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軍列陣,萬馬嘶鳴,進攻的隆隆鼓聲仿佛敲打在人們的心上,每一記鼓聲都如同收割人命的前奏。
兩支同屬大唐的軍隊,今日卻要在沙場刀兵相見,哥舒翰不知顧青是如何想的,他只知道在安西軍將領下達準備放箭的命令時,他承受的壓力無比巨大,當年率軍攻打石堡城時也沒承受過如此巨大的壓力。
安西軍的白色令旗高高揚起,數千弓箭手已是箭上弦,弓滿月,一旦令旗揮落,萬千箭矢激射而出,那么兩軍便算正式開戰了。
這一戰的后果,顧青或許會受到重罰,甚至有可能罷官除爵,鋃鐺入獄,但哥舒翰也好不了,歸根結底是他有錯在先,天子重罰顧青的同時,也不可能輕饒了他。
兩軍對壘,首重士氣。
河西軍的將士們慌了,他們大部分人甚至不知道為何會與安西軍交戰,為何同屬大唐的軍隊會內訌,被將領稀里糊涂拎到玉門關外擺開陣勢,稀里糊涂列陣待敵,最后稀里糊涂看著安西軍做出決一死戰的架勢。
所以,我們究竟在干什么?我們為何而戰?
而安西軍將士卻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他們知道自己的戰馬被人搶了,有人敢搶安西軍的東西,天王老子也要跟他干一仗。而顧青這位主帥也沒讓將士們失望,哪怕對方是戰功赫赫的哥舒翰,照樣拉出隊伍擺出陣勢,甚至下令主動進攻。
手里有長戟,有弓箭,心中有熱血,還有有我無敵的氣勢,為何要被人欺負?
進攻的鼓聲越來越急促,哥舒翰的心跳也隨著鼓聲的節奏越來越快。
作為沙場老將,哥舒翰知道,一旦鼓聲停止,令旗揮落,今日兩軍沖突的事再也無法轉圜自己的仕途必將受到重創。
顧青是瘋子,他哥舒翰不是。
李文宜越來越慌張,今日兩軍沖突的后果也是他無法承受的。
“節帥快下令休戰否則你我必有大禍!”李文宜焦急地大聲道。
哥舒翰牙都快咬碎了征戰半生,他從未似今日這般狼狽窩囊過。
“瘋子!瘋子!這混賬不想活,還想拉本帥一起墊背么?瘋子!”哥舒翰仰天怒吼。
就在鼓聲即將停下時河西軍的陣列里一騎快馬飛馳而出手里高舉著黑底紅字的旗幟,那是代表哥舒翰本人的帥旗。
“安西軍住手!哥舒節帥欲與顧侯爺一談,快住手!”馬上的騎士靠近安西軍的陣列大喝道。
安西軍前鋒將領仍高舉著令旗對馬上騎士的話置若罔聞兩軍陣前將領只聽從本軍主帥的命令。
很快從安西軍中軍疾馳而來一名親衛與高舉令旗的將領附耳說了幾句話將領應命,馬上喝道:“弓箭,退!”
轟的一聲,數千弓箭手松開了緊繃的箭弦,整齊劃一地往后退了三步。
對面河西軍的騎士臉色蒼白卻大大松了口氣明明只是騎馬行馳了短短一段路程身體卻虛脫得幾乎從馬上栽倒下去。
此時騎士離安西軍前鋒只有十數丈之遙剛才高舉令旗的將領瞪著這名河西軍騎士,冷冷地道:“奉安西節度使顧侯爺將令問話,哥舒節帥可愿歸還戰馬?”
騎士一呆求助地扭頭往后看了一眼。
接著騎士咬了咬牙,道:“哥舒節帥欲與顧侯爺見面一敘,請將此話帶給顧侯爺。”
安西軍前鋒將領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將話傳給中軍的顧青。
良久,顧青的數十名親衛策馬行來,默默地在兩軍陣列之間的中心位置搭起了一座簡易的涼棚,涼棚有頂,里面鋪了矮桌和蒲團,矮桌上甚至擺了一壇酒和兩只酒盞。
對面的河西節度使哥舒翰遠遠看到涼棚,頓知其意,于是單人單騎走出陣列,獨自朝涼棚打馬馳去。
待哥舒翰下馬,在涼棚里的蒲團上盤腿坐下,顧青也騎著馬從陣列中行出,慢慢悠悠地行到涼棚前下馬。
兩軍仍在對峙,雙方劍拔弩張。
而兩軍的主帥此刻卻在戰場中央的涼棚內相對而坐,場面一度十分怪異,卻又透著一股殘酷的詩意,獨屬于男人的血紅色浪漫。
蕭殺的空氣里,兩只酒盞斟滿了酒,顧青笑吟吟地雙手遞給哥舒翰。
哥舒翰剛伸手,動作忽然一頓,然后伸出雙手接過。
“哥舒節帥,神交已久,你我當浮一白,飲勝。”顧青含笑說完,手中的酒盞一仰飲盡。
哥舒翰心中仍是怒火萬丈,但還是跟著一飲而盡,將酒盞重重往桌上一頓,然后怒哼一聲。
今日的哥舒翰可謂被顧青逼得威嚴喪盡,兩軍一觸即發之前讓部將喊話休戰,其實就是變相的服軟示弱,河西軍的將士都親眼所見,要恢復往日的主帥威壓不知要費多少時日。
“顧青,你我今日算是初識,你可讓我長見識了,”哥舒翰瞪著他,眼里似要噴出火來,冷冷道:“本帥認識無數名臣良將,唯獨你最無法無天,你可知今日所舉會有何下場嗎?”
