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嗡……
黑暗中,有聲音傳來。
忽高忽低,忽快忽慢,時而高亢,時而低沉……
有時仿佛在耳邊飄蕩,有時卻好似來自遠方,節奏變換莫測,旋律詭異難聽,顧朝陽心頭很是煩悶,像是喝了假酒一般,頭疼難忍,惡心想吐。
聲音就像是一只丑陋的耗子,在他腦海深處鉆來竄去。
啊!
他張開嘴,發出無聲的吶喊。
然后,猛然睜開眼睛。
那時,時間仿佛凝滯。
一張臉近在眼前,彼此間的距離只是毫厘,鼻尖幾乎貼著鼻尖,額頭差點挨著額頭,那人大張著嘴,呼出的腐爛氣息撲打過來,令人作嘔。
顧朝陽看不清對方的樣子。
對方的臉上涂著顏色夸張的油彩,有著大紅,有著蒼白,有著碇藍,有著土黃,各種色彩扭曲著組合在一起,毫無規律可言,沒有絲毫的美感……
極其的詭異!
極其的癲狂!
最可怕的是那眼神……
瞇成了一條縫的雙眼內那針眼般大小的瞳孔中,流露出強烈的怨毒,凝如實質,鋼針一般探入顧朝陽的雙眼,扎入靈魂深處。
顧朝陽深吸了一口氣。
他努力著,不被恐懼摧毀心神。
之后,那張臉迅速遠離。
耳邊傳來一聲嘶啞的低吼,繼而,又是一聲高亢的吶喊,伴隨著刺耳的嗩吶聲,仿佛完全永遠敲不到點上的鑼鼓聲,鐵器相互摩擦發出的尖叫聲……
顧朝陽飛快望向四周。
他坐在地上,背靠著樹身,頭頂是一片翠綠,陽光透過枝葉縫隙照射下來,一地斑駁。
槐樹!
只一眼,他也就認出了自己靠著的這棵樹。
有淡黃色的槐花點綴在綠色枝椏之中,迎著光,隨著風,微微搖晃,散發出淡淡清香。
除此之外,槐樹的枝條上掛著許多色彩斑斕的經幡,黃色的符紙,以及形形色色看上去是法器的玩意,它們也隨著風搖晃著,氣息怪異。
一群穿著白色麻衣的人圍繞著這顆槐樹,圍繞著他,散落地坐在庭院內,坐在草席上。
有打鼓的,有敲鑼的,有吹嗩吶的,有拿著雙刀用力相互敲擊的,有俯身在地上像抽風一般用力磕著頭的……
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大致相同,如癡如醉,極其癲狂。
然后,就是那個滿臉涂著油彩的家伙。
他身材枯瘦,個子矮小,穿著寬大的法袍,衣衫和臉上的油彩一般,色彩斑斕,大紅大紫,他圍著顧朝陽,瘋狂地跳著,舞著,嘴里發出刺耳的嘶喊。
披頭散發,大汗淋漓。
這是……
跳大神?
看樣子,有些不妙啊!
自己應該是那個家伙做法的對象?
要不然,也不會用繩索將自己緊緊地綁在了樹上,一時間,掙脫不得。
夢?
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最大的幸福也就是做夢。
對一個只能癱軟在床上,肉體唯一能做的動作只能是眨眼的漸凍癥后期患者來說,唯有在夢境中,他才能像正常人那般活著。
當然,夢中有多么快活,夢醒后就有多么絕望……
不!
這不是夢!
眼前這一幕雖然像夢境一般荒誕,卻不是夢!
用力地掙扎著,繩索摩擦著肉體發出一陣陣的刺痛。
感受著這苦痛,顧朝陽咧開嘴,臉上的表情就像周遭那些人一般癲狂,喜悅瘋狂地在瞳孔深處洶涌,向著這個世界蔓延。
左邊的嘴角微微翹著,露出神秘的笑容。
他仰著頭,迎向頭頂落下的斑駁的光芒。
那光是如此的耀眼,如此的奪目,如此的燦爛,如此的生動……
隨后,聲音戛然而止!
鑼鼓聲,嗩吶聲,嘶喊聲,所有的噪音,雙腳瘋狂在地面跳躍的踩踏聲……
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世界突然間變得冰冷,雖然陽光依舊落在身上,卻沒有一點暖意,塵埃在光芒中飛舞,就像是一顆顆細細的小冰屑,冰寒刺骨。
顧朝陽依舊笑著。
哪怕,頭頂有黑色煙霧驟然出現。
那煙霧從槐樹的枝椏中逸出,似真似幻。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那玩意就并非真實的物質存在,和物質世界格格不入,然而,顧朝陽卻分明看得清楚,看得明明白白。
他可以確定,那并非自己的幻覺。
并且,他可以確定,那向著自己涌來的黑色煙霧正是這世界變得如此冰冷的原因!
即便如此,顧朝陽依舊笑著。
對他來說,能夠感受就是幸福。
即便這感受如此的詭異!
即便這處境看似不太妙!
