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平康坊,李林甫宅。
李林甫不是清官,他的宅院大得離譜,幾乎可以算是行宮了,開元年間李隆基特旨,允許李林甫的府邸屋頂可加高兩尺。
加高兩尺是無比隆厚的圣眷,大唐的房屋能修多高都是有規矩的,平民的房屋不能比官員高,官員的房屋不能比帝王高,敢私自超越規格便是逾制,輕則流徙重則殺頭。
能被當今天子特旨允許加高兩尺屋頂,可見李隆基對當朝宰相何等的器重。
平心而論,世上沒有徹頭徹尾的壞人,壞到極致的人終歸也有一些常人無法企及的閃光點。
李林甫雖然是奸臣,在國家的戰略大方針上犯了許多方向性錯誤,黨同伐異構陷殺害了不少忠良,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在治國的瑣碎事務上還是很嚴謹很務實的,這也是李隆基器重他的原因之一。
李林甫坐在宅邸東南角的花廳里,背靠在一張胡床上,悠然地闔目養神。
多年執宰大唐,李林甫如今垂垂老矣,早在天寶六年便提出在家養病,而在家養病卻也不愿放手權力,他向李隆基提出的是在家養病的同時署理朝政,推薦陳希烈為左相在政事堂辦公,一左一右兩位宰相便從天寶六年開始用這樣的方式執掌大唐的朝堂。
有趣的是,陳希烈在政事堂辦公,卻很少有朝臣去政事堂請益,政事堂門口往往門可羅雀乏人問津,而在家養病的李林甫宅邸門前卻車水馬龍,朝臣們的朝政事務皆向李林甫稟報并請裁斷。
大唐右相之權威,可見一斑。
炎熱的夏天,花廳的四角堆了一些冰塊,身后還有兩名年幼的丫鬟揮扇,冰塊散發的冷氣借著風力吹拂到李林甫身上,總算感覺到一絲涼爽。
李林甫的右側站著一位中年文士,看打扮應是府里的幕賓。
幕賓很守規矩地垂手而立,目光一眨不眨地盯著李林甫,每當李林甫咂摸嘴,他便立馬奉上清水,每當李林甫喉結蠕動,他便立馬捧來痰盂。
李林甫愈發龍鐘老邁,這位老人已快走到人生的盡頭,像一盞殘燈,奮力地燃燒僅剩的那一絲燈油,每一線光亮都是黑暗前的倒數。
“相爺,東宮來報,昨夜太子妃又誕下一位王子,陛下取名為‘佋’,怕是過不了多久會封王。”
李林甫眼皮沒睜開,只是微微抬了抬,語氣有些虛弱地道:“‘佋’者,紹也,廟宗佋穆,父為佋,南面,子為穆,北面。陛下取此名字,或是提醒東宮牢記君臣父子之倫,勿使僭越。呵,陛下看似縱情嬉樂,對東宮仍不放心啊,只要陛下春秋鼎盛,東宮還得戰戰兢兢過下去。”
幕賓唯唯稱是。
李林甫與當今太子李亨可謂是水火不容,除了政治上的派系原因外,還有一個原因是,早在開元二十六年,李林甫便數次勸說擁立壽王李瑁為太子,然而李隆基乾綱獨斷,立了年長的李亨為太子,大抵是擔心自己搶了兒子的老婆,做了虧心事,害怕將來被李瑁報復,兩人既是父子又是情敵,這關系也是亂得可以了。
李林甫在擁立太子這件事上站錯了隊,作為當朝宰相他別無選擇,只能繼續錯下去,于是從開元二十六年開始,李林甫便以推翻太子李亨為己任,不遺余力地制造冤案,剪其羽翼,造謠污蔑等等各種手段,為的就是在活著的時候推翻太子,促李隆基另立儲君,否則他李林甫滿門都會倒霉。
說了一番話后,李林甫有些累了,闔目喘息了一會兒。
幕賓仍站在身邊未走,李林甫眼皮未抬,淡淡地道:“還有事么?”
“相爺,盧鉉家的孩子又惹事了……”
李林甫皺眉,什么都沒說,躺在胡床上仿佛睡著了一般。
幕賓的職責之一便是要向李林甫稟報長安城每天的風吹草動,見李林甫不吱聲,他還是繼續道:“盧鉉的長子盧承平在左衛親府被一個新上任的錄事參軍打了,臉上挨了三拳,盧承平暈了過去,很久才醒,后來盧承平尋了左衛長史告狀,長史看了盧承平的傷勢后馬上拿人,將那打人的錄事參軍下了獄,以盧承平的性子自然不會放過他,但派去獄中殺錄事參軍的人卻被左衛親府左郎將李光弼的親衛攔下了,親衛一直守在牢門外,不準任何人靠近。”
這個平平無奇的消息原本勾不起李林甫任何興趣,但消息的后半部分倒是令李林甫眉梢抬了抬。
“那名錄事參軍是李光弼的族中子弟?還是門下幕賓?”
