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天子行營,顧青領軍迎著黎明破曉的曙光趕路。
下令孫九石留下一千神射營埋伏在路邊,若朝廷禁軍敢追殺上來便毫不留情狙殺,這是唯一一次殺皇帝身邊禁軍而不會被李隆基降罪的機會。
趕了數十里路,后方斥候來報,禁軍并未追來,后面空蕩蕩一個人影也沒有。
顧青這才放了心,將神射營將士撤回,只留下少許斥候仍監視天子行營方向。
奔行數十里后,顧青判斷徹底安全了,于是下令全軍駐馬歇息。
楊貴妃面色蒼白,下馬后踉蹌跑到路邊,彎腰哇地嘔吐起來。
天子行營時楊貴妃被陌刀營保護在中間,但陌刀營與禁軍的廝殺她卻親眼看到了,過慣了太平日子的楊貴妃哪里受得了尸堆成山血流成河的血腥場面,在行營時身陷險境她尚一直默默忍著,此刻安全了,她終于忍不住吐了。
顧青擔心地看著嘔吐的楊貴妃,良久,楊貴妃才緩過氣來,蹲在路邊掩面低泣。
顧青這才上前道:“貴妃娘娘莫傷心了,天下已亂,但臣有實力能保護你。”
楊貴妃搖頭,許久后幽幽地道:“顧青,從今以后不要再叫‘貴妃娘娘’了,貴妃娘娘已死,在你面前的是民女楊玉環。”
顧青明白她的意思,也嘆了口氣,道:“你若真看開了,從今以后你我姐弟相稱,你便是我顧青的阿姐。”
楊玉環嗯了一聲,哽咽道:“顧青,你以后便叫我阿姐吧,我已是個無權無勢的尋常女子了,你千里奔襲的救命之恩,今生我不知如何報答你……”
顧青道:“不必報答,楊……阿姐,一切皆有因果。當年是你照顧我,在陛下面前給我機會,賜我一場富貴,昨夜所為皆是我在報答你。”
楊玉環抽噎道:“有情有義,顧青,我沒看錯你。很慶幸我今生能結下這段善緣,真的很慶幸。”
顧青搖搖頭,又道:“阿姐,接下來你有何打算?”
楊玉環露出迷茫之色,喃喃道:“我一生困于樊籠,不知天地廣闊,如今驟得自由,卻不知何去何從……紅塵我已看破,我想尋一處名山古觀,愿出家為道,顧青,你能幫我嗎?”
顧青露出為難之色,道:“阿姐,如今天下大亂,四處皆是兵災戰火,百姓背井離鄉逃避戰亂,大唐境內的名山古觀恐怕也不得安寧,出家為道有點難。”
楊玉環幽幽嘆道:“難道天下之大,已無一處凈土了嗎?大唐疆域萬里,我只求區區立錐之地為何亦不可得?”
顧青也嘆道:“戰火席卷,天下哪里有凈土,再說,阿姐姿容絕色傾城,人皆云匹夫懷璧其罪,女子擁有傾城美貌也是罪,就算有凈土,也難免被心存歹意的惡徒覬覦,阿姐,叛亂未平之前,我勸阿姐還是不要置身于險地。”
楊玉環失望地垂瞼,長長的睫毛上猶自掛著一滴淚珠兒,我見猶憐之態令人心疼。
顧青不自在地扭過頭去。
此刻他有些理解為何李隆基沉迷她的美色十數年而不厭了,也理解為何《長恨歌》里的那句“從此君王不早朝”了。
“阿姐先隨我去安西軍大營,待時局安定之后,我再為阿姐尋一處幽靜安全之地,妥善安置你。”
楊玉環默默點頭。
將士們歇息夠了,顧青下令啟程,這次便不那么匆忙了,將士們沿著崎嶇的道路緩緩而行。
楊玉環騎術不錯,雖是半生紅顏飄零,但她也是受過良好的教養的。自幼精通音律歌舞,同時也習過騎術,每年皇家千秋節上,楊玉環甚至親自上陣在宮闈內打馬球。
身子穩穩地騎在馬上,楊玉環已適應了如今的新身份。
如今的她,不再是被天子寵溺的皇貴妃,她只是一位尋常的女子,如果說有什么特別的話,顧青的阿姐也算是特殊的身份了。
馬兒緩行,馬背上卻不怎么顛簸,楊玉環與顧青并騎,理了理發鬢,輕聲道:“離開長安后,你轉戰關中河南,除了平叛,閑暇時可曾顧及自己的終生大事?”
