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編馬燧對顧青來說不算大事,在他眼里,馬燧和他麾下的兩千將士不過是一支民間武裝,戰力不值一提,真正的收獲是馬燧這個人。
能在半年內將一支由農戶難民組成的烏合之眾操練到這個水平,馬燧的將才其實很不錯了,而且從他在山澗設伏和堡寨建筑的布局上更能體現出他的不凡本事。
收編受降,又當著將士們的面給了馬燧一記狠狠的殺威棒后,顧青下令撤軍,堡寨內有用的東西全部帶走,歸降的將士也跟著一同帶走,回安西軍大營。
馬燧對歸降仍有些不情愿,對顧青也有些不服氣,沒關系,顧青會用時間告訴他,對一軍主帥不服氣會有怎樣的下場。
“南方各州的地方團結兵很多嗎?”
回營的路上,顧青若有所思地問馬燧。
馬燧被責過軍棍,身子痛得無法在馬背上騎行,咬牙踩著馬鐙,半蹲半立艱難地站在馬鞍上,聞言道:“安祿山起兵謀反后,大唐各州皆自危,長安未失以前天子下過旨,允許各州刺史組建當地團結兵準備抗敵,有的刺史縣令依旨而行,招募了當地青壯組成了團結兵,人數多則數千,少則數百……”
顧青瞥了他一眼,道:“你的團結兵是自己招募的還是隋州刺史授意招募的?”
“隋州刺史奉旨招募過數百團結兵,后來聽說安西軍在潁水殲滅十萬異族軍,安祿山叛軍不敢南下,于是隋州刺史便遣散了團結兵,畢竟官府供養團結兵要多支出許多錢糧,不如省下這筆開支。末將麾下這兩千來人都是我自己招募的。”
顧青嘆了口氣,道:“居安而不思危,禍事臨頭時便知后悔了。”
馬燧遲疑了一下,道:“全是公爺和安西軍之功,才讓大唐的南方未被戰火荼毒,官員百姓仍可安居樂業,不被叛軍凌虐。”
顧青又看了他一眼,道:“聽說你在背后說我壞話,說我是欺世盜名之輩?”
馬燧垂頭道:“末將不明內情,胡言亂語,今日方知其謬,請公爺恕罪。”
顧青微笑臉:“我若是那么寬宏大量的人,還治什么軍,打什么仗,說我壞話的人當然要受到慘烈的報復,否則說我壞話的人會越來越多,馬將軍,等著吧。”
馬燧驚愕地看著他。
傳聞中的顧公爺竟是這種人?說好的愛兵如子治軍有方呢?不按套路出牌啊。
馬燧久久沒吱聲兒,顧青卻道:“你那臭不要臉的‘征北大將軍’官職是誰給你封的?”
馬燧頓時露出赧然之色:“末將招募團結兵,打算實力壯大后北上抗擊叛軍,自然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官職,正值時局大亂,末將于是自己封了個官兒……”
“趕緊把你那破旗幡燒了,不夠丟人錢,什么‘征北大將軍’,朝廷可從來沒封過這種官職,回頭我向太子殿下上疏一道,給你個都尉,若在戰場上立了功,會有加封大將軍的機會。征北大將軍什么的,以后再也莫提,會連累我抬不起頭來,太丟人了。”
一番話將馬燧打擊得遍體鱗傷,垂頭蕭瑟地道:“……是。”
顧青冷笑,新收獲一位名將,但對名將不能慣著,要讓他快速融進安西軍這個群體,必須不斷磨練他,敲打他,報復他,否則怎能讓他感受到賓至如歸的溫暖?
行軍走出太白頂時,山腳下迎面而來一騎快馬。
快馬飛馳到顧青面前,馬上騎士抱拳道:“公爺,大營段先生請公爺速回,段先生說,長安城有緊急軍情。”
顧青目光一凝,長安城的緊急軍情,莫非跟馮羽有關?
“全軍急行軍,快!”
長安城。
叛軍占領長安城后,對這座昔日的大唐國都并未太多破壞,畢竟這是安祿山即將稱帝的地方,它已經是叛軍自己的城池,對它破壞是跟自己過不去。
叛軍不僅沒有破壞城池,對城中的士子百姓也未過多為難,長安城基本保持著原來的樣子。東西兩市的商鋪依然每天開店做買賣,販夫走卒和商人們仍舊為生計而奔波,每天進出城門的胡人商隊依然絡繹不絕。
不同的是,由于戰亂,長安城的物價漲了不少,由此而造成了民間的不安,安祿山倒真將長安城的百姓當成了自己的子民,甚至頒布了糧食不準漲價的禁令,并且殺雞儆猴當眾斬了幾名趁亂漲價的不法商人,將糧食價格暫時打壓下來。
在其位而謀其政,已有稱帝野心的安祿山在占領了長安城后,確實頒布了幾項算得上善政的政令。
朱雀大街兩邊的權貴華宅很多都已空了,權貴們跟著李隆基倉惶逃走,留下一座座空宅被叛軍的將領占據,諷刺的是,有三百多名官員沒走,或是沒來得及逃走,留在長安城立馬選擇了變節投敵,成了安祿山的臣子,其中就包括了王維。
所以如今的安祿山麾下有文有武,每日興慶宮議事時,看著殿內站得滿滿的文官武將,在他面前畢恭畢敬稟報各種軍事民生事宜,安祿山漸漸有了一種志得意滿的虛榮感。
大權在握,生殺予奪,安祿山的野心也隨之瘋長。
是時候了。
北方已占,河南與關中亦在彀中,大唐的半壁江山在手,所謂的天子被自己打得倉惶逃竄不知所蹤,整個大唐的抵抗力量只剩下朔方靈州的太子,和南方的安西軍。
天命大勢皆系一身,剩下的兩支抵抗力量還重要嗎?
