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懷玉跟顧青差不多大的年紀,這樣的年紀就算有故事,也不見得多滄桑,賢相名門之后流落江湖,終歸有她不得已的理由。
張懷玉從來未曾說過她的經歷,但顧青多少能猜到一些。妾室所出,又是女孩,難免在家中被冷落,賢相的家庭難道就不重男輕女了?
點亮她人生希望的不是她的父母,反而是顧青的父母。于是她離開那個冰冷的家,漂泊江湖想成為俠女,顧青父母生前在做的事情,她想繼續做下去。
張九齡曾經在長安為相,長安故人太多,張懷玉不愿去長安,顧青能夠理解。
只是,心里有些失落罷了。
當初李白離開時,顧青也是同樣的失落,然而今日的失落,卻跟李白離開時他的失落不一樣,有些微妙的難以言喻的區別,顧青自己都說不上來。
大家都是異姓手足兄弟,同樣都是離別,為何與李白的離別和與張懷玉的離別情緒上不一樣呢?
這個問題值得思考,幸好去長安路途迢迢,有充足的時間把這個問題想清楚。
張懷玉從背后摸出兩壇酒來,顯然是早就準備好的,她一直坐在臺階上默默地等著他。
“離別不過是為了重聚,我們終會重聚的。來,今夜你我一醉方休。”張懷玉遞給他一壇酒笑道。
顧青也笑:“身邊少了你,我會不習慣的。”
張懷玉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抬頭看著月亮,淡淡地道:“身邊有沒有你,我都習慣。”
“吃不到我做的菜難道你也習慣么?”
張懷玉瞥著他:“你以為我留在石橋村這么久,是為了吃你做的菜?”
“難道不是?”
張懷玉無語嘆息,拎起酒壇道:“飲酒吧,你莫說話了,一個字都不要說。”
顧青只好沉默飲酒。
兩人一句話都沒說,就著皎潔的月光下酒,一壇酒喝完,顧青已有些微醺,正想說點什么,張懷玉忽然起身道:“明日我不送你了,不喜歡離別的滋味。”
頓了頓,張懷玉頭也不回,瀟灑地道:“我走了。”
說完飛身上了圍墻,腳尖在圍墻上輕點,人已消失在墻外。
顧青微醺的眼神有些惆悵,當初第一次見到她,她也是從圍墻外飛進來的。
時光未老,人已散。
第二天一早,村口站了許多村民,扶老攜幼靜靜地站在村口山道邊。
顧青穿著一身尋常的麻布短衫,頭上扎著髻,看起來普通卻干凈,手里隨意拎著一個薄包袱,里面裝著他的新官服,就這樣簡裝上路。
見顧青走近,馮阿翁領著全村老少朝顧青行禮。
“少郎君此去長安,前程錦繡,名動天下!”
村民們異口同聲:“前程錦繡,名動天下!”
馮阿翁緊接著端來一碗酒,道:“石橋村出了個大人物,鄉鄰們都自豪,來,且滿飲壯行酒,官場風急雨驟,若然受了委屈,石橋村仍是你的家,你可隨時回來。”
顧青接過酒碗,一口飲盡,胸中忽然生出一股豪氣,大聲道:“任他風急雨驟,我顧青便是定風波的人!”
抱拳朝村民們行了一禮,顧青轉身大步離開。
走出村口沒幾步,馮阿翁瘸著腿一拐一拐追上來,遞給顧青一柄小巧的匕首,匕首鞘上鑲著幾顆紅色的寶石,馮阿翁低聲告訴他,這柄匕首是張懷玉托他轉交給顧青的,說讓他留著防身。
顧青抽出匕刃,刃面散發幽冷的寒光,這柄匕首顯然不是凡物。
將匕首收入懷中,顧青忍不住朝村子方向望了一眼,然后失望地收回目光,朝馮阿翁笑了笑,行禮辭別,灑脫上路。
孤身來到青城縣,郝東來和石大興早已等在城門外,他們的旁邊靜靜地停著四輛馬車,馬車藍篷紅轅,拉車的單馬有些矮小,但一看就是耐力頗強,擅長遠程跋涉的好馬。
顧青笑了,看來兩位掌柜為了去長安發展,早已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顧青如今的官職不過是正八品,但兩位掌柜看重的還是顧青的人脈,畢竟與貴妃娘娘有了交情的人,未來一步登天也不是什么難事。這次兩位掌柜的投資算是很有把握,除非未來某天顧青自己作死斷送了前程。
見顧青孤身而來,郝東來急忙接過他的包袱和儀刀,準備將他扶上馬車,顧青笑著拒絕了。
來到這個世界,已然有了太多的羈絆,有些道別不能省略。
讓兩位掌柜在城外等一會兒,顧青獨自步行進城,來到縣衙門口。
門口站著兩名值守的差役,顧青沒亮出自己的武官身份,很客氣地請差役進去通傳,請主簿宋根生出來一見。
兩名差役冷淡地掃了他一眼,沒吱聲也沒動彈。
顧青苦笑搖頭,從懷里掏了幾文錢遞給兩名差役,再次客氣地請他們進去通傳。
看在錢的面子上,差役不冷不淡地哼了哼,說了一聲等著。
于是差役轉身走進縣衙側門,跨過門檻便停下,朝里面一位雜役打扮的人喝道:“去把姓宋的家伙叫出來,有人找。”
顧青眉頭一皺,這句簡簡單單的話里,他聽出了一些不對勁的味道。
大小是個主簿,大唐縣衙主簿的官位品級各地不一樣,京縣和大縣主簿是從九品,大多是一些科考失敗的讀書人擔任,也有當地望族推薦而任。小縣下縣的主簿有的是從九品下,有的則不入品級,算流外小吏,然而不論有沒有品級,一縣主簿至少是個吏,哪有差役對主簿如此大呼小叫的道理,連名字都不叫,直接叫“姓宋的家伙”。
雜役進去叫宋根生了,差役又站在門口繼續值守。
顧青沒弄清情況,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朝差役拱手道:“宋主簿剛來縣衙當差,做得還順利嗎?”