顧青一愣,苦笑道:“戰火連天,每天一睜眼便是數萬人的吃喝拉撒,哪里有閑暇顧及終生大事。”
楊玉環若有所思道:“我在長安時聽睫兒說,你與張家兩位閨秀頗為親密?”
顧青坦然道:“是很親密,平定叛亂后,我打算迎娶張懷玉。”
“張懷玉是張家阿姐么?那么妹妹呢?”
顧青有些尷尬:“妹妹……我問問懷玉的意思,她若揍不死我,我便一同娶了。”
“揍不死……”楊玉環愕然,接著忍不住噗嗤一笑,剛剛經歷生離死別,更是徹底與恩愛十數年的愛人決斷,本來傷心感懷的她卻也忍不住被顧青逗笑了。
“你這張嘴啊……”楊玉環搖搖頭,道:“手握數萬精銳虎狼之師的大將軍,威名赫赫連叛軍都望風而逃的英雄,怎么可能有懼內的毛病?”
顧青低沉地道:“你是不知道她的可怕之處,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活劈蛤蟆,生吃黃瓜,將來與她成親后便是枕邊人,若午夜夢回覺得心情不好,說不定順手就把我掐死了……麾下千軍萬馬又如何?睡在我枕邊的是她,又不是千軍萬馬。”
楊玉環愣了半晌,然后咯咯直笑,喘著氣道:“你……這張嘴就能氣死叛軍了。”
笑聲漸歇,楊玉環嘆道:“張家姐妹雖好,可你莫忘了萬春公主……”
顧青有些發愁地撓頭。
楊玉環道:“我與睫兒甚是親密,她有很多體己話兒都與我說,這幾年她心里一直有你,你去安西那幾年,她患得患失神不守舍,幾番為你相思,你也莫辜負了她才好。”
顧青嘆道:“公主尊貴,我配不上。若娶了她,難免辜負張家姐妹和思思,呃,思思是我的妾室,如今在安西大營侍候我。”
楊玉環搖頭道:“你若有心,會有辦法的。顧青,你是有情有義有擔待的偉男兒,此生不要辜負任何一個鐘情于你的女子,她們所求者并非富貴,而是能夠不離不棄患難與共的有情郎君……”
顧青聽楊玉環語氣又有些寡歡,知她又勾起了自己的傷心情事,于是道:“阿姐莫傷心了,換個角度想想,你的人生又翻開了新的一頁,這一頁你不再有任何的身不由己,我會盡我所能幫你圓了人生的缺憾,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楊玉環嗯了一聲,深吸了口氣,笑道:“此生隨波飄零,多年不得自由,從今以后,總算能為自己而活了。”
顧青猶豫了一下,道:“阿姐的兩位姐妹,和令兄的家眷子女,我恐怕無力再救了,阿姐莫怪我。”
楊玉環怔忪片刻,幽幽嘆道:“我都是死里逃生,哪里還顧得上別的,此時的她們,恐怕已經死在亂軍中了,你能將我救出來已是天大的恩情,我怎會怪你。”
“罷了,上路吧,顧青,咱們快點走,離天子行營越遠越好。”
襄州城外,安西軍大營。
顧青離開安西軍后,常忠率軍來到襄州,遵從顧青的軍令,第一時間派兵占據了襄州的官倉,不顧襄州刺史拼命阻攔,官倉的糧食被安西軍搬運一空,襄州刺史坐在空蕩蕩的官倉外坐地蹬腿大哭,可安西軍卻理都不理。
刺史無奈,除了連夜寫了幾道奏疏遞往天子行營,參劾安西軍盜匪搶掠之舉外,他也拿安西軍無可奈何,有刀有劍人多勢眾,刺史又舍不得一頭撞死在安西軍大營前以明志,除了上疏參劾,實在沒別的辦法了。
接下來安西軍便每天操練,劉宏伯和段無忌則派人在襄州城內外到處張貼募兵告示。
安祿山叛亂雖然暫時未波及南方,可終究影響太大,引起的連鎖反應也大,南方涌來無數逃難的北方難民,他們衣食無著,每日只能靠官府施粥求活,安西軍的募兵告示張貼出來后,許多青壯男子一咬牙,索性加入了安西軍。
亂世里有一口吃食便是活下去的希望,青壯難民加入安西軍的初衷無非是求一條生路。