對安祿山來說,重要的是名正言順的名分,是順天命而統萬民的正統王道,是有君有臣的朝廷。
天寶十五年五月,叛軍部將史思明率先上疏勸進,請安祿山順天命,即天子位。
史思明帶了頭,別的部將頓時恍若夢醒,急忙跟著上疏勸進,紛紛請安祿山登基。
安祿山樂呵呵地剛準備點頭答應,麾下的謀士嚴莊,高尚急忙拉住了他,然后認真地告訴他,新君即位不要那么猴急,吃相太難看了,按規矩必須要群臣三請,而新君三辭,以表謙遜之德,最后才會勉為其難狀答應下來,萬萬不可別人一勸你就屁顛屁顛答應的道理,傳出去便是千古笑柄。
安祿山很不滿這種破規矩,無奈既然占了中原江山,就要按中原的規矩來辦,于是部將們上疏勸進后,安祿山斷然拒絕,演技非常精湛地訓斥史思明等部將,難得這個時候他還能想起當初造反時的初心,斥責部將說自己起兵并非謀反,而是為了清君之側,他安祿山對大唐天子的忠心天日可鑒,怎可妄自稱帝,背上千古罵名。
訓斥過后,別的叛軍將領將信將疑,唯獨史思明非常清楚安祿山的野心,于是繼續不屈不撓地上疏勸進。
部將們見史思明不顧安祿山的斥責繼續勸進,頓時都恍然大悟,于是也跟著上疏。
第二次上疏,安祿山再次疾言厲色地拒絕。
史思明等部將于是第三次上疏勸進,這次史思明不知從哪里高價請來了一批百姓當托兒,寫下一封熱情洋溢的血書,泣血請求安祿山順應天命,即皇帝位。不僅如此,他還聯系了部將和百姓們一同跪在興慶宮門外,跪求安祿山即位,聲勢搞得頗為壯觀。
這一次安祿山沒急著拒絕,而是仰天嘆了口氣,默默流著淚道:“天命如此,夫復何言,愿大唐天子恕我,我非逆臣,只是天命人心所歸,不得不順天而為,便依臣民所請,暫代大唐天子即位……”
說完安祿山又露出嚴厲之色,大聲道:“若大唐天子還政于都,我定將皇帝位禪讓于他,天地可為證,我絕不貪戀權位,只有一顆對大唐的赤膽忠心!”
興慶宮內,勸進的史思明和部將們無語地看著他,看著安祿山嘴唇一張一合,說著這些虛偽至極令人嘔吐的話,安祿山的言語聽在眾人耳中卻自動翻譯成了另一種意思,“大家都聽著,我給大家放個屁,噗——”
一番虛偽的推辭拒絕后,安祿山像個偽裝成貞節烈婦的暗娼一樣,半掩著門忸忸怩怩地宣布自己要即位稱帝了。
太史監官員戰戰兢兢上前,當著安祿山和眾將的面測算了黃道吉利,掐算一番后,算出今年五月廿六為吉日,宜稱帝,宜下葬抬棺。
安祿山算了算,這個黃道吉日居然是三日之后,不由大喜過望。
幸福來得好突然,令人連順從的姿勢都來不及擺好。
于是安祿山拍案而起,決定了,五月廿六登基大典,身邊的謀士嚴莊與太史監的官員測算之后,請奏將新朝定國號為“大燕”,定都城為長安,安祿山欣然準許。
文武官員紛紛跪拜,君臣一派歡騰欣悅。
誰都沒發覺,歡慶的人群里,幾雙怨毒的眼睛正冷冷盯著得意忘形的安祿山,目光里濃濃的殺機混淆在歡騰的氣氛里。
夜半子時。
安祿山二子安慶緒府邸,數人聚于密室內,昏暗搖曳的燭影下,幾個人正在低聲竊竊商議。
一身緋色官袍的馮羽在燭光中顯得陰森莫名:“殿下,安節帥三日后的登基大典正是起事的大好時機,臣請殿下速速決斷,在登基大典之時刺殺節帥,臣等皆愿奉殿下為大燕新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