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縝密的人無論做好事還是做壞事,都能避免很多漏洞。
顧青給自己后背制造的那一刀,成功掩蓋住了所有知情人最后的一絲狐疑。
李隆基是個多疑的帝王,他從來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任何事,但是顧青后背的傷口他卻無法自圓其說,京兆府尹說得對,個人無法獨自給自己的后背劃出一道一尺來長的傷口。
至于濟王為何要加害顧青,其實動機幾乎人盡皆知。
青城縣的事還沒過去,濟王府派出的二百余死士全軍覆沒,對濟王來說,這是個巨大的損失,皇子向來心高氣傲目中無人,受此打擊怎能不怒?怒極之下遷罪顧青倒也不是不可能。
這件事唯一的疑點是,濟王對顧青就算再憤恨,也不至于公然在王府內加害于他,這么做分明是授人以柄,濟王再不學無術,難道連最基本的城府都沒有,非要在王府內對顧青動手?
李隆基壓下心頭的狐疑,他總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總覺得顧青那張人畜無害的臉只是一種偽裝,那個少年郎的城府其實與他的年紀并不相符。
懷疑只是一種直覺,李隆基沒有證據。整件事的脈絡就是,濟王圈占青城縣民田,縣令殺豪紳收歸田產,濟王起殺機欲殺縣令,顧青離京保護縣令,回到長安后被濟王所恨,顧青主動登門致歉,濟王在王府內加害于顧青……
這件事從頭到尾,顧青的做法讓人找不出他的錯處,似乎他做的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顧青在這件事里徹頭徹尾都只是一個被動者,受害者,無辜者。
那么,心頭那點疑慮究竟從何而來呢?李隆基百思不得其解。
“顧青傷勢如何?能行走否?”李隆基忽然問道。
府尹想了想,道:“顧長史在府衙過堂時已不能動彈,失血過多,大夫診治后說顧長史傷勢無礙,但需要長久養息。”
李隆基嗯了一聲,道:“人還清醒嗎?”
“清醒,在府衙記錄口供時顧長史條理清晰,言思有節,只是氣血虛弱,不如常人矣。”
李隆基沉思半晌,轉頭看著旁邊的高力士道:“高將軍,明日午時,宣顧青入宮,可著羽林衛將他小心抬來。”
高力士躬身領旨。
第二天中午,顧青躺在軟兜內,被幾名羽林衛將士抬到了興慶宮的長慶殿。
顧青身上裹了一層厚厚的波斯羊毛毯,在長慶殿外的長廊下等待李隆基散朝。凜冽的寒風吹拂而過,顧青裹著厚毯仍有些發冷,但進宮面君的規矩森嚴,顧青再冷也只能等在寒風中,等李隆基散朝后才能進殿。
等了半個時辰左右,李隆基的天子御駕才從興慶正殿緩緩行來,待到李隆基進了長慶殿后,高力士才揚著拂塵走出來,笑吟吟地看著顧青道:“陛下有旨,著顧長史入殿。”
顧青含笑謝過,剛要掙扎起身,高力士笑道:“顧長史身子不便,陛下說了,允羽林衛將顧長史抬進殿內,事有從權,今日可免君臣之禮。”
顧青感激涕零狀朝殿門方向拱手:“臣謝天恩浩蕩。”
被羽林衛抬入殿后,顧青見李隆基端坐上位,還是掙扎坐起來勉強行了一禮。
李隆基擺擺手,笑道:“顧卿身子不便,免禮。”
說著李隆基起身走到顧青面前,俯身端詳顧青的傷勢,顧青的大腿已上了藥,被布條纏了一層又一層,后背的傷口也上了藥,李隆基觀察得很仔細,不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顧卿傷得如此嚴重,實在是令朕心疼萬分啊。”李隆基露出疼惜之狀嘆道。
顧青初時以為李隆基只是單純的關心他,然而看到李隆基那張布滿疼惜表情的臉,以及那雙毫無感情色彩的眼睛后,顧青心中咯噔一下。
他瞬間明白李隆基并不是關心他,而是對他的傷勢心存疑竇,李隆基仍在懷疑顧青身上的傷是不是他本人制造出來的,甚至也許還在懷疑顧青的傷是不是真實的。
顧青頓時露出惶恐狀,強自坐起身朝李隆基拱手:“臣大意致傷,累陛下擔憂,罪何甚也。”
嘴里說著話,顧青暗自用勁繃緊了后背的肌肉。
昨日受傷,傷口本就沒有完全收口,肌肉一繃緊,傷口頓時迸裂開,顧青忍著痛,后背漸漸有了幾許濡濕感。
李隆基見顧青好端端的,額頭忽然冒出了汗,不由關心地道:“顧卿怎么了?是傷口又痛了嗎?”
