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稱制,黃袍加身。
得國不正,天降異警。
原本晴朗的天氣,隨著嚴莊宣布登基大典開始,天空突然刮起了一陣狂風,狂風卷集沙塵,將興慶宮中央廣場上的旗幡和授帶吹得獵獵作響,文武官員站在廣場上被吹得睜不開眼睛,很多人的冠帽和衣帶都被吹飛,大家不自覺地雙手護住頭臉,彎腰蹲地躲避狂風。
許久以后,這陣狂風終于稍微緩和了一些,官員們站起身,面面相覷之后才發覺大家多么狼狽,一個個衣衫不整活像剛從法場上被劫下來的死囚,廣場邊的旌旗也被吹得七零八落,滿地雞毛。
一場看似隆重莊穆的登基大典,狂風過后看起來像一個笑話。
身著明黃龍袍的安祿山走出正殿,接受群臣的朝拜。笨拙的身子被左右攙扶著跨過門檻后,首先望向廊柱下絕望而立的太史監官員,目光嚴厲滿含殺氣。
太史監官員一臉絕望,渾身抖如篩糠。
日子是他選的,天氣也是按照黃歷推測的,但是剛剛那股狂風……真沒法提前預測呀。
盛裝的嚴莊對身外的一切似無所覺,仍然一絲不茍地按照登基大典的禮制一步一步地走流程。
接下來便是宣念即位詔書,并大赦天下囚犯。
安祿山從剛才那股狂風的陰影里走出來,面色莊嚴地站在正殿外的石階上,看著廣場上黑壓壓的文武群臣,安祿山不由感到一陣志得意滿。
人生竟走到了這個高度,此生無憾了。
冗長的即位詔書念完后,群臣與宮闈禁衛紛紛向安祿山跪拜,口稱天子,行三叩九拜大禮,隨著宦官尖利悠揚的嗓音,群臣鄭重其事地按照禮制的要求跪拜安祿山。
三叩九拜后,按制接下來便是太常寺禮樂,悠揚的編鐘缶鼓國樂里,太常寺的舞伎們登場,六十四名舞伎橫八豎八一個整齊的方陣,在國樂聲中起舞,舞名“八俏”,是為天子大典禮樂之舞。
八俏舞后,安祿山領群臣出殿,入太廟祭祀宗祠,追封安祿山的父母和祖先,最后大封群臣,官制仍循唐制,其中安祿山身邊的第一謀臣嚴莊被封御史大夫,高尚被封侍中,史思明被封河北節度使,至于安祿山的二子安慶緒,卻并沒有被冊立為太子。
群臣跪在太廟前,聽宦官宣念封賞開國功臣的名單,每個人嘴上謝恩,心里卻頗為怪異。
得國不正者,沐猴而冠則處處透著古怪。
興慶宮是大唐天子的宮殿,太廟里供奉的也是大唐的歷代天子,你安祿山拜太廟到底拜的是誰?
至于封官,所謂的開國功臣都封了,但穩定天下人心最重要的一步冊立太子卻被他自動忽略了,大抵是東施效顰模仿李隆基這些年打壓東宮,剛當上皇帝就要敲打太子。
但安祿山卻沒想過,大唐傳了多少代,所謂的大燕朝又傳了多少代,人家敲打東宮是因為朝堂積弊已久,黨爭難消,你剛當上皇帝屁股都沒坐熱,有必要學李隆基敲打太子嗎?
許多投降叛軍的大唐官員跪在太廟前,越來越覺得荒唐了,卻又不敢吱聲,任由這場不倫不類的鬧劇般的登基大典繼續進行下去。
人群里,同樣投降安祿山的王維面容苦澀地嘆了口氣。
今日安祿山大封群臣,王維也被封了個給事中的官職。混雜在向安祿山叩拜的人群里,王維有苦難言。
命背不能怪社會,誰叫當初叛軍攻陷長安時他沒來得及跑掉呢。
大封群臣后,登基大典接近尾聲,接下來便是群臣入正殿,新皇賜宴,普天同慶了。
一整套流程下來,一天快過去,已是傍晚時分。
宮燈掛檐,君臣入殿,美貌的舞伎們面帶微笑翩翩起舞,殿內的君臣紛紛舉杯暢飲,莊嚴肅穆的登基大典此刻已只剩下了滿堂歡謔,杯觥交錯。群臣逐個向安祿山敬酒,嘴上的祝福詞兒一個比一個華麗,惹得安祿山哈哈大笑,下意識地撫摸著座下的金椅和玉案,不覺慨然。
去年之時,也是在這金殿上,李隆基是主人也是君王,安祿山是客人也是臣子,他匍匐在李隆基的腳下,用各種諂媚的文辭表達著他的忠心,為了邀寵,他不惜用肥胖的身子跳起胡旋舞,博李隆基和長安唐臣一笑,以丑化自己的代價換來十數年的平安。
一年多過去了,如今他已成了這座華麗宮殿的主人,曾經的主人已被他打得狼狽逃竄,而他安祿山,則代替了他,掌握了這座宮殿,這座城池,甚至半個天下。
今日是他人生中的高光時刻,一生籌謀,一生野心,只為今日此刻。
安祿山的身體本已不宜飲酒,但今夜他還是破例多飲了幾杯,每聽到有臣子稱他為“陛下”時,他便開懷大笑,飲酒也愈發豪邁。
喧囂吵鬧的人群中,安慶緒,史思明和馮羽不知不覺坐在了一起,三人笑容滿面,互相敬酒,臉上洋溢著歡欣,玉階之上,安祿山的貼身侍衛李豬兒一身絳紫官袍,半躬著身子為安祿山斟酒。
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靜,正常,沒有絲毫不對勁之處。
酒宴進行過半,殿內氣氛愈發高漲時,史思明和馮羽迅速朝安慶緒遞了一個眼色。
安慶緒一愣,神情頓時浮上幾許畏怯猶疑,端著酒杯的手微微顫抖起來,一杯酒灑了一半。
史思明見狀,目光忽然嚴厲起來,冰冷的眼神掃過安慶緒的臉頰,安慶緒渾身一震。
馮羽急忙湊在他耳邊輕聲道:“殿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今日此刻便是天賜良機,殿下若遲疑,錯失今晚,往后可再也沒有如此絕佳的好機會了,錯開今日,宮闈森嚴,以后再無人能近陛下之身,殿下想當天子,怕是與那位前朝的儲君一樣,一等便是數十年,還要被天子不停打壓訓斥,那樣的日子,殿下自問能過數十年而無恙嗎?”
