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輔國咂咂嘴,總覺得顧青這句“魚兒咬鉤”話里有話,可又說不清意為何指。
魚兒掛在釣線上不停地撲騰,李輔國佯作驚奇地夸了幾句,殷勤地幫顧青將魚兒從魚鉤上弄下來,放進魚簍里。
“公爺今日收獲不小,奴婢佩服。”
顧青的心情似乎很不錯,聞言客氣地道:“餓不餓?我下面給你吃呀……哦,我做魚給你吃呀。”
李輔國驚喜道:“公爺竟然還會廚藝?奴婢可有口福了。”
顧青忽然噗嗤一笑。
他忽然想起前世的一個葷段子,有妹子問,想戀愛又不想發生關系怎么辦?回帖有個大神說,那你可有口福了……
顧青越想越覺得好笑,笑聲不可抑止,李輔國滿頭霧水地看著他,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竟觸到了這位郡公的笑點,踩了高壓電線似的完全停不下來。
不知笑了多久,顧青終于消停下來,擦了擦眼角的淚花兒,笑道:“李司馬莫怪,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件高興的事,嗯,跟口福有關的。”
李輔國也陪著干笑了幾聲。
“安西軍大敗叛軍數次,眼看叛軍日薄西山,安西軍即將北進關中,公爺這般閑暇的日子不多了啊。”李輔國嘆道。
“平叛之后,徹底結束亂局,以后閑暇的時候多著呢。”
李輔國目光閃動,笑道:“平叛之后,公爺必然會被天子委以重任,以公爺的赫赫戰功,爵封郡王,位居右相亦不是不可能。”
顧青挑了挑眉,道:“天子會如此重任我?”
李輔國若有深意地道:“那要看是什么樣的天子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或許,別的天子更惜才,更圣明呢。”
顧青笑了。
話說到這里,李輔國的用意已昭然若揭,顧青自然聽出來了。
“李司馬,話都說到這里了,何妨直言不諱?再藏著掩著也沒甚意思。”
李輔國忽然坐直了身子,神情嚴肅地盯著顧青的眼睛,緩緩問道:“顧公爺,叛亂若平,天下靖安,您可曾想過大唐今后會有何變化?”
顧青淡淡地道:“恢復當年的盛世而已,若有變化,只能在宮闈,不可在民間,天下百姓已經不起動蕩了。”
李輔國笑道:“公爺這話說得透徹,宮闈若有變,不知公爺愿站在哪一頭?”
顧青看了他一眼,道:“這句話,是你本人來問我,還是太子殿下問我?”
李輔國站起身,朝顧青長揖道:“奴婢代太子殿下問的,公爺莫怪罪奴婢唐突。”
顧青忽然笑道:“太子殿下已等不及,欲在靈州稱帝了?”
李輔國吃了一驚,沒想到顧青反應如此快速且準確,出口就把事情說準了。
“公爺慧眼,奴婢欽佩萬分。”李輔國真誠地行禮道。
顧青又道:“李司馬來安西軍的真正目的,恐怕不是什么奉命督促北上,或是接管安西軍兵權,你真正想要的,或者說太子殿下真正想要的,是我顧青的一句話,對嗎?”
李輔國此刻對顧青真心佩服得五體投地,年紀輕輕位封高官顯爵,又干出如此多的大事,果真不是簡單角色,盛名之下無虛士呀。
“公爺明見萬里,奴婢除了佩服,已無話可說。”李輔國心悅誠服地道。
顧青緩緩道:“其實早在安西軍攻下洛陽時,太子殿下的謀臣李泌來大營見我,我已對李泌說過,請太子留守關中抗敵,時機成熟,可代陛下王天下。”
李輔國垂頭道:“是,李泌將公爺的話原封不動地轉達給了太子殿下。”
顧青悠悠道:“如今,太子殿下覺得時機成熟了么?”
李輔國遲疑了一下,似乎在阻止措辭,半晌才輕聲道:“算是時機成熟了,前提是,顧公爺愿擁戴太子即位,若有顧公爺一句話,太子殿下在靈州登基再無阻礙,天下臣民皆景從。”
顧青不動聲色地道:“我若仍奉舊主,不愿事新君,太子殿下當如何?”
