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須的心亂了。
“我并不畏懼死亡,并不畏懼……”這一刻,他在心中努力告訴自己這一點。
他對自己說:“在迷怪島上,在那座山洞中,我甚至愿意犧牲自己,將自己當做食物……”
曾經的一幕,浮現在他眼前。
蒼須對少年講:“吃下食物,你就會有體能。不只是你生還的機會增大,還會保護你的未婚妻。或許她就是因為伱多吃了一塊肉,而在明天一早的突圍中僥幸存活下來。”
少年“針金”大怒“你在逼我?!”。
當時的蒼須笑了:“是的,我是在逼你。但請您饒恕我,針金大人。我就要死了,一個死人并不畏懼世俗的權威。而我想要達成我的遺愿,為此,我的性命也只是一樁籌碼。”
現在的蒼須也想笑,但他笑不出來。
因為他勸說自己的話,并沒有成功。
在這一刻,他忽然發現,自己是畏懼死亡的!
在迷怪島上,在那個時候,他是真的走投無路,只能囑托遺愿了。但現在其實不一樣,蒼須骨子里很明白,他還有希望,這并不是完全的絕境!
為什么不拼一把呢?只要賣了機密,他幾乎肯定自己能活下來!
但毫無疑問,這是——背叛!
愧疚像是火焰,在他心中洶涌,灼燒,帶給他痛苦的煎熬。
“我要背叛團長嗎?”
“背叛這樣的一個人?”
蒼須的腦海中,浮現出少年針金誠摯和肯定的宣言——
“我曾經說過,我會盡全力拯救所有人,不會放棄任何一人。這是我的承諾,也是我的責任。”針金對紫蒂和蒼須這樣說。
“大人,您高尚的品質讓夜空中的璀璨的明星都為之黯淡!”蒼須發自內心地感嘆道,“您就是圣殿騎士中的典范。”
浮現出地下工廠,煉金中樞的最后一戰前的演講。
“甚至連我自己的這副模樣,都是別人的,我應該是受到了戰販的調制和改造。”
“事實上,如你們所見,我是一個獸化人,頂多算是一個比較特別的獸化人。”
多么動人的演講!
蒼須在那一刻,少年的勇氣佩服極了。
“我們被親人背叛。”少年看向蒼須。
老學者瞇起雙眼,他因這句話震動!
“我們看似在我們的人生中迷失了方向,但事實上,我們內心始終明白我們要如何前行。”
“您比針金更適合騎士和貴族的身份,我一直都是這么認為的。”當時的蒼須悠悠開口,用擦拭鏡片的動作掩飾內心的澎湃。
戰斗勝利了,他們除掉了痂沙,繳獲了神器。
比起圣騎士針金,獸化人少年更讓蒼須欣賞和贊同。
蒼須又想到在脫離迷怪島之后,自己借助亡靈法術接觸了團滅危機,卻反而惹來同伴們的疏離和警惕。是龍人少年當眾表明親近的態度,千方百計地維護蒼須和其他人的關系。
而在冥河一戰,更是龍人少年交給蒼須的替身傀儡,讓蒼須撿回了一條命!
“是替死傀儡讓我復活了。”
“不,是團長救了我一命!”
蒼須在強烈的后怕中,又涌起一股感動的暖流。
現在,當蒼須再一次回憶起這一幕,曾經的感動雖然消散了許多,不再那么強烈,但仍舊讓他心湖擾亂。
“團長多次拯救我,沒有他,我逃不出迷怪島,也不會從冥河中回來。”
“他從未對不起我,現在我要背叛他?”
“我要暴露機密,給他帶來圣域級的敵人?”
“我要如此……恩將仇報?!”
愧疚的火焰從他心中宣泄,迅速蔓延,仿佛燃燒了他的整個身軀。
明明身為亡靈法師,他已經不需要呼吸,蒼須卻感受到了窒息的錯覺。
他回想起獲悉血核機密的那一刻。
真的太震撼了。
蒼須不只是震驚于血核的絕妙,也震撼于龍人少年的器量和格局!
“沒有他的分享,我并不會知曉血核的秘密。”
“現在卻反而要用這個秘密,來換取我活命的機會嗎?”
蒼須的頭越垂越低,腰背也越來越佝僂。就像是有無形的大山壓在他的肩背上。
強烈的罪惡感化為生命不可承受的重量。
他的雙手撐在海底的沙石上,十指張開,猙獰地插進泥沙中。
他的雙眼則明顯失去了焦距,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
“但是我不想死啊……”
“我真的不想死!”
“現在死在這里,我不甘心!”
“太不甘心了……”
“如果不知道血核的存在,也就罷了,但明明已經有了新的希望。為什么我要把命折在這里?!”
“我還有希望,我本有未來!光明的未來!!”
“事實上,我不需要暴露血核,只需要暴露美人魚的童話的機密,就可以讓粥章暫時放過我。”
“或許,我能夠趁機拖延下來,再在將來配合團長他們,戰勝粥章呢?”
“就算,就算粥章勝了,或許血核也不會暴露出來,能讓我偷偷得到血核,獲得新生!”
蒼須神色猙獰,目光渙散,張大嘴,下意識地大口喘息著。
“等等,還有魔法契約呢。”
幸存者們為了約束彼此,曾經購買過魔法契約,相約保守秘密。
“一旦暴露,我就會被契約的力量殺死!”
“但這當中還是有操作的空間。”
“當時的契約等級并不高,粥章可是圣域級!而且她還是魅藍神的大主教,魅藍神可是最擅長欺瞞偽裝的。蒙騙住魔法契約應該不成問題……”
“等等,我究竟在想什么!?”