想到前朝的儲君數十年的東宮的憋屈日子,安慶緒渾身一顫,遲疑的神情終于漸漸堅定。
馮羽像一條誘惑夏娃亞當吃禁果的毒蛇,吐著信子不停蠱惑道:“今夜此刻是唯一的機會,殿下只消一刀過去,縱然不中,臣等亦有后手為殿下分憂,一刀下去,‘殿下’便成了‘陛下’,您若再遲疑,臣與史將軍以后也沒膽子再做這件事了……”
安慶緒臉色數變,終于咬牙道:“好,我做了!”
說完下意識地撫了一下胸前藏著的一柄匕首,然后端起杯狠狠痛飲了幾杯壯膽,最后斟滿了一杯酒起身朝安祿山走去。
一步一殺機。
馮羽和史思明端坐在案后,二人的神情也情不自禁緊張起來,死死盯著安慶緒的背影,馮羽舔了舔發干的嘴唇,嘶啞著聲音道:“史將軍,一切安排都妥當了吧?”
史思明嗯了一聲,道:“今夜殿內殿外的禁衛皆是我平盧軍兵馬,由我的心腹部將統領,就算安慶緒和李豬兒失敗了,他也逃不了。”
馮羽眉梢一挑:“安祿山的身邊除了李豬兒,難道沒有別的心腹禁衛?”
“有,但僅只寥寥數人,頂不了事。”
馮羽看了看安祿山所坐的殿上主位,還有主位后面的兩扇屏風,目光微微閃動,然后神秘地笑了笑。
史思明安排了后手,馮羽同樣也安排了后手。
不管以后他與史思明是友是敵,至少今夜大家的目標是一致的,他們都想要安祿山的命。
安慶緒端著酒杯走向安祿山,每走一步,他便愈發冷靜。看著主位上意氣風發的安祿山,這些年父子間相處的回憶點點滴滴浮現腦海。
血脈親情,君臣父子,安慶緒很想在碎片般的回憶里找到一些父子相處時的溫情畫面,來逼迫自己停止弒父的計劃。
很可惜,安慶緒找不到任何溫情。
他記憶里的父親永遠是忙碌的,忙著拉攏部將感情,忙著討好大唐天子,忙著整頓操練兵馬,就算非常罕見地與家人相處,父親的關愛和熱情也僅只投注到他的兄長安慶宗身上,直到起事后他的兄長安慶宗被李隆基斬首,父親的注意力這才投向了他。
后來呢?
后來,父親的癤瘡越來越嚴重,每當發作時便六親不認,對身邊的人動輒鞭笞毒打,安慶緒成了父親泄憤減壓的出氣筒,父子間僅剩的一絲親情終于徹底斷裂,安慶緒眼里的父親,已成了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今夜,此刻,仇人就在眼前。
殺了他,天下便是我的。
安慶緒咬了咬牙,腳步越來越穩重,心情也越來越平靜,臉上的恬然之色像等待暴風雨來臨時的一片孤葉,靜靜地掛在樹梢尖。
安祿山含笑看著離他越來越近的兒子,心情愈發暢快,而他身邊為他斟酒的李豬兒,則緊張地吞了口口水,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酒壺。
安慶緒已走到安祿山面前,雙手執杯,面朝安祿山跪下,恭敬地道:“兒臣恭賀父皇,愿父皇江山永綿,社稷萬代,我大燕國繼往開來,再續盛世。”
安祿山欣然大笑,哈哈笑道:“好,我兒好口彩,朕當滿飲,方不負我兒所禱,不錯,大燕國江山永綿,社稷萬代。”
說著安祿山端杯仰頭便飲,群臣紛紛起身,跪拜齊賀陪飲。
就在安祿山仰脖飲酒的那一剎,電光火石間,一柄鋒利的匕首閃耀著寒光,朝安祿山的脖子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