差役不知哪里冒出來的傲氣,冷冷地道:“你是他的同鄉吧?回頭你轉告宋根生,做官也好,做人也好,凡事留點余地,莫讓我們縣尉為難。”
顧青點頭,是了,這是有矛盾了,屬于縣衙內的人事斗爭。
大唐縣衙的縣尉是正九品,其職責是緝盜,司法,課稅等等,算是權力比較大的吏員,相當于一身兼任公安局長,監獄獄長,稅務局長等諸職。
顧青笑得很玩味。
有意思了,宋根生那書呆子剛進縣衙才幾天,居然跟縣尉搞出了矛盾,看來這小子果真不是當官的料。
顧青決定多看多聽,少說話。
沒多久,宋根生穿著青色官袍從縣衙側門走出來。
他不是一個人出來的,他的身后還跟著兩名差役,不是為了給他壯威,而是揪扯著宋根生的衣領和袖子,一左一右使勁地拽著他,宋根生的樣子分外狼狽,一身官袍被拽得七零八落,頭發也散亂不堪,被人揪著仍不停掙扎,試圖擺脫。
兩名差役不但拽扯著他,嘴里還罵罵咧咧不停。
“姓宋的,今日你必須給個說法,我們縣尉不過從大牢人犯家眷那里收了些錢,縣衙歷來便有此規矩,又非我們縣尉獨貪,我們下面的兄弟也得了好處,算得多大事,你竟然告到縣尊那里,害我們縣尉挨了縣尊的罵,扣了俸祿,我們下面的兄弟也沒了進項,姓宋的,今日不給個交代,看你日后如何在縣衙做下去!”
宋根生仍在掙扎,但神情卻很堅定:“律無明文,規矩便不叫規矩!這不是收多少錢的事,我也是按規矩辦事!此事我給不了交代,你們若不滿,便叫縣尉打死我,只要我做主簿一天,這個規矩必須破!”
兩名差役大怒,揪扯得愈發粗魯,眼看要對宋根生動手了。
顧青冷眼旁觀,看出了一些苗頭。
大唐的階級森嚴,下面的人通常不敢以下犯上,但若是那位挨了罵扣了俸祿的縣尉在后面指使,那就難說了。
眼見宋根生馬上要挨揍了,顧青嘆了口氣,眼神卻漸漸冰冷。
慢慢上前,拽住一名差役的胳膊,差役一愣,轉頭看著顧青,顧青朝他一笑,笑容還未完全印入差役的腦海,下一瞬間,拳頭已到了他臉上,差役被他一拳揍得眼冒金星,身子如螃蟹般橫著踉蹌了幾步才站穩,然后一臉懵逼地看著他,半晌沒反應過來。
另一名差役也在一愣神的功夫,被顧青一腳踹中肚子,差役吃痛推開,捂著肚子疼得站不起來。
狼狽的宋根生看見顧青后,高興地道:“你怎么來了?”
顧青笑著幫他整理了一下凌亂的官服,笑道:“等下說話,我先辦事。”
四人正要上前,顧青忽然掏出一面木牌,扔給其中一名差役,和顏悅色地笑道:“不不不,我不是刁民,我是刁官。”
木牌是左衛親府武官身份木牌,出入長安宮闈專用的,上面刻著“長安左衛親府”,還有幾個數字編號。
四名差役又驚又怒地湊在一起,差役里面終歸有個識字的,認出了木牌上的字,然后四人的表情頓時變得很精彩,臉色時紅時青,憤怒的神情立馬變得尷尬而敬畏。
顧青又從懷里掏出一份官身告書遞給那識字的差役,道:“還有這個,都看清楚了,謹防假冒,假一賠十。”
差役接過來看了一遍,連同木牌一起雙手輕顫遞還給顧青,陪笑道:“不知是長安的將軍,方才得罪了,這位小將軍大人大量,莫與小人們一般見識。”
第一次被人稱作“將軍”,顧青樂了,笑了兩聲,仍舊和顏悅色道:“當然不會跟你們見識,畢竟我們無怨無仇,小小的沖突不算什么……”
四名差役還沒來得及松口氣,顧青卻又道:“不過,你們跟宋主簿之間可就有怨有仇了,稍停我倒是要問問魏縣令,青城縣衙的人都沒個上下尊卑么?何時起縣衙不入流的差役居然膽敢毆打從九品主簿,以下犯上,以卑犯尊,宋主簿,這是什么罪名?夠殺頭么?”
四名差役嚇得面無人色,宋根生苦笑道:“顧青,你……莫鬧了,當然不夠殺頭。”
隨即宋根生又道:“你當官了么?何時的事?”
顧青搖頭,看了宋根生一眼,道:“我今日要去長安了,來與你道別,臨走之前再給你上一課,教教你如何當好一個官。根生,看清楚了。”
說完顧青慢慢走到剛才揪扯宋根生最粗暴的一名差役面前,面無表情地從懷里掏出張懷玉送他的那柄匕首,在差役們驚愕的目光注視下,顧青閃電般出手,一匕首狠狠插在那名差役的大腿上。
鮮血迸濺,差役倒地凄厲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