“我真的要這么做嗎?”
“成為可恥的背叛者,背叛團長?!”
蒼須的思緒糾纏斗爭得極其激烈。
在掙扎和猶豫之中,他像是又聽到了龍人少年的一番演講。
那是在蛇鼠島海戰的時候,他們在懺悔光域之下,斗志淪喪。
“我們有罪!”
“但正是因為有罪,我們才會懺悔,才會留下悔痛的淚水,我們才更加明白,追求正義的重要性,不是嗎?”
“我們應當有罪!”
“誰能不犯錯?誰能保證自己的一生,都是沒有過失的?”
“生存、生存!”
“只有活下去,我們才有可能認錯,才有能力贖罪,才有情緒去懺悔,去踏上正義之路啊。”
龍人少年的這番講話,振奮了同伴和友軍的斗志,是那場的關鍵轉折點。
“是的,是的。”
“我有罪,我罪孽深重!”
“但我要活下去啊,我要活下去……”
“為了生存,我只能背負罪孽!”
“謝謝你,團長,你多次拯救我,但我只能背叛你了。”
“原諒我,原諒我這一次吧。”
“就像你說的,我是為生存!”
“我會懺悔的,我一定會的。”
蒼須在心中做出了最終的決定。
他徹底佝僂下來,盤坐著的姿態就像是跪著。
奇妙的是,當做出決定之后,他狂躁紊亂的心境開始平定下來。
“既然做出了決定,那就行動吧。”蒼須如此告訴自己。
他的目光也逐漸堅定,視野也隨之清明。
然后。
他就看到了海底砂礫上的標記。
龍獅傭兵團的標記!
這一瞬間,蒼須的時間像是停止了,他本人定格在原處,一動不動,宛若石像。
龍獅傭兵團的標記,準確地說,還是暗號。
這是三刀設計的。
他曾經是傭兵團的團長,傭兵團成員會在很多情況下使用暗記。比如和斥候在前路偵查,沿途留下暗號作為方向標記。又比如在城市的街角留下標記,表明某棟房屋是任務目標。
須馬在雙眼島的時候,就留下過暗記,成功地幫助了其他傭兵團成員準確判斷了情勢。
蒼須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下意識地伸手,將海底砂礫上的暗記抹除掉。
暗號本來就是一小截一小截,相較其他沙地略微凸起的砂礫組成的。
蒼須輕微一拂,就將組成暗記的砂礫破壞掉了。
但下一刻,這些沙礫又再次凝聚,展現出之前的暗記。
蒼須的嘴角扯了一下,神情變得非常復雜和奇怪。
然后,暗記又變了,沙礫組成了一段簡略的文字——我就在附近。
沒來由的,蒼須就知道這個“我”是指的少年團長!
他的喉結滾動一下,劇烈的情緒差點沖破心防,讓他忍不住要高喊甚至哭嚎。
“團長……”
“你再一次拯救了我。”
蒼須在心中長嘆。
深海怪魚號的駕駛艙中,魚人少年靜靜地看著魔法影像,面無表情。
組成沙礫的東西,當然不是真的沙礫,而是精細鱔鉆探者。
這種精細小巧的煉金傀儡,可以鉆破海洋母巢的洞壁,制造出一個個細微的深洞。
借助這一道道的深細小洞,雙耳探測者才能通過聲波反饋,偵查到母巢外的景象。
魚人少年在測試出信仰的條件后,自身偽裝被傳送出去的計劃就破滅了。他深思之后,還是決定冒險一次,進行一場試探。
試探的具體內容,就是欺瞞偽裝術究竟會不會被粥章識破!
粥章是圣域級的法師、神術師,同時還是魅藍神的大主教之一。這樣的對手,幸存者們從未遭遇過。她很可能會識破欺瞞偽裝術,因為她是這方面的專家,同時欺瞞偽裝陣也只是戰販設計,并不能充分發揮珍珠泡沫的一項煉金技術。
試探是很有風險的,一旦被識破,很可能會被粥章順藤摸瓜,找上門來。
但魚人少年很清楚,這場試探又必須要去做!
因為母巢一旦被破,加持了欺瞞偽裝術的深海怪魚號仍舊得面對粥章。與其到那個時候被動,還不如事先就刺探出來,也方便魚人少年接下來為逃亡做準備。
魚人少年當然不會以身犯險,他稍微思索,就發現精細鱔鉆探者是第一選擇。
于是,數條鉆探者最終鉆出了海洋母巢,來到了外界。
母巢并沒有因為這些小洞而破碎,事實上,小洞正在迅速彌合。母巢有自我修復的能力。
鉆探者覆蓋了欺瞞偽裝術,被魚人少年設計成海底沙礫。
它們在無數信徒的腳底下穿梭,甚至還特意在粥章的眼皮子底下溜達了好幾圈。
沒有任何問題。
試探的結果表明,動用了神級材料的欺瞞偽裝術,凌駕于粥章這位圣域之上。
魚人少年便派遣這些鉆探者,找到蒼須的住處。
不久后,他通過操縱鉆探者排列,形成文字,來和蒼須進行了提前的溝通。
做這一步,當然是有更大的暴露的風險。
但魚人少年事先偵查過,他發現這里并沒有過于精細的監控手段。
一方面,可能是粥章自恃于實力強大,又有信徒大軍,這些俘虜還被重重禁錮,翻不出浪花。
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這里有黃金祭壇,又覆蓋極廣的魔法、神文復合大陣。在這里布置什么魔法或者神術的偵測手段,可能會對大陣造成干擾。換另一種說法,每一次血跡,大陣啟動的力量過于龐大,很可能會破除掉大多數的偵查措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