黑霧不可阻擋地落下,籠罩著他,他的身體就像是吸水的海綿,將所有的黑霧全都吞噬,身體變得冰寒,念頭變得冰寒,神魂變得冰寒……
一切仿佛都被冰凍!
他昏迷了過去。
……
羅道人仰著頭,望著面前那棵大槐樹,微蹙眉頭。
不過,因為臉上油彩的緣故,沒人看到他在皺眉。
那些人都在忙活自己的事情,收拾著裝備,將身下鋪在地上的草席卷起,整理齊備后,向著站在槐樹下的羅道人鞠躬行禮。
當然,要說他們是向那棵大槐樹鞠躬也沒有問題。
然后,他們扛著自己的裝備離開了庭院,沿著正西方開著的那一面角門魚貫而出。
留下的人不多。
羅道人脫下法袍,順手遞給了身后。
杜憲早就躬身站在了那里,他伸出雙手,手掌向上,非常恭敬地接過了羅道人的法袍,作為羅道人的大弟子,在這靈槐觀,他是少有幾個了解真相的弟子。
“去看看那家伙……”
羅真人的聲音有些沙啞,透著疲憊。
做法事并非一件簡單的事情!
哪怕是他,也需要竭盡全力!
非如此,無法溝通靈性存在。
一切不能溝通靈性存在的法事都是偽法事,不過是欺瞞那些凡夫俗子的小把戲。
說得簡單直白一些,也就是騙錢。
類似的偽法事羅道人也做過不少,很多顧客沒有資格讓他用心去做,他完全可以敷衍了事。
畢竟,在每一次降靈儀式中,他不但要消耗體力,消耗心神,同時也會消耗自己的生命元氣,縮短壽元,現在的他,不過四十出頭的年齡,然而,早已經滿頭白發,一臉皺紋。
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六十多歲的鄉下小老頭。
二弟子楊真放開了手上的竹竿,竹竿的頂部掛著一張長長的經幡,先前,他的職責是用力搖晃著竹竿,圍繞著大槐樹不停地踱著步子。
那也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
整個儀式進行過程中,全身上下仿佛打了激素一樣,他感受不到疲累。
法事結束的現在,所有的感覺都來了,整個人累壞了。
但是,他不敢怠慢。
小跑著奔了過來,來到了被捆綁在槐樹上的顧朝陽身前,俯下身,有些粗魯地推了推昏迷中的顧朝陽,一只手托著他的下巴,另一只手放在鼻子下。
“師傅,這家伙還有氣……”
羅道人呼出一口長氣,肩膀耷拉下來,后背也就略駝。
最近,那個存在索取得越來越多,越來越貪婪,每一次做法事都讓他精疲力竭,感覺整個人都被掏空了,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
他回頭望了一眼畢恭畢敬雙手托著法袍的杜憲。
看來,是時候讓這家伙頂上去了。
只是,他還需要一些時間。
“師傅,非要這樣做嗎?”
杜憲仰起頭,表情有些悲傷。
“什么意思?”
羅道人盯著杜憲,眼睛又瞇成了一條線。
“師傅!”
杜憲喚了一聲,眼角微紅。
”都是弟子無能啊!“
杜憲哀嘆一聲,情真意切。
”要不是弟子無能,做不了那咒法,也不至于需要師傅親自出手,置師傅于危險之中……弟子……弟子實在是慚愧啊!“
羅道人沉默著,沒有說話。
杜憲壓低了聲音,臉上帶著猶疑。
”師傅,我們其實沒有必要那么用心啊,不那么實在也行……那一位,看上去沒有啥背景,敷衍一下,似乎也沒有什么問題……“
”愚蠢!“
羅道人瞪大了眼睛。
因為他臉上涂著油彩,是不是真的發怒,杜憲也看不分明,不過,他不敢細看,忙低下頭,連聲說著師傅息怒,都是弟子的不是。
”哎!“
羅道人收住怒氣,長嘆一聲。
他搖了搖頭,望著槐樹。
“老大,你不懂的,有些人欺哄不得……有些人的背景并不在明面上,你通過周圍的那些關系根本查不出來……”
他停頓片刻,壓低了聲音。
“最重要的是,介紹他來的那個人,我們靈槐觀無法拒絕!”
擺了擺手,羅道人轉頭望著杜憲。
“這件事就這樣了,無需再說!”
隨后,他笑了笑。
“你有這份心,很好,努力一點,等你能力足夠了,師傅才能把這擔子交給你啊……”
“是,師傅!“
杜憲點頭應道,感激涕零。
這時候,羅道人突然轉身,朝著幾步開外槐樹下的二弟子楊真吼道。
“蠢貨,還不把那符紙貼上……”
楊真偏著頭,正望著這邊,偷聽兩人談話。
聽到羅道人的怒吼,他忙不迭地從腰間的掛囊內掏出一疊符紙,慌里慌張地挑選著,好不容易挑選出來正確的符紙,便要往顧朝陽額頭貼去。
半途,他的手突然變得僵直。
在他面前,顧朝陽睜著眼睛,漠然地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