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提出的法子其實可取,今夜禁軍嘩變,政治意義大于他們的實際利益,有心人一煽動,禁軍將士需要一個發泄憤怒的缺口,于是造成了今夜的兵變。
所以如果運作一番的話,用宮女代替楊貴妃的遺體,再對陳玄禮威逼利誘一番,對外謊稱遺體確認無誤,楊貴妃便可逃出生天。
楊貴妃不愿答應,是因為不想牽累無辜宮女,但李隆基脫口而出的拒絕,卻令楊貴妃瞬間如墜冰窖,徹底心寒了。
她知道李隆基拒絕的理由并非不愿傷害無辜,而是害怕假冒的遺體無法瞞過禁軍,從而無法消除繼續兵變的威脅,皇位仍然不穩。
前一刻還在依依不舍生離死別,下一刻馬上不假思索地斷了愛人最后的生路。
這就是帝王,演得再深情,心性終究是絕情的。
楊貴妃笑了,她突然發現此刻自己的心情更輕松了,因為對他的愛已消逝得干干凈凈,再也不剩一絲一毫。
笑顏仍如當年般明媚動人,人間絕色哪怕在臨死之前,仍是那么的驚艷,
李隆基自知失言,尷尬地道:“娘子,高力士所言也無不可,朕覺得可以試試……”
話沒說完,楊貴妃打斷道:“不必了,陛下,妾不愿讓無辜宮女代妾受過,更不愿讓陛下為難,該妾承擔的,妾絕不推諉。”
李隆基再次流下淚來,這一次楊貴妃看著他的眼淚,忽然覺得很可笑。
“陛下,容妾獨自死去,可好?”楊貴妃委婉地請李隆基退出屋子。
李隆基大哭,背過身一步一蹣跚,走一步都要回頭看一眼,不舍之情分外感人。
楊貴妃表情一直很平靜,她平靜地目送李隆基退出屋子,關上房門。
當屋子里只剩她一人時,久抑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撲簌而下。心情痛楚難受,不知是為了自己的紅顏薄命還是為了愛人的薄情負幸。
良久,楊貴妃坐在銅鏡前端詳著自己的模樣,然后在自己臉上輕施脂粉。
縱然死去,也要留給人間最美的模樣。
打扮好妝容后,楊貴妃起身,將三尺白綾搭在房梁上,用力打了個死結。
星夜下,三千余快馬在黑夜的道路上疾馳。
迎著凜冽的罡風,顧青瞇著眼,努力控制馬兒的方向,手中卻不停地朝馬臀抽打著鞭子。
旁邊的韓介大聲道:“公爺,前方十里便是天子行營,咱們快趕到了。”
顧青頭也不回地道:“傳令將士加快速度,十萬火急,片刻不可耽誤!”
“是!”
離天子行營尚有五里時,附近山路上已有不少斥候的身影若隱若現,那是禁軍的斥候,顧青知道此刻自己這支兵馬的行蹤已報往天子行營。
于是顧青下令全軍住馬,左右觀察了附近的環境后,指著旁邊的一片山林,道:“孫九石何在?”
“末將在。”
“令你兩千神射營埋伏在此處,為我斷后,我與陌刀營將士出行營后,如果后面有禁軍追兵,神射營可列陣擊之。”
“末將遵令。”
顧青又望向李嗣業,道:“陌刀營一千五百余將士,敢不敢隨我闖一回龍潭虎穴?”
李嗣業豪邁大笑道:“有何不敢!與公爺同生共死,是末將和兄弟們的榮幸!”