顧青臉色發白,強笑道:“臣死罪,傷口似乎有點發作了……”
李隆基急忙道:“快除去外裳,莫誤了診治。”
說著李隆基對高力士道:“去宣太醫來,快去。”
顧青遲疑道:“圣駕當前,臣不敢失儀。”
李隆基不悅道:“君臣之禮亦有從權之時,朕豈是迂腐昏君,置臣子性命于不顧?快脫去外裳,朕不罪也。”
顧青神情猶豫一陣,先謝過李隆基,然后在吃力地解下腰帶,將外面的官服緩緩除去。
官服里面是一件白色的里衣,李隆基走到顧青身后,赫然發現白色的里衣背后已被鮮血染紅了一大片,顧青的肩膀疼得直抽搐,豆大的冷汗順著額頭滑落。
太醫很快進殿,當著李隆基的面,太醫小心地除去顧青的里衣,露出光潔白凈的背部,李隆基清晰地看到顧青后背纏著的白色布條已變成血紅色,傷口迸裂出的鮮血順著后背的肌膚緩緩流落而下。
太醫解開布條,露出了顧青后背長約一尺的傷口,然后太醫皺了皺眉,道:“這傷可是不輕啊,未曾收口的話,還是不宜移動,很容易迸裂的。”
說著太醫將顧青傷口上敷的藥清理了一番,灑了一層不知什么質地的藥粉將血止住后,又給他敷了一層黑乎乎的藥泥,最后纏上新的布條。
李隆基一直在顧青身后,靜靜地看著顧青的傷口,直到傷口完全暴露在他的視線中,確定了顧青傷勢的真實性后,李隆基的眉頭漸漸松緩下來,演技也愈發走心了。
“還疼嗎?唉,顧卿,你也太不讓朕省心了,好好的怎會受如此重傷?太真妃若知道了,也會心疼死的。”李隆基深情嘆息道。
止血重新上藥后,顧青仍疼得直抽搐,但臉上已恢復了幾分血色,虛弱地笑道:“是臣不小心,昨日走在長安路上太過魯莽,狠狠摔了一跤,不知被何物劃傷了。”
李隆基緩緩道:“是你自己弄傷的?”
顧青斬釘截鐵地道:“是。臣還有一事上奏,昨日臣風聞朝野流言四起,說什么濟王殿下王府行兇,致臣所傷,此皆謠言,必有奸人惡意構陷濟王殿下,離間天家父子之情,望陛下明鑒,嚴查造謠之人。”
李隆基挑眉道:“哦?可是京兆府的仵作將你的傷情記于文書,說你的傷是被利器所致,與你的說法豈不是互相矛盾?”
顧青斷然道:“定是仵作看錯了,臣是如何受傷的,自己最清楚,臣的傷與外人無關,是臣自己不小心所致。陛下試想,就算濟王殿下對臣懷恨在心,欲謀害臣的性命,亦不可能在他的王府里動手,皇子貴胄,天資聰穎,不可能連這點城府都沒有。”
李隆基眼中露出深思之色。
沉默良久,李隆基忽然問道:“顧卿昨日去濟王府做甚?”
