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一場大雨。
雨從西邊的智圣山而來,向著東面的冀西平原而去,中途,路過了青木河邊的青木鎮,到得天明,也就消失不見,只給青木鎮留下一地殘枝敗葉,雜亂地躺在濕漉漉的地面。
聽到那個消息的時候,青木鎮鎮長尹金正在吃早飯。
他的早飯時間很固定,大多是在辰時三刻,比起普通的農戶人家要早一些。
好吧,普通農戶人家一天只有兩頓,并不存在早飯的說法,很多窮人家,一天甚至只能吃一頓正常的飯食,稍微帶點五谷雜糧的飯食,另外一頓,也就非常將就了。
能夠成為鎮長,家中多少還是有些錢財,一日三餐也就不成問題。
其實,尹金這個鎮長當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自己也是糊里糊涂地被推了上去,現今為止,也才三個月的光景,雖然只有三個月,這兩三年來,卻是在這位置上坐得最長時間的家伙。
他三十出頭,家境只能算是中等。
在清河縣,甚至在青木鎮,尹氏家族都算不得什么。
百年前,因為家族里出了一個道官,在趙州無極館任職,家族倒是興旺了幾分,那位遠祖過世之后,家族也就一落千丈。
不管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鎮長這位置都沒有他的份。
鎮長雖然并非官員,卻是吏員,相當于里長之類,在大魏,鄉村中的里長,小鎮的鎮長,城市內坊市的坊長……不管你管轄的地盤大小,民眾貧富如何,都是一個級別。
平時,負責轄下民眾的訴訟,雞毛蒜皮的事情就親自處理,涉及到人命或者比較嚴重的案情也就上報縣衙,在秋收的時候,協助縣衙的衙役征收賦稅,農閑的時候,處理徭役之類的雜事,總之,職務雖然不高,卻是當地的土皇帝,非當地的強盛家族出生的子弟不可為。
其實,青木鎮的鎮長一向姓宋。
宋家的大本營并不在青木鎮,而是在百里外的宋家莊,但是,百多年前,當尹氏家族沒落的時候,宋家也就把觸角伸了過來,如今,已經扎下了根。
當地幾個大族須得聯手起來,方才能夠和宋家對抗。
這種對抗并非公開的,若是公開對抗,哪怕這幾個大族聯手,也要被宋家碾壓。
只是,這幾個大族多少和清河縣的其他豪門沾親帶故,有著某些和宋家暗暗別苗頭的豪強支持,宋家也不敢做得太過分,即便如此,宋家還是占據了上風,五十年前,自從姓宋的坐上鎮長位置之后,這個位置上的人也就不曾出現別的姓氏。
兩年前,這個位置上的人還是姓宋。
前面說過,羅道人曾經應宋家人的邀請咒殺一位刀客,刀客事件也就發生在兩年前,當初那個姓宋的鎮長也就死在了刀客手里。
這件事鬧得很大,宋家也被弄得灰頭土臉。
刀客入贅的那一家是青木鎮的土著,雖然是寒門,卻也有著幾個在鎮上說得上話的遠親,被宋家針對的時候,那些遠親也只能忍氣吞聲,然而,當宋家的勢力遭受打擊的時候,他們也不會旁觀了事,那些本地大族也不會任由這個機會從手邊溜走。
于是,五十年來,青木鎮鎮長第一次不姓宋。
然而,沒有宋家的支持,這個位置也不怎么好坐,非常容易就會被人抓住把柄,繼而下臺,運氣不好,甚至有著牢獄之災。
兩年以來,鎮長一職換了七八個。
尹金是第九任鎮長,三個月的時間,是時間最長的一個。
其實,他從未想過自己能成為青木鎮的鎮長,哪怕,尹氏家族是青木鎮的土著,在本地已經生根發芽有著五六百年,比大魏傳承的時間還要長。
只是,青木鎮早就不是尹氏家族說一不二的年代。
新生的幾個大族取代了尹氏的地位,尹氏也沒有像一些小家族那樣成為宋氏的附庸,一直以來,保持著不偏不倚的態度。
說得明白一點,那就是茍。
當然,其他那些家族也不敢過甚欺壓尹氏,尹氏家族一直以來和無極館有著聯系,聽說家族祖祠供奉著一塊令,一旦家族子弟中有著天賦者,便可以持著令牌前往州城無極館,成為無極館的念經道童,若是開辟靈海,也就有著機會正式受箓,成為道士。
這也是尹金當上了青木鎮鎮長的原因。
如果不是自己人坐上那個位置,那么,中間派上位也能勉強接受。
何況,尹家并非沒有底蘊。
這是因為在大魏,道門的權威更在皇權之上。
一個正式受箓的道士,也就相當于六品官員。
像靈槐觀羅道人這樣的家伙,雖然他被人稱為道長,實際上,并沒有受箓的他只是野法師,他沒辦法召喚正靈,只能和碧海元君這樣的邪靈打交道。