顧青也笑了:“好,今夜便與我闖一回天子行營,傳令全軍披甲,陌刀營準備擊敵。”
行軍途中通常是不披戴鎧甲的,太沉重耗費體力,臨戰之前將士們才將鎧甲穿戴整齊。
一陣甲葉撞擊聲后,陌刀營將士已將鎧甲穿在身上,三尺刃長的陌刀橫在馬鞍上,冰冷的面甲遮住了容貌,只露出兩只殺意盎然的眼睛。
一股無形的殺氣瞬間蔓延,甚至能隱隱感到陌刀營將士身后的縷縷冤魂厲鬼尖嘯。
陌刀營,邊軍精銳中的精銳,每個人的手中都攢著無數條敵人的性命。
披戴好鎧甲后,神射營兩千將士無聲地潛入路旁的山林里,顧青則領著一千余陌刀營將士繼續向天子行營飛馳。
剛走了兩里路,已經能夠隱隱看到行營燈火通明,顧青聽到無數嘈雜怒吼聲,不由皺起了眉。
時已深夜,行營這般嘈雜顯然很不正常。
李嗣業指著行營道:“公爺,天子行營恐有變故,不對勁呀。”
顧青冷靜地道:“禁軍或已嘩變,傳令將士準備擊敵,到達行營后列陣推進,遇敵則殺。”
李嗣業遲疑道:“公爺,那是禁軍……”
顧青冷冷地道:“嘩變了的禁軍就不再是禁軍,而是叛軍。”
“是!”
天子行營。
殺了楊國忠后,禁軍將士仍未退去,他們要的不僅僅是楊國忠的命。
高喊著“誅國賊”的口號,實際上他們做的是斬草除根的事。
羽林衛將士滿身血痕傷口,仍舉盾執戟站在驛站門前與禁軍將士對峙,禁軍不退,他們隨時有可能沖進驛站,做出弒君誅臣之事,羽林衛是李隆基最忠誠的護衛,此時一刻也不敢松懈。
一名禁軍將領策馬在陣列外來回徘徊,手中的橫刀指著前方的羽林衛將士,粗聲道:“爾等再去向天子請旨,楊玉環不死,我等禁軍難以心安,請陛下為社稷計,為平叛計,速速賜死楊玉環與楊家族人,楊家人死,禁軍馬上放下兵器向陛下效忠。”
禁軍將士紛紛高呼附和。
見羽林衛將士沒人動彈,禁軍將領不由大怒:“爾等當我的話是耳旁風嗎?給爾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后若未見楊玉環尸身,請恕禁軍犯上,我們便沖進去了,陛下不忍之事,交給禁軍來做!”
陳玄禮緩步走出驛站,禁軍將士頓時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他身上。
陳玄禮陰沉著臉,冰冷的目光掃過禁軍將士,沉聲道:“爾等不要太過分,以兵威逼宮天子,是為大逆,非要斬盡殺絕才罷休么?”
騎在馬上的將領道:“陳大將軍,非我等過分,實是奸臣誤國,終致社稷傾頹,天子若不誅殺奸佞,根除奸佞族人,我等袍澤為天子賣命亦死得不值。”
陳玄禮沉默片刻,緩緩道:“天子會賜死貴妃娘娘的,爾等再等片刻。”
說來陳玄禮今夜也是最為難的人,他夾在李隆基和禁軍之間,若對禁軍彈壓過甚,失去理智的禁軍恐怕會連他一起殺了,若對李隆基逼迫過甚,李隆基也會將他當成亂臣賊子,風波過后,陳玄禮亦難活命。
今夜的他,是在刀尖上跳舞的人。
一名軍士湊到陳玄禮耳邊,輕聲道:“大將軍,行營東面十里外,有一支兵馬朝行營趕來,人數大約三千余,不知是何方兵馬。”
陳玄禮微微色變,道:“速去查清,今夜已不可再添亂局了。”
軍士剛準備離開,行營外忽然聽到一陣隆隆的馬蹄聲,馬蹄聲絲毫不假掩飾,大搖大擺地朝行營飛馳而來,快到行營時,馬蹄聲的節奏加快,顯然加速了。
陳玄禮面色大變,急忙喝道:“禁軍快列陣,有不明來歷的兵馬襲營!”