顧青低聲道:“臣不敢欺君,陛下當知青城縣之事,臣之所為雖是為了救朋友性命,終歸還是得罪了濟王殿下,昨日陛下召見臣后,臣出了宮便覺得心中不安,畢竟臣只是區區六品長史,得罪了皇子還是有些害怕,所以主動登門向濟王殿下請罪……”
李隆基含笑道:“濟王原諒你了么?”
顧青苦笑:“臣不敢欺瞞,濟王殿下對臣仍有些嫌惡,臣請罪之后,濟王仍未原諒臣,臣只好識趣告退。”
李隆基哦了一聲,道:“是這樣的么?”
顧青直視李隆基的眼睛,語氣堅定地道:“是的。”
君臣幾句對話里,顧青的話半真半假,李隆基的表情也半真半假,詭異之處在于,李隆基知道顧青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可他更知道顧青的假話是為了維護皇家的體面,為了不讓李隆基為難,于是忍辱負重地獨自擔起了責任。
而顧青呢,他知道自己從頭到尾沒說一句真話,但有些假話在眾口一詞以及自己傷勢的佐證下,已經變成了鐵證如山的真話,連李隆基都不得不相信。
在李隆基已然相信的前提下,說幾句大家心知肚明的假話,用誠摯恭順的態度維護皇家體面,博得李隆基的好感,顧青何樂而不為?
君臣二人一番對話下來,心眼斗得飛起。
話說到這一步,接下來自然沒什么好聊的了,如何處置濟王是李隆基的事,顧青相信李隆基這次輕饒不了濟王,就算他偏袒自己的兒子,朝堂上的御史們也不會放過他。
作為當事人,該表明的態度已然表明了,從昨日京兆府過堂訊問開始,顧青便咬死了傷是自己所致,打死也不承認與濟王有任何關系,在李隆基的心里,顧青至少樹立了一個“明大義,識大體”的人設,沒給自己留下隱患。
苦肉計大功告成,接下來只看結果了。
如何處置濟王,李隆基當然不可能告訴顧青,只是溫言叮囑顧青好生休養,保重身子,并賜了顧青一些上好的補氣血的藥材,并下旨令太醫負責治療顧青的傷直到痊愈。
顧青感激涕零地謝恩,然后被羽林衛抬出了宮。
顧青離開后,李隆基坐在偌大空曠的大殿內,擰眉沉思許久。
沉寂了一炷香時辰,李隆基這才開口緩緩道:“高將軍,令舍人擬旨,皇二十二子濟王環狂悖無狀,兇殘無德,肆貪欲而忘廉恥,惡意侵占民產良田,壞天家聲譽。著廢黜王爵之號,貶為庶民,流放絳州,十年內不得歸長安。”
旁邊的高力士聞言一驚,忍不住道:“陛下,懲罰過重了吧?事情還沒查清楚,陛下您甚至都沒聽濟王殿下當面解釋……”
李隆基嘆道:“知道今日朝會,有多少朝臣御史參劾濟王嗎?整個御史臺都快翻天了。此事已鬧到朝野皆知,到了這般地步,事實的真相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掩住悠悠眾口,莫再因此事而傷天家聲譽,就算濟王是被冤枉的,朕也要如此處置,明白嗎?”
