓下層階級強大到足以對統治階級政權發動另一次進攻!這句話是你沒有在里面說的,是我自己從你的著作里讀出來的,你的字里行間,滿是這句話!”
“我在你的書里看到了,你向我闡述了真相,那就是至今的一切社會都是建立在壓迫階級和被壓迫階級的對立之上的,我們這樣的窮人,我和里斯頓這樣的人,要無條件的對上面的人獻上忠誠,乃至于生命,明明只是一個廢物,但他只要出身貴族,就可以對我們呼來喝去!就比如你前幾天打的那些人。”
“我從未忘記過自己的出身,我和里斯頓,還有我的父母,我們幫助過無數的窮人,但無論我們怎么幫,窮人都越來越多,沒有半點減少!”
“安略伯爵,我在看見你那套理論的時候,我和里斯頓花了大力氣,搜集了許多源頭是聯合會的組織,找到了幾本你寫的著作,我們研究了一遍又一遍,終于認定,你是和我們一樣的人……不對,不一樣,你比我們更聰明,更有智慧!”
“我們只是盡可能的幫助其他人而已,但這只是治標不治本,而你找到了真正解決問題的方法,真正解決一切的辦法!但里斯頓不能幫你,因為他是個忠誠的人,但他愿意最后幫我一把,所以我才能找到你!冒著生命危險找到你,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我相信你。”奧瑟說道:“你需要我,正像是我需要你一樣。”
陸恩的表情一點都沒有變,仍然是皺眉不語。
但是……
他卻感覺到有些欣慰。
不管是真是假,但這說明有人能理解他,他的態度可能是偽裝的,但他對那種思想的理解是沒有錯的。
奧瑟繼續說道:“我清楚的認識到,你用你的的方式拋開一切個人利益,你無懼危險,你所恐懼的僅僅只是可能的失敗會將所有人打入萬丈深淵!”
“你能夠做到這件事,難道你就不相信會有其他人從最純正的動機出發,愿意挺身而出,幫助那些最勤勞和最不幸的人們了嗎?我們若是由于歸根到底不過是出于誤會的小事情而互相殘殺,就是對歷史犯下了不應犯的罪過!”
他的話語擲地有聲。
隨后,便是良久的沉默。
相對無言。
約莫過了十分鐘之后,陸恩坐直了身子,直視奧瑟:“我很想相信你,但我承擔不起風險,殺了你,是最沒有風險的事情。”
“我知道,所以我也把選擇權交給了你,伯爵,你知道是用什么理由接下這個任務的嗎?所有人都知道我和里斯頓是過命的朋友,而里斯頓死在你手上,我是用這個理由才強行接下這個任務的。”奧瑟說完,接著光棍的往后一癱,坐在椅子上,歪了歪頭,把難題交給了陸恩。
這確實是個難題。
陸恩很難去相信他,非常非常難。
但是……他又很想去相信對方。
陸恩很難抉擇,他不能去賭,如果賭輸了,他倒是不會死。
他是魔法9,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暴露了馬上跑路,改頭換面,隱藏蟄伏,大不了和帝國玩躲貓貓,多大點事?
但其他人呢?躲的掉嗎?
安略所有人,算上流動人口有十好幾萬人!聯合會有關的怕是要上億。
他毫不懷疑帝國絕對會清算到底,徹底剿滅所有人,物理上毀滅這種思想的所有存在痕跡。
會有上百萬的人死去,或許帝國不會做出最聰明的選擇,但絕對會做出最沒有底線的選擇,因為底線對他們來說本就不存在。
而且這和希德不一樣,希德是他很清楚的人,不管是背景底細,還是性格,甚至面對所有危機的選擇方式,他都一清二楚,當初在微觀世界輪回了數百次,他比希德本人還要了解她,所以他完全不擔心。
但奧瑟和那種年輕人不一樣,他所有的精神和意志都已經成熟了,不是可以輕易掌控的存在,所以他才擔憂。
又過去了大概半個小時,陸恩站了起來。
微觀世界解除了。
奧瑟突然發現自己回到了現實世界,他有些疑惑:“你接受我了?為什么?出于什么原因?”
陸恩拄著手杖,回答道:“怎么?難道你更希望我殺了你嗎?”
“不,我不希望你出于純粹的理想主義才接納我,如果那樣的話,我恐怕會很失望。”奧瑟理所當然的回答道。
他說的很直白,甚至可以說有點不識抬舉,以至于讓卡拉都想干脆做掉他,但想了想,還是算了。
畢竟他可能還有用。
“你說的很對,我一度都想殺了你,不管你說的是不是真的,但是,奧瑟先生,我考慮到一個事情。”陸恩朝著這個將軍走過去。
“你是第一個,但你絕不會是最后一個,我不可能把每一個受到感召的人全都殺了,我必須學會信任你們,接納你們,殺了你,我就必須再殺了下一個發現的人,殺到最后,我就會失去所有潛在的同伴,而且……如果我不再殺下去,選擇了接納某個人,那我之前的殺戮就會變成笑話,毫無意義。”
“既然我必須要嘗試著接納第一個人,那么,為什么不能是你呢?奧瑟先生。”
“而且,殺戮不是我的本意,正如你所說,我們絕不應該因為歸根到底不過是出于誤會的小事情而互相殘殺,而且我也相信,對于一個人,往往是在他生命最終時刻,才能真正認識他,你的表現讓我刮目相看,奧瑟先生。”
話語結束的時候,陸恩剛剛好走到奧瑟的面前,對他伸出手:“這就是我的理由。”
“伯爵大人,你和我想象中的一樣睿智。”奧瑟握住了手:“我很遺憾里斯頓的事,但他就是那樣的人,他絕不會違反自己的誓言,他發過誓效忠皇帝,他不會違反這一點,希望不要因為這一點讓你對我懷有芥蒂。”
陸恩搖頭,說道:“這應該是我要說的,希望你不要因為我殺了你的好友而……”
他話音未落,奧瑟就打斷了他的話。
奧瑟說道:“不,他不是死于你的手上,害死他的是帝國,我早就預料到了他不會善終,因為他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在他死之前,他已經和軍方請辭了,因為他發現他做什么事情都是錯的,他所愛護的下面士兵不理解他,他忠心以待的上面的人也不理解他,他永遠無法兼顧兩邊,就像是他無法兼顧你和帝國一樣,所以他才會死。”
“不用為此自責,我們要做的是擊敗共同的敵人。”奧瑟熟稔的說道,似乎完全沒有理解自己才剛剛入伙。
“嗯。”陸恩點了點頭,隨后輕輕跺了跺腳。
紊亂的魔力流開始在周圍震蕩!奧瑟發現自己身上的所有魔法物品,上面鐫刻的陣列都開始閃爍,過了一會,才恢復了正常。
“抱歉,進入微觀世界的時候,我把你身上所有帶魔力的東西都查了一遍,阻斷了陣列的運作,檢查可能會保存影像或者傳輸通訊的效果,不過看起來并沒有帶那種東西,現在都已經恢復正常了,現在回到你的崗位上去吧,奧瑟先生,就當這一切什么都沒有發生過,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系。”陸恩說道。
奧瑟點點頭,沒有多說什么,徑直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