此時禁軍早已亂哄哄的各自聚集一團,各自的建制不知散亂成什么樣子,兵不知將,將不知兵,如何可能在倉促間擺出陣勢。
陳玄禮話音剛落,馬蹄聲已至數百丈外,緊接著馬蹄的節奏更快了,漆黑的夜色里聽著馬蹄聲的節奏,分明是發起沖鋒的勢頭。
禁軍將士大驚,紛紛舉起兵器準備抗擊,然后便見一團黑云迅速從道路盡頭沖來,為首一名魁梧大將身披重甲,揮舞著一柄五尺多長的特制陌刀,如一支利劍狠狠地射進了禁軍人群中,緊接著后面的重甲騎士也跟著沖了進來,一千余人策馬沖鋒,如入無人之境。
片刻間禁軍將士被這支詭異的騎兵撞得慘叫連連,密集的人群頓時被硬生生沖出一條寬敞大道,這支騎兵策馬而入,以霸道無比的方式登場亮相。
一直沖到驛站門前,羽林衛將士緊張地做好了抗擊準備,這支騎兵卻忽然停了下來,為首一名披戴鎧甲的年輕將軍下馬,朝旁邊的魁梧大將點了點頭。
魁梧大將立馬喝道:“陌刀營,列陣!”
轟的一聲,下馬后的陌刀營將士眨眼間列出一個碩大的方形大陣,人與人之間相隔一丈多遠,身上的重甲,手中的陌刀,在火把的映射下發出森然的光芒。
一股肅殺之氣瞬間彌漫開來,區區千余人的陣列,散發出來的氣勢卻令禁軍將士喘不過氣來,打從心底里感到驚怖發寒。
李嗣業上前踏出一步,面對神情驚懼的禁軍將士,暴烈喝道:“青城縣公,安西節度使顧青,率軍勤王護駕,誰敢上前一步便是安西軍的死敵,不死不休!”
禁軍將士頓時發出嘩然之聲。
安西軍的名聲,他們早就聽說過了,可謂如雷貫耳,安西軍數戰數捷,戰場上擊殺叛軍無數,安祿山占據關中后久久不敢南下一步,就是因為安西軍的存在。
可以說,安西軍是維護大唐最后一絲顏面的存在,讓天下人知道大唐王師終究不全是廢物,至少安西軍是叛軍無法戰勝的。
然而,今夜此時,安西軍為何出現在千里之外的天子行營?看眼前這群鐵甲遮面殺氣騰騰的將士手中的陌刀,這支軍隊大約便是大名鼎鼎的安西軍陌刀營了。
函谷關一戰,陌刀營名震天下,萬夫莫當之威令天下人側目敬畏。不僅是叛軍,就連禁軍也不由自主對陌刀營感到恐懼,尤其是,此刻陌刀營眼里的敵人,正是他們這些禁軍。
驚恐的禁軍將士們再將目光投向陌刀營陣列后方靜立的年輕將軍,那位將軍才二十多歲的樣子,神情冷漠不怒自威。
禁軍將士都認識他,當初戍衛宮闈的左衛中郎將,如今名滿天下戰功赫赫的安西節度使,顧青。
顧青獨自站在陣列后方,冷漠地注視著面前密密麻麻的禁軍將士,忽然大聲道:“爾等聚眾嘩變,要挾逼宮天子,大逆不道,與叛軍何異?”
禁軍將士中有些人心虛地往后退了幾步,也有些不服氣的,壓抑著心頭的畏懼,站在原地不甘示弱地瞪著陌刀營將士。
李嗣業見一名離他稍近的禁軍將領正不服氣地瞪著他,李嗣業不由狂笑一聲:“好個狗賊,竟敢不服,老子給你治治不服!”
說完李嗣業忽然提刀便劈過去。
那名禁軍將領顯然沒想到李嗣業說動手就動手,大驚失色之下連連后退,同時拔刀相抗,然而李嗣業的陌刀是特制的,重達四十余斤,禁軍將領手中的刀豈能抵擋。
鏘的一聲脆響,將領手中的刀頓時斷裂,李嗣業的陌刀狠狠地劈在這名將領的頭頂,止不住去勢,陌刀從頭將他劈開,一直劈到腹部,將領一聲未吭便幾乎被陌刀分為兩半。
碎裂的尸身軟軟倒地,血腥氣頓時彌漫開來,禁軍將士嚇得面無人色,又往后退了幾步。
陌刀營剛登場便以霸道殘酷的方式狠狠地震住了場面。
顧青對倒地的尸首看也不看一眼,轉過身面朝驛站大門單膝跪地,大聲道:“臣,青城縣公,安西節度使顧青,率軍勤王救駕,未奉詔命而出兵,臣之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