“晚生著人查了一下,都不是,他是從蜀州來的,相爺,此人來頭似乎不小……”
李林甫仍闔著眼,道:“說說。”
“此人名叫顧青,今年十八歲,出身蜀州青城縣石橋村,本是一農戶子弟,后來不知找了什么竅門,建了一座瓷窯,燒出來的瓷器質地比大唐所有的瓷器都要好上幾分,故而被甄官署定為貢瓷,去年貴妃娘娘回蜀州省親,這顧青寫了一首夸贊貴妃娘娘的詩,燒印在貢瓷上,以此博得貴妃娘娘的歡心,又因顧青是貴妃娘娘同鄉之故,貴妃娘娘似乎特別欣賞他……”
李林甫淡淡笑了笑:“倒是有些小聰明。”
這句不知是貶是褒的評語令幕賓咂摸了許久,然后輕聲道:“相爺,此子恐怕不止一點小聰明,年初劍南道平南詔國之亂,此子向劍南道節度使鮮于仲通獻策數條,又獻上一個名叫沙盤的物件,南詔國之亂平定后,劍南道向陛下請功的功勞簿上,顧青的名字列為第一,他也是因此功勞而被陛下親自封為左衛親府錄事參軍,而且剛到長安便被陛下和貴妃娘娘召見,陛下還欽賜了一座官宅和一只銀魚袋。”
李林甫終于抬了抬眼皮,片刻之后,緩緩道:“有才,但不夠。陛下此舉應是示恩于貴妃。”
畢竟是老謀深算的宰相,一語便道中了李隆基的心思。
幕賓接著道:“至于顧青與左衛左郎將李光弼的關系,晚生還在查,聽顧青所居客棧的伙計說,他們相識似乎是因為顧青的父母。”
李林甫已不再關心這件事了,淡淡地道:“此事你繼續盯著,看那個顧青下獄后陛下有何反應,貴妃深得帝寵,若她對同鄉之情確實真摯,必會為顧青開脫……”
幕賓遲疑了一下,道:“顧青若不死,盧鉉之子未達到目的,如果攛掇盧鉉向相爺求助,該如何處之?”
李林甫哼了一聲,道:“盧鉉仗著這兩年幫老夫甚多,有些恃寵而驕了,兩個小娃子打架這種小事,需要老夫操心么?更何況顧青背后說不定還站著貴妃,老夫若因這點小事與貴妃結怨,盧鉉倒是解氣了,老夫如何自處?盧鉉若來求我,就說老夫病重謝客。”
幕賓唯唯應了。
張九章府。
張府位于道政坊,宅子有些老舊,還是張九齡在世時李隆基賞賜的。
顧青入獄的消息傳到張府時,張九章正在看書,府內管家進書房稟報了這個消息,張九章神情微動,嘴角露出輕笑:“看不出這小子還是個惹禍精……”
管家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遲疑地道:“老爺,您說過此人是張家的恩人,如今他下了左衛的獄,要不要……”
張九章沉吟片刻,道:“先看看再說,不管發生任何事,不要著急跳出來,耐心等待一段時候,你便會發現事態變得不一樣了,沉住氣吧。”
管家應是,準備悄悄離開,張九章忽然又道:“盧鉉之子是左衛的司階?”
“是。”
張九章緩緩道:“入了左衛的大獄,恐怕盧鉉之子不會放過他,去,拿老夫的名帖給左衛大將軍郭子儀,就說老夫傍晚時分拜會郭大將軍,請大將軍撥冗一見。”
“老爺要為顧少郎君求情么?”
“剛剛還說過,遇事不要著急跳出來,沉住氣,老夫不求情,只求顧青在獄中的安全,至于其他的,先看看盧家會不會跳出來,后發制人才穩妥。”
常樂坊,李十二娘宅。
侍女送來顧青的消息,李十二娘呆怔許久,隨即苦笑喃喃道:“這孩子,脾氣倒是跟他父親一樣火爆,就不知有幾分本事……”
侍女垂頭恭敬地道:“盧家公子在長安城風評頗惡,氣量狹小睚眥必報,顧公子入了獄,恐怕盧公子不會放過他。”
李十二娘道:“事情的因果查清了么?”
“查清了,盧公子惡語傷人在先,顧公子動手在先。三拳便將盧公子打暈過去了。”
李十二娘失笑:“不說對與錯,顧青這脾氣我倒是挺喜歡的,有乃父之風,當年他父親路遇惡霸,也是二話不說上前就動手,連道理都懶得講,先放倒再說。”
侍女問道:“姑娘要不要準備車馬?”
李十二娘沉吟片刻,道:“給左衛大將軍郭子儀府上遞名帖,就說李十二娘今日傍晚時分拜會大將軍,還有,說我新近得了一柄削鐵如泥的寶劍,此劍名曰‘子歸’,李十二娘請郭大將軍試劍。”
侍女不舍道:“姑娘,此劍得來不易……”
李十二娘笑道:“無妨,身外之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