顧青笑著為哥舒翰斟酒,道:“節帥莫惱,世間萬事有因有果,我今日陳兵玉門關前并非因,而是果,至于何為因,節帥比我清楚。”
哥舒翰冷聲道:“為了區區五千匹戰馬,你便弄出如此陣仗?你不要前程不要性命了嗎?”
“節帥又錯了,我為的并非五千匹戰馬,而是一個公道。我不喜歡欺負別人,但也不喜歡別人欺負我,誰搶我的東西,不惜代價也要討回公道,否則一生心魔難除意難平。”
哥舒翰怒道:“我若今日不肯休戰,非要與你安西軍大戰一回,你想過如何收場嗎?”
顧青平靜地道:“那就大戰一回,無論死傷多少,無論天子如何懲處,那是大戰之后的事了,至少我要的公道,安西軍將士的刀劍已幫我討回。”
哥舒翰驚呆了,死死地盯著顧青,良久,從齒縫中迸出幾個字:“顧青,你是個瘋子。”
顧青笑了:“節帥勿驚,大多數時候我還是很正常的,偶爾才發病……”
緩緩啜了一口酒,顧青悠悠地道:“兩軍仍在列陣備戰,節帥的意思呢?接下來是繼續打一場,還是把戰馬還給我?”
哥舒翰臉色鐵青,抿緊了唇半晌沒吱聲兒。
歸還戰馬便是服軟服得徹底了,繼續打一場,前程和性命都難保,作為一個成年人,該如何選擇?
正常的成年人都會做出正確的選擇,哥舒翰雖說是悍將,可他并不傻。不知顧青接下來如何向長安解釋,至少他哥舒翰不可能做他的陪葬。
“戰馬……還給你!”哥舒翰怒瞪著他,一字一字迸出幾個字。
顧青仍笑得很輕松,舉杯朝他敬了一下,道:“丑話說在前面,我知道河西節度使府的地盤正在長安與安西的必經之路上,往后朝廷若有任何糧草戰馬和兵器等物的撥付,路經河西節度使府的地盤時,還請哥舒節帥高抬貴手,安西直面吐蕃與大食,數萬將士戍邊不易,該給他們的東西,一粒米都不能少,否則你我難免又會鬧得如今日般不愉快了。”
哥舒翰神情陰沉地道:“你在威脅本帥?”
顧青哈哈笑道:“正常的請求而已,該是我的東西,一絲一毫都不能少……哥舒節帥莫瞪眼,也莫亂飆殺氣,相信我,我發起瘋來自己都控制不住,誰敢把手伸進我的籃子里,拼了命也要把他的手剁了,我生來便是這般魯莽性子,當初在長安時不知闖了多少禍,其實世人對我誤解實多,我闖禍向來都是別人先招惹我的,別人不招惹我的時候,我大多是溫潤如玉,純良敦厚的……”
哥舒翰只覺胸中一口逆氣翻涌奔騰。
“溫潤如玉,純良敦厚”……
多厚的臉皮才說得出這么無恥的話,你身后安西軍的弓箭還在指著我呢,好意思說“純良敦厚”?
一肚子火氣無處可泄,哥舒翰征戰沙場多年,脾氣暴躁性烈如火,可此刻他卻不敢在顧青面前發火。
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不要命的人處于人類社會的食物鏈頂端,無可爭議。暴躁如哥舒翰者,在顧青面前也不敢耍橫,因為他眼里的顧青是個瘋子,被刺激后隨時會做出無法挽回的不要命的決定,自己下地獄的同時,也將他一同拖進地獄。
拎起矮桌上的酒壇,哥舒翰就著壇口咕咚咕咚灌了大半壇。
顧青遺憾地擱下酒盞,這人一點都不講究,好好一壇酒被他糟蹋了。
大漠,黃沙,古道,雄關,劍拔弩張得兩軍陣前,兩位披甲主帥對坐飲酒,談笑間一泯恩仇,多么美妙的畫面,此事將來說不定還會被載入青史,引為千古佳話。
可惜佳話的當事人之一脾氣不太好,酒已灌了大半壇,怒氣卻好像越來越大,而且他的怒氣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因為他的肚子已越來越大了,里面全是無法發泄的怒氣。
開眼界了,活了兩輩子,第一次看到可以充氣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