高力士默然點頭,隨即忍不住又道:“可是,廢黜王爵的理由為何是侵占民產良田?顧青被刺一事卻……”
親兒子被他貶為庶民,李隆基絲毫不見心疼,反而露出莫測的微笑,道:“顧青被刺,這件事不能搬上臺面,侵占民產才能作為正當的理由……”
高力士有些困惑,但李隆基自有他的打算,高力士不敢多言。
誰知李隆基接下來的話便完美解釋了處置濟王為何要以侵占民產為理由。
“高將軍,再令舍人擬旨。著令即日起,諸皇子公主將名下所占田產食邑賬目等上報宗正寺,不得絲毫隱瞞,若名下田產有逾制者,必須發賣退還,違者必究……”
高力士眼皮一跳,仿佛明白了什么,躬身記下。
李隆基面無表情看著殿外蕭瑟的冬日風光,沉默片刻,忽然補充了一句:“……尤其是東宮。”
高力士一驚,他終于明白了李隆基真正的意圖。
顧青借勢打勢,終于將濟王收拾了,可惜無法要濟王的命,對皇子來說,若無謀反大逆之罪,帝王對皇子最嚴厲的處罰無非是貶為庶民。
顧青從宮里出來后便知道了李隆基對濟王的處置,雖然心中仍有不甘,但只能如此了。
顧青不知道的是,李隆基也借由此案借勢打勢,突然劍指東宮太子。
不愧是四十年的太平天子,做事不行,但謀人之術卻修煉得爐火純青,出手的角度可謂非常刁鉆,令人大出意料。
李林甫基本只剩了一口氣,楊國忠羽翼未豐,東宮太子黨最近上躥下跳,朝中四處拉攏朝臣結黨站隊,李隆基這道旨意給太子黨們當頭淋了一盆涼水,讓他們冷靜冷靜。
總之就是,朕一日不死,爾等永遠只是朕用來平衡朝局的棋子,朕要誰風光,誰就風光,朕要誰失勢,誰就必須失勢。
不服來辯。
高調過后必須要低調,顧青出了這次風頭后,馬上縮回腦袋低調做人。
安安心心在張九章府上養傷,日子痛并快樂著。
一日三餐有專門的下人照料,傷也有宮里的太醫每日來診治,唯一令他不自在的是,張懷錦這姑娘太熱情了。
她幾乎完全接手了伺候顧青的活兒,不準下人插手,凡事親力親為,顧青原本是頗為感動的,覺得兄弟之情果然如高山流水一般純潔無暇娓娓動聽。
然而張懷錦照料了兩天后,顧青頓覺不妙。
他忽然發現自己是砧板上的魚肉,張懷錦則是刀俎。
“張懷錦,給我一個痛快,來世你我還是好兄弟,否則咱們割袍斷義。”顧青躺在軟榻上,有氣無力地道。
張懷錦嘟著小嘴,手里端著碗,碗里是寡淡無味的白米粥。
“顧阿兄,不行的,大夫說了,養傷期間只能吃清淡寡食,不可沾葷腥,上次我偷偷給你吃烤羊腿,還給你酒喝,被二祖翁罵得狗血淋頭。”
顧青看都不看那碗白米粥,奄奄一息道:“我絕食了,你我兄弟來世再見。”
張懷錦用銀制的小勺舀了米粥,伸到顧青嘴邊,柔聲道:“顧阿兄莫任性,待你傷好了,我陪你去吃烤羊腿,乖,張嘴。”
顧青背過身去,懶得理她。
“顧阿兄莫亂動,小心又裂開了傷口。”張懷錦急道。
顧青背對著她嘆道:“還是你阿姐好,她就從來不講究什么飲食清淡,我在石橋村時曾經發燒,她還勸我喝酒發汗治病,簡直是知己。”
身后,張懷錦的聲音有些異樣:“阿姐她……對你百依百順么?”
顧青一愣,百依百順嗎?這個……真沒有。張懷玉怎么可能是百依百順的人?那么浪漫那么讓人感動的表白都能狠下心拒絕,可見她是何等的鐵石心腸。
不過,男人是要面子的。
在三弟面前,她的阿姐必須百依百順,不然二哥的臉往哪兒擱?
“那是當然,你阿姐雖說武功高強,但畢竟是女人,女人自然要對男人百依百順,不夸張的說,我只要出現在你阿姐面前,她這塊百煉鋼瞬間化為繞指柔,溫柔得簡直掐出水來,叫她往東絕不敢往西,我一記凌厲的眼神都能令她顫栗發抖。”
身后張懷錦的聲音愈發異樣,但顧青仍未聽出來。
“顧阿兄,你……喜歡阿姐那樣的,還是喜歡……喜歡我這樣的女子?”
顧青背對著她,不假思索地道:“當然喜歡你阿姐那樣的,你我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與男女之情何干?簡直是玷污了咱們的兄弟之情,腐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