按道理,他這種應該是被道門打擊的對象。
顧朝陽所來的世界,那些一神教就是這樣做的,非此即彼,不信奉我,也就是邪教,異端。
不過,道庭也好,官府也好,往往對羅道人這樣的野法師視而不見,只要不是作惡多端的家伙,或者歪曲教義,或者在神殿內供奉其他亂七八糟的神靈,而非道祖……
甚至,像羅道人的靈槐觀,還有著官府發放的度牒。
羅道人,杜憲,楊真三人有著度牒,證明他們是官府認可的道士,并非那些弄虛作假的江湖騙子。
當然,度牒和道牒有著不同。
羅道人三個人的度牒是清河縣發放的,出了清河縣,也就不會被其他地界的官府認可,失去了施法的權利,州衙發放的度牒出了趙州,同樣如此……
除非少部分皇家發放的度牒,所有官府發放的度牒其實都不被道庭所認可。
只有受箓的道士方才會有著真正的度牒,稱之為道牒,道牒是法器,能夠召喚天上的正靈,和官府頒發的度牒兩者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道門之所以會對這些野法師視而不見,原因很簡單。
這個世界很危險,世界結膜有著許多裂縫,天地間,充滿了游蕩的靈。
哪怕是有著世界意志存在,偶爾,還是會有強大的惡靈穿過裂縫,降臨在世間,制造天災,生靈涂炭。
道門有著衛護世間的使命,然而,受箓并非簡單的事情,需要消耗大量的資源,需要無數的信仰,哪怕是在道門內,很多開辟出了靈海的家伙也沒辦法受箓,還在等待中,除非有著背景,有著功勞,不然,等待的歲月會非常的悠長。
也就是說雖然受箓的道士是對抗惡靈的主力,是精兵,是正規軍,數量卻不足。
他們需要數量眾多的雜牌軍來輔助。
于是,道門對官府頒發度牒視而不見。
被官府認可的法師也就算是得到了道門的認可,算是輔助兵團,若是連官府的頒發的度牒都沒有,也就是有著問題,往往會被當成江湖騙子,以褻瀆道門的名義鎮壓。
現在,青木鎮鎮長尹金手里拿著的就是一塊度牒,上面有著云紋,下方沒有篆刻著清河縣三個字的話。
尹金已經丟下了飯碗,最愛的打鹵面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坨硬邦邦的玩意,像是一坨石頭。
他愣了半天,眨巴著眼睛,盯著門子。
“你說的啥?”
門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提高了聲音。
“老爺,靈槐觀的來報案,說是全觀上下幾十口人,死得只剩下兩個了……”
“啊!”
尹金抬起手,捂住張大了以至沒辦法合攏的嘴巴。
“報案的還說,有強人入觀,遭遇厲鬼作祟,死光了……”
門子幾乎是吼著說道。
“不會吧!”
尹金下意識地搖搖頭。
因為尹氏家族和無極館有著聯系,每年都有著供奉,對于法師的世界也就比一般人清楚,對于三十里外的靈槐觀也就有著了解,知道那個羅道人是有真本事的,曾經,也拜托過羅道人做一些祈福的法事,畢竟,相比于出身道門的法師,羅道人這樣的野法師收費要廉價很多。
尹金和羅道人打過交道,所以,他不相信門子說的話。
“老爺,靈槐觀的小道士就在外面,要不請他們進來?”
門子當然不會否定尹金,而是變相地提醒了他。
“哦!”
尹金再次低頭,仔細看著手中的度牒。
度牒被云紋包圍著的正中間寫著度牒主人的名字,楊真。
“快點喊……請楊真法師進來……”
一般情況下,官府不會給沒有法術的法師頒發度牒,整個靈槐觀,幾十號人,只有羅道人,杜憲和楊真有著度牒,其余那些家伙并非法師,只是雜役。
道門也是如此,有天賦的是念經道童,沒有天賦只能是火工道人,平時做一些雜務。
門子聽了吩咐,轉身走出門去。
不一會,他也就帶著兩個少年走了進來。
前面那個表情怯生生的,眼睛通紅,他穿著正式的法袍,帶著法冠,一幅正式道人的裝扮,后面那人雖然也穿著道袍,袖口和衣襟那里卻沒有繡著黑色的云紋花邊,也就是說,后面那個少年只是火工道人,并非有著法力的法師。
前面那人自然是楊真。
后面跟著的是顧朝陽。
他們這是前來青木鎮報案,死了幾十人的案子,哪怕是在趙州,也是要引起足夠重視的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