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勢至今日,只要不瞎的人都能看出幾分苗頭。
安西軍大營里流言若隱若現,戰局占據上風時顧青突然下令按兵不動,明明有能力出關對叛軍來一場殲滅戰,但安西軍固執地采取了守勢,而離潼關不遠的朔方軍也按兵不動,兩軍之間還有十萬叛軍,這十萬叛軍也按兵不動。
三者之間幾乎完全靜止的軍事態勢,在關中平原這片廣袤的大地上形成一種詭異且微妙的平衡。
山雨欲來也好,互有忌憚也好,各懷鬼胎也好,總之三支軍隊都不動了。
大家都在等待一個機會,一個能夠一舉掌握戰略主動的機會。
作為顧青的女人,雖然顧青很少對她提起朝堂和軍事方面的事,但聰慧如她稍作揣測,便隱隱明白了些什么。
有些事情是大忌諱,親密如夫妻者也不能明說,于是皇甫思思才有了這句試探。
顧青摟緊了懷里的皇甫思思,笑道:“你覺得‘青思商號’好聽,還是‘顧皇商號’好聽?”
皇甫思思蜷縮在他懷里,舒服地呼出一口氣,笑道:“妾身覺得‘顧皇商號’好聽……”
顧青沉吟半晌,輕聲道:“先叫‘青思商號’吧。”
皇甫思思柔軟的身軀忽然震了一下,接著雙臂一勾,將顧青摟得更緊了,附在他耳邊夢囈般道:“公爺無論做什么,妾身都跟著你,此生不悔。就算被押上法場斬首,妾身也要跪在你旁邊……”
顧青感動地揉了揉她的頭發,道:“我就算一敗涂地,也不會走到那一步的,連自己的婆娘都保護不好,有何臉面立于世上?”
一番蜜里調油般的談笑后,兩人的感情也升溫到熾熱的程度,皇甫思思眨了眨眼,道:“公爺將來會娶好幾位夫人,那時不要冷落了妾身,畢竟您的第一次可是給了妾身呢……”
顧青臉頰頓時有些發熱:“聽你說得如此得意,我覺得我賣便宜了……當時你卵蟲上腦,我就算開兩萬三萬貫,想必你也不會拒絕吧?”
皇甫思思嘻嘻一笑,雙腳在被子里使勁亂蹬,然后又安靜下來,道:“萬春公主說要攢夠兩萬貫,買公爺一夜呢,公爺那時會不會從了她?”
顧青嚴肅地道:“當然不會,她可是金枝玉葉的公主,何德何能區區兩萬貫就想買下我一夜?……得加錢。”
皇甫思思又大笑起來,其實她也明白顧青的顧慮,萬春公主自從入了安西軍大營后,對顧青一直很主動,但顧青卻總是有意無意地回避她。
說到底還是萬春的身份令顧青頗為顧慮,將來顧青多半要與李唐皇室對立的,如今已經能夠看出苗頭了,若這個時候收了萬春公主,未來不久萬春公主夾在李唐皇室和顧青之間,一定會非常難受,顧青如今對萬春的回避,其實是出于對萬春的一種保護。
柔情似水地仰臉盯著顧青,皇甫思思滿心歡喜。
這個男人自從與她歡好之后,比當初在安西時更成熟了,這根木頭終于萌出了新芽,他更懂得男女之間的情趣,亦能用無聲的溫柔方式對待世人。
“公爺,妾身越來越喜歡您啦,干脆您拋下所有的一切,跟妾身一起私奔吧,妾身會做買賣,以后妾身養你。”皇甫思思像一只慵懶的貓,賴在他懷里說著男女間傻傻且幼稚的情話。
顧青一手順著她光滑的背脊一直往下摸,嘴里笑道:“你想得美,我先看看你尾巴是不是露出來了,女妖精快快現形……”
皇甫思思咯咯大笑,在他懷里掙扎扭動。
顧青嘆道:“此生我已無法只為某一個人而活了,數萬安西軍將士,還有張家姐妹,他們都看著我呢,我若不顧一切跟你私奔了,對安西軍對張家姐妹來說就是一場大災難。”
皇甫思思輕嘆道:“妾身知道,剛才妾身與公爺玩笑呢。喜歡一位蓋世英雄,就要付出更大的代價,包括生死。……公爺,您一定要好好活著,您走的每一步一定要小心謹慎,您的身上牽系太多人的命運了。”
三日后,信使飛馬趕來潼關。
這次李亨沒有通過杜鴻漸和李輔國傳旨,而是直接下旨給顧青。
雖已有擁兵自重之勢,但顧青還是非常注重君臣之禮,聽聞信使入關,顧青命皇甫思思給他穿戴正式的朝服,系上玉帶,腰間掛佩一塊紫金魚袋,并命安西軍麾下將領皆披掛整齊,同時擺下香案。
