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披甲入宮,在宦官的領路下走向花萼樓。
一萬人赴安西戍邊對大唐來說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兒,因為人數相對不多,又非國戰,所以顧青麾下這一萬兵馬在長安城關注的人不多。
這不過是一次很尋常的換防增兵而已。
換防在大唐早有先例,從太宗時期起,便經常用京師戍衛兵馬換防邊軍,兩者時常對調,一則是為了磨練京師戍衛軍隊,二則是為了不讓戍邊將領對部將太熟悉,以免串通奪兵謀反。
花萼樓位于興慶宮的西北角,從明義門入宮,路經長慶殿,正要拐向花萼樓時,顧青忽然聽到不遠處有人叫他。
顧青轉頭望去,卻見萬春公主一身艷麗宮裝,神情冷淡地站在一堆花叢中靜靜地注視著他,小臉微微上仰,仍是用鼻孔看人的傲嬌模樣。
顧青笑了,朝花叢走近幾步,躬身行禮:“臣拜見公主殿下。”
萬春淡淡地嗯了一聲,道:“聽說你要調任安西都護府了?”
“是,今日便出發,臣進宮特向陛下和貴妃娘娘辭行,……哦,也向公主殿下辭行。”
萬春不滿地哼道:“向本宮辭行只是順便么?如果本宮今日沒叫住你,是不是就不必向我辭行了?你的辭行毫無誠意,本宮不受。”
顧青無辜地眨眼。
好吧,這位傲嬌公主把天聊死了,接下來怎么聊?不受就不受唄,稀罕你個瓜婆娘,本來就沒打算跟你辭行,這不趕巧遇上了說句客氣話嘛。
抬頭望天,顧青面露焦急之色:“哎呀,天色不早,大軍出征可不能誤了吉時,公主殿下,臣告退……”
“你給本宮站住!大早上何來吉時?大軍出征向來都是以午為吉,欺負本宮不懂么?”
顧青嘆了口氣,他發現今日出征可能真的不吉,大早上遇到這位不講理的公主殿下就是不吉的征兆,老天示警,諸事不宜……
顧青暗暗決定,今日大軍走二十里便扎營睡覺,多走幾步可能會栽溝里去。
“殿下還有何吩咐?”
萬春哼道:“本宮很招你厭煩么?看你這副不情不愿的樣子,哼,其實本宮見到你也很厭煩。”
顧青左右看了一圈,好奇地道:“殿下這大早上的……想吵架沒找到對手,而臣恰好一頭撞了上來?”
萬春俏臉一紅,不自在地咳了兩聲。
該如何讓他相信,其實她平日里根本不是這樣的,平日的萬春公主可溫柔可纖弱呢……
“顧青,你看你,身上的鎧甲真難看,我大唐王師出征安西,領兵的將軍居然穿戴如此難看的鎧甲,豈不是丟盡我大唐王師的臉?你看你這護心鏡,都磨破邊了,還有兩肩的鱗甲,跟兩片枯葉似的,還有你的護腕,居然是紅色,哪有男子佩紅色護腕?簡直丑死了,丑死了!”
一通品頭論足如連珠炮似的,轟得顧青腦瓜子嗡嗡的。
什么情況這是?
她是在以時尚界的標準來批評我的品位么?
瓜婆娘到底想說啥?知不知道一萬大軍還在城外等我一聲令下開拔呢。你卻在跟我討論時尚?
“殿下,天色真的不早了……”顧青這回的焦急之色不是裝的。
“你等等……”萬春語氣忽然柔軟下來,拍了拍手,兩名宮女抬著一個木架子走過來,木架子像后世的塑料模特,上面有一套銀光閃閃的嶄新鎧甲,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光芒。
萬春指了指這副嶄新的鎧甲,傲嬌地仰起鼻孔,淡淡地道:“昨夜不知何人在南薰殿遺漏了一副鎧甲,或許是宮中禁衛某位將領的,下面的人鬼使神差竟送到我的寢宮去了,本宮要此物無用,便賜給你吧,你穿戴上后多少能增幾分威武之氣,讓蠻夷見了我大唐王師更知敬畏,也算是本宮為大唐盡了幾分心力。”
顧青目瞪口呆,然后緩緩點頭。
我信了,真的。
能編出如此邏輯縝密的鬼話,不信都對不起人家一番絞盡腦汁。
問題是,他與萬春并不熟,而且可能還有點小仇,這瓜婆娘吃錯了什么藥居然會送他鎧甲?