李輔國一怔,神情頓時有些變了:“這……殿下倒是沒說,奴婢只是個傳話的,各位大人物的心思,奴婢可不敢妄自揣測。”
停頓片刻,李輔國苦笑道:“公爺的安西軍是如今天下最驍勇強悍的一支平叛主力王師,若顧公爺不愿奉太子殿下為主,殿下的念頭怕是要落空了。”
顧青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志得意滿的飛揚豪情。
當今太子要想當皇帝,還得先來問問他的意思,他若不答應,太子永遠只是太子,不敢越雷池一步。
沒別的原因,因為顧青手中掌握著一支天下無敵的兵馬,這支兵馬可以是忠順之王師,亦可是毀天滅地的叛軍,任何人想當皇帝,都必須要小心翼翼地看看這支兵馬的臉色,否則名不正言不順,皇帝的位置也坐不穩。
來到這個世界六七年了,一步步走到今天,顧青終于成了任何人都不敢輕視的權臣,大丈夫生當如斯。
負手而立,看著平靜的湖面,和遠處的青山白云,顧青努力壓抑下激蕩的情緒,表情依然淡然如水。
人生得意的時候太忘形,接下來會摔得越慘,這是顧青前世總結的人生經驗。
于是顧青很快冷靜下來,沉吟半晌,道:“李司馬還有什么話,不妨繼續說完。”
李輔國垂頭,面對顧青時已有恭敬之色。
今日才算正式與顧青接觸,幾句話交談下來,顧青表現出來的睿智與淡定已令他深為敬畏,不敢在顧青面前耍弄心眼兒。
“太子殿下還說,若顧公爺愿奉他為主,殿下可封顧公爺為異姓郡王,世代相襲,并拜公爺為右相,主掌三省中樞。”
顧青又笑了。
李輔國沒敢在他面前耍心眼,但太子卻跟他耍了個心眼。
官拜右相,位極人臣,權力固然不小,但右相卻是文官,言下之意,安西軍的兵權是一定要被拿走的。
然而,位極人臣的文官能風光多久?一旦失去兵權,等待顧青的命運不一定是升官晉爵,而是一杯鴆酒。
“殿下欲如何安置他的父皇?”顧青忽然換了個問題問道。
李輔國毫不猶豫地道:“自然是尊為太上皇,與天同壽,與國同戚。”
顧青忽然又想笑了。
從古至今,數千年來的皇帝似乎都是一個德性,嘴上說得光明偉大,實際上什么道德淪喪的事情都干得出來。
李隆基若成了太上皇,日子將會過得多憋屈,將來他自己會知道。
這一切對顧青來說并無太大的影響,無論什么人當了皇帝,對他這個手握重兵的軍閥都會非常忌憚,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所以,李亨當皇帝與李隆基當皇帝,對顧青來說沒有區別,日后都會成為敵人。
李輔國見顧青沒出聲,于是繼續加碼道:“殿下還說了,平叛之后,可許一國之地為顧公爺食邑,封地內無論財政賦稅人丁,皆是顧公爺之私產,朝廷不過問。”
顧青忽然道:“安西軍呢?安西軍也是我的私產?”
李輔國聞言一驚,額頭頓時冒出了冷汗。
顧青的這個問題很要命,而且很犯忌,原本是雙方心照不宣卻不宜明說的事情,卻冷不丁被顧青搬上了臺面,李輔國感覺自己方寸大亂。
安西軍當然不可能給你,你瘋了嗎?
給你一國封地,讓你當郡王,當右相,子子孫孫富貴之極,你還想怎樣?要上天嗎?
“公爺,呃,奴婢只是個傳話的,您莫為難奴婢呀。安西軍的事,太子殿下沒提,奴婢萬死也不敢胡言亂語,公爺下次見到太子殿下時,不妨當面問殿下,可好?”李輔國擦了擦滿頭冷汗苦笑道。
見李輔國被嚇得臉色蒼白,顧青哈哈一笑,道:“好了,不逗你了。認真的說,李司馬回去轉告太子殿下,郡王呢,我就不要了,太招風。至于封地,食邑,賦稅人丁什么的,叛亂還未結束,說這些太早了。”
李輔國連連點頭:“是是,奴婢回靈州后一定將公爺的話原封不動地轉稟殿下。”
顧青緩緩道:“太子要的那句話,我可以給他,安西軍八萬將士愿奉太子為新君,登基那日,我愿率全軍將士面北而拜,遙祝大唐社稷萬代,新君延壽萬年,無論誰是大唐天子,臣顧青永遠是大唐的忠臣。”
李輔國大喜,急忙行禮道:“顧公爺深明大義,奴婢代太子殿下謝過公爺。”
顧青搖搖頭,道:“李司馬莫急著謝我,我還有個條件……”
李輔國恭敬地道:“公爺盡管說,若奴婢能做主,立馬便拍板應了。”
顧青沉思片刻,道:“我不要封什么郡王,也不要封地,但在叛亂未平之前,我要南方各州城池的賦稅,也就是說,太子殿下登基后,請殿下予我一道圣旨,允許我隨時隨地抽調使用南方任何一座城池的賦稅,用以充當安西軍的軍費,待到叛亂被剿平,南方各城池的賦稅之權我雙手奉還給朝廷和天子,如何?”
李輔國又是一驚,這位公爺好大的胃口,雖說如今戰亂,南北交通聯系被阻絕,南方各州的賦稅無法上交給朝廷,但全部給你安西軍也說不過去吧?不怕被撐死嗎?
想歸想,李輔國猶豫了一下,還是道:“此事恕奴婢無法做主,奴婢會馬上派人回靈州,詢問太子殿下的意思,若太子殿下答應了,奴婢自會轉告公爺。”
顧青嗯了一聲,拍了拍李輔國的肩,道:“安西軍入不敷出,開銷巨大,請殿下速速決斷,否則我只能挑選軍中精壯之士去外面接客了,那時我會打出太子的招牌,說是奉旨接客,就問太子殿下羞不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