儀式感很強,給足了信使的面子,信使臉上有光的同時,終于找到了久違的皇家底氣,仰起鼻孔神情傲然,表情跟萬春的傲嬌模樣如出一轍,好像宮里專門有位老師教授禮儀時就是這么教的,非常欠抽。
顧青領著安西軍諸將面朝信使單膝跪下,信使開始宣念圣旨。
圣旨的內容大多是廢話,駢四儷六辭藻華麗卻空無一物,如非特殊情況,開篇至少有幾百字都是夸人的,經常接圣旨的人會自動忽略,真正重要的是最后幾句。
李亨答應了顧青的條件,朔方軍即日從慶州開拔,向潼關進軍,對潼關外的十萬叛軍的西面發起進攻,并與安西軍約定,以叛軍大營西面燃火為號,安西軍馬上出關,對叛軍大營東面同時發起進攻,務必將十萬叛軍盡數殲滅,為收復長安掃平障礙。
信使念完圣旨后,顧青雙手接過圣旨,嘴角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這道圣旨語氣很平淡,絲毫沒有強硬或憤怒的不當用辭,顯然是李亨階下某位筆力深厚的舍人執筆所擬。
語氣平淡也代表了李亨的態度。
是的,李亨不敢得罪顧青,準確的說,他對顧青身后的安西軍非常忌憚,忌憚到明明是臣子擁兵自重,還與天子討價還價,圣旨里卻不敢流露出任何不滿的情緒,用一種平等且平淡的語氣商定了戰事,仿佛只是一樁軍事上的交易。
顧青身后的安西軍諸將臉上各自露出不同的表情,有的深思,有的微笑,有的猶豫。
將領們大多是粗鄙的武夫,可武夫也能聽得懂圣旨的。他們從圣旨的內容和語氣里看到了“君權勢弱”四個字。
所有人的目光投注到顧青的背影上。
顧青的背影不算寬厚,但很堅定,如同一座巍峨的高山般巋然不動,穩重且踏實。
領著將領們面北而拜,整套接旨的儀式做完,禮數非常完美,沒有任何可挑剔之處。
段無忌上前給信使塞了一塊沉重的銀餅,信使不動神色塞進袖中,眉開眼笑地向顧青行禮后告辭離去。
顧青將圣旨揣進懷里,轉身看著安西軍的將領們,目光環視,特意在鮮于仲通和杜鴻漸李輔國的臉上多停留了片刻。
良久,顧青開口道:“諸位……”
一陣甲葉撞擊聲,所有將領挺直了腰,嚴肅凝神的模樣令杜鴻漸和李輔國側目,二人心中愈發悲涼。
顧青在安西軍中的威望,從將領們的動作里就能看出來,這支軍隊已徹底姓顧了,將來天子若欲永除后患,除非設計將整支軍隊全部殺了,否則就算顧青死了,他的魂魄仍然深深根植在安西軍中,永遠不會消除。
顧青對杜鴻漸李輔國二人的想法一無所知,環視眾人后,緩緩道:“天子有旨,朔方軍與安西軍將對潼關外的叛軍東西夾擊,將其殲于潼關之外,諸位,收復長安收復關中的時候已經到了。”
將領們振臂暴喝:“殺!”
看著眼前虎虎生威的將領們,顧青欣慰地笑了:“此戰,諸位當用心用命,奮勇殺敵,此戰過后我將以軍功論賞,為你們請功,諸位跟我多年,也該給你們一個交代了,叛軍趕出河南之日,你們皆當封侯升官,封妻蔭子,你們用性命親手為子孫后代博了個世代富貴。”
將領們紛紛振奮地道:“謝公爺給末將建功立業的機會!”
顧青笑容一肅,表情變得嚴肅起來,沉聲道:“現在,到了下軍令的時候了,我下的每一道軍令,你們必須不折不扣給我完成,否則莫說到嘴的官爵飛了,還要挨軍法。”
目光凌厲地瞪向人群中的孫九石,顧青指著他喝道:“尤其是你,孫九石,這次你若再敢擅自行動,可就不止是挨軍棍了,你會從神射營里除名。”
孫九石嚇得一抖,急忙躬身道:“末將絕對服從公爺的軍令,說一不二。”
將領們紛紛勾起嘴角,想笑,可此時的場合太嚴肅,不能笑。
顧青沉吟片刻,道:“這次聚殲叛軍,安西軍不必全軍出動,鮮于節帥的三萬蜀軍,以及安西軍神射營加上兩萬騎兵足矣,此戰由我親自領軍,節制各路兵馬。”
杜鴻漸和李輔國臉色微微一變,鮮于仲通卻率先表態道:“三萬蜀軍愿聽顧公爺差遣。”
顧青又道:“沈田何在?”
沈田出列,抱拳道:“末將在。”
“命你領一萬騎兵,在潼關與長安之間三十里處擇地設伏,目的是打援。長安城若有叛軍增援,打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