顧青第一反應是鎧甲里可能藏了針,公主趁他臨走之前最后再報一波仇。
“送……送我的?”顧青不確定地問道。
萬春不耐煩地道:“反正沒人要,便賜你了。”
見顧青仍遲疑不定,萬春索性對旁邊的宮女下令道:“給顧縣侯穿上,快點。”
顧青來不及反抗,兩名宮女已將他身上的鎧甲扒了下來,然后給他換上了嶄新的銀鎧。
很快顧青便穿著銀鎧站在萬春面前,形象有點刺眼。
字面上的意思,銀光閃閃的鎧甲折射陽光,照得人眼睛生疼。
萬春仔細端詳片刻,滿意地點點頭,眼中悄然浮起幾許滿足的笑意。
“還算周正,這副鎧甲恰好彌補了你不高興的模樣,本宮的眼光果然高明。”
顧青摸了摸鎧甲的材質,分明是嶄新的沒人穿戴過,應該是特意為了他而打造的,那么,今日在宮中恰好遇到萬春公主也就不是巧合了,人家是特意在這里堵他,特意送他這副新鎧甲。
“殿下,臣有句大實話,說出來殿下莫生氣……”顧青遲疑道。
“不知為何,你這句大實話還沒說出口,本宮已然有點生氣了……你說吧。”萬春冷著臉道。
“殿下,打造這副鎧甲的人應有害人之意,穿著這么一副銀光閃閃的鎧甲,若出現在戰場上,簡直是敵人神射手的活靶子,威武固然威武,死也死得快,而且肯定不可能含笑九泉……”
說完顧青無辜地看著萬春,萬春也目瞪口呆看著他。
兩兩對視,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寂靜良久,萬春忽然不顧公主儀態飛起一腳重重踹向顧青的屁股,顧青被踹得一個趔趄,沒等反應過來,萬春氣急敗壞地跺腳道:“來人,給他扒下來,扒下來!”
兩名宮女忙不迭上前扒顧青的新鎧甲。
三下五除二,顧青被扒掉了鎧甲,穿著白色里衣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萬春嫌棄地撇嘴:“給他換上那副丑死了的鎧甲。”
宮女馬上給他換上舊鎧甲。
萬春氣不過,又狠狠踹了他一腳,然后扭頭便跑,跑了兩步停下來,轉身道:“你個混賬,待本宮以后收拾你!還有,你先去安西,本宮叫人再打造一副黑色鎧甲,著人送去安西。”
咬了咬下唇,萬春眼眶漸紅,語聲發顫道:“你……萬事小心,若遇戰事,不要親自上陣,保重自己。”
“本宮……我,在長安等你。”
說完萬春飛快跑遠。
兩名宮女抬著那副銀光閃閃的鎧甲拼命在公主后面追啊追……
顧青仍傻傻地站在原地,腦海里冒出一個很要命的念頭。
這個哈戳戳的瓜婆娘公主該不會喜歡自己吧?這個玩笑開大了!
花萼樓,李隆基和楊貴妃召見顧青。
楊貴妃坐在側位,一臉不舍地看著顧青,眼眶紅紅的,拉著顧青的手像母親一樣叮囑顧青冷時穿衣,餓時吃飯。
顧青感動地應下,面前這位背負了一千多年不公平罵名的女人,其實有一顆善良溫暖的心。
男人把江山玩壞了,她卻被后人罵了一千多年,她錯在何處?她不過是愛上了一個看似深情其實無情的皇帝。
顧青暗暗下了決心,如果他無法改變歷史,也要拼了命改變她的命運。
馬嵬坡不該是一個無辜女人生命的終點。
李隆基見顧青披甲戴盔神采奕奕,欣賞地捋須笑道:“少年披甲,乳虎嘯林,已見食牛之氣,善也。”
顧青恭敬地抱拳躬身:“臣,青城縣侯,上護軍,安西節度副使顧青,奉旨出京赴安西都護府上任,大軍已在城外整備,臣向陛下和貴妃娘娘請辭。”
李隆基哈哈笑道:“好好,顧卿一路小心,糧草兵器戰馬可已備妥?”
“已備妥,戶部征調民夫兩萬押送糧草兵器,已然先于大軍出發玉門關。”
李隆基沉聲道:“好生記住朕交代你的話,莫辜負了朕的期望。爾到任安西后,第一件事是牽制高仙芝,第二件事是打通西域商路,這兩件是最緊要的,若吐蕃和西域諸國來犯……”
李隆基忽然提高了聲調,大聲道:“爾便率軍殲之,我大唐經營西域百年,一些跳梁小丑豈能亂我西北布局!”
顧青領命,心中頗覺欣然。
這位太平天子終究沒有昏庸得太徹底,只有這個時刻才看出他的血性。
李隆基頓了頓,又道:“安西戰事難免,但爾不可效高仙芝,縱然要戰,亦要有勇有謀,朕之所以遣你去安西,便是看出爾非無謀之輩,心思高明遇事冷靜,可拜上將軍,朕只有一句話,用最小的代價得到最大的戰果。”
“臣謹記。”
李隆基微笑道:“馬上要開拔了,你還有何要求嗎?盡管說,朕都答應你。”
顧青猶豫片刻,道:“臣有一事相求。”
“說吧。”
“臣想請一道先斬后奏的旨意。”
李隆基一呆:“你要斬誰?”
顧青抬頭笑了笑,道:“不知道斬誰,但臣若欲到任后迅速掌握安西,牽制高仙芝,便一定會殺人立威,臣可以保證,所殺之人必有可殺之罪。”
李隆基沉默許久,緩緩道:“便依你所言,朕已說過,允你便宜行事,‘便宜’二字,便是朕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