短短半月間,劉宏伯已招募了一萬難民,從中挑出了數百身高魁梧體壯的男子作為陌刀營的后備人選,其余的則發給兵器,編入新兵營中。
接下來便是每日不停的操練,操練。
剛加入安西軍的募兵被劉宏伯操練得生不如死,可劉宏伯對他們仍然很不滿意,見多了安西軍將士剽悍凌厲的模樣,這一萬新兵在劉宏伯眼里簡直是烏合之眾,短時間的操練根本沒什么效果,這樣一群人若上了戰場,只能是給敵人送人頭。
顧青離開半個月后,襄州城外來了一支大約八千人的兵馬。
常忠聞斥候軍報后,立馬點齊兵馬出營,然后兩軍在襄州城外相遇,雙方主將照面后,常忠驚喜地發現對方是友非敵。
這支八千余人的兵馬竟是李光弼所率領的朝廷兵馬,李隆基逃離長安后,李光弼奉命固守關中,然而叛軍勢大,李光弼麾下的將士未經戰陣,于是吃了不小的虧,在秦嶺里躲藏了不少時日后,李光弼終于領兵走出秦嶺,打聽到安西軍扎營所在后,率軍與安西軍在襄州城外會師了。
雙方主將都曾是左衛同僚,自然是相識的。照面之后不由大喜,互相把臂大笑,還沒來得及敘舊,旁邊的萬春便竄了出來,急聲詢問顧青的下落。
常忠自然也認得萬春的,急忙行禮后,苦笑著告訴萬春,顧公爺半月前離營而去,據說要去天子行營救楊貴妃的命。
萬春千里迢迢跑來與顧青相會,沒想到撲了個空,聞言不由失望萬分。
好在常忠安慰她,說顧公爺過不了多久便回,安西軍是顧公爺的立世之本,不可能不要的,萬春這才轉怨為喜。
常忠領著李光弼萬春和八千兵馬入安西軍大營。
看著身后浩浩蕩蕩的兵馬,常忠心中暗喜,卻不動聲色。
潁水之戰折損將士近萬,剛招募的新兵派不上用場,常忠正在發愁如何補充兵員,沒想到李光弼便帶著八千兵馬來會師了。
常忠早知顧青與李光弼之間的關系,兩家算是世交,關系親如叔侄,也就是說,李光弼這支八千人的兵馬等于姓顧了,安西軍又補充了新鮮的血液。
入營之后,常忠殷勤地親自操辦八千兵馬扎營和分配糧草,李光弼聽說哥舒翰和鮮于仲通也在安西軍大營中,不由吃驚不已,加上顧青的話,這座安西軍大營內竟然有三位節度使,河西軍和蜀軍兵馬也在營中,大唐總共十大軍鎮,安西軍已獨占其三。
資本頗為雄厚,似乎離剿滅叛軍不遠了。
于是李光弼提出要去拜會哥舒翰和鮮于仲通,常忠親自領他去了。
萬春卻領著一群羽林親衛一溜煙跑到坐落在中軍的帥帳外,正要興沖沖進去參觀顧青的帥帳,赫然發現帥帳門簾被掀開,一名身段裊娜卻作親衛男子打扮的人走出來。
皇甫思思女扮男裝在安西軍大營內早已人盡皆知,她的身份雖說是親衛,但安西軍將士皆待之以顧公爺的如夫人,她在大營中的分量可不輕,就連鮮于仲通見了她也是禮敬三分。
萬春和皇甫思思就這樣在帥帳外赫然相遇了。
皇甫思思長得太俏麗迷人,她的男裝打扮只能說是掩耳盜鈴,萬春第一眼看到她便知她是女人,呆愣過后不由大怒,指著皇甫思思道:“你,你你你是誰?你為何在顧青的帥帳里,你與他是什么關系?”
皇甫思思也愣了,沒想到大營內莫名其妙多了一個女人,而且一副原配正室捉奸的模樣,非常的正義凜然,皇甫思思不知究竟,氣勢頓時弱了三分。
萬春旁邊的宮女婦娥上前一步,冷聲道:“這位是皇二十九女萬春公主殿下,爾還不上前拜見。”
皇甫思思一凜,急忙盈盈下拜:“民女思思,拜見公主殿下。”
萬春跺腳道:“不要你拜見,你快說,你與顧青是何關系?”
皇甫思思垂瞼輕聲道:“民女是顧公爺的侍妾,早在安西龜茲城時相識。”
萬春眨了眨眼,憤怒的神情漸漸平緩下來,哦了一聲道:“原來是侍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