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簞漿壺,以迎王師。
從西域邊陲小城,到今日昂首挺胸走進大唐繁花似錦的國都,安西軍將士在顧青的帶領下花了兩年。
數十萬百姓將長安城的大小街道圍得水泄不通,安西軍將士浩浩蕩蕩入城,沿途的百姓們發出山崩地裂般的歡呼聲,將士們從無措,到緊張,到適應,最后挺起胸膛志得意滿地走入長安城。
他們每個人的鎧甲上都沾染著斑斑血跡,有敵人的,也有自己的。
他們的兵器已陳舊,臉上手上胳膊上都布滿了傷痕,他們年輕的面孔浮現著滄桑之色,他們都曾在生死邊緣打滾拼殺,他們淌著血與火,從安西一步一步走進了大唐的國都。
百姓們站在街道兩旁,看著眼前一隊隊威武中散發出淡淡鐵銹般血腥氣的將士們走過,隔著老遠便能聞到戰場上的煙塵味道,那股凌厲得讓人害怕的氣勢,從他們經過的街道漸漸蔓延。
這是一支經歷過怎樣殘酷血戰的鐵軍啊。
百姓們的歡呼聲仍未停歇。
安西軍將士身上的殺氣對百姓來說,是濃濃的安全感。
顧青入城,臉上的笑容一直不曾斷過,百姓們太熱情,他也不能表現得太高傲。
從金光門到朱雀大街,一條路整整走了一個多時辰。
快到太極宮時,顧青扭頭問常忠道:“宮闈可曾派兵進駐?”
常忠道:“宮闈還沒派兵,大家都在等公爺先入宮闈。”
顧青皺眉:“為何?”
常忠咧嘴笑道:“末將聽到一個說法,先入唐宮者王天下,所以入宮的第一人自然是公爺,誰都不敢先入。”
顧青有些生氣道:“從哪里聽說這些亂七八糟的說法?入長安后你們這些將領是不是飄了?什么太常寺歌舞,什么入唐宮者王天下,你以為我們在干什么?安西軍至今仍是大唐的軍隊,你以為我們已經打出反旗了嗎?”
常忠一凜,急忙垂頭道:“末將不敢,是末將魯莽了。”
顧青冷冷道:“派兵入宮,接管宮中防務,任何人不得擅動宮中一草一木,違者斬。”
“是!”
常忠小心地道:“公爺是否現在入宮看看?”
顧青搖頭:“我不入宮了,防務由你們接管。”
嘆了口氣,顧青道:“我的身份頗為敏感,在天子未回長安前,你們可以入宮,但我不行,否則會給人落下話柄。”
常忠點頭:“是,末將明白了。那么公爺以后的住所……”
顧青笑道:“當然是住在我以前的宅子里,宅子雖然不大,卻是當年太上皇賞賜的。”
常忠不忍地道:“公爺已今非昔比,縱算不愿落人話柄,也不必如此謹慎,換個大點的房子才配得上公爺的身份,長安城已在咱們的掌握之中,不論公爺看上哪座宅子,末將馬上給公爺安排妥當。”
“身份越高,權力越大,越要謹言慎行,今日若飄飄然了,明日便會有惡報,我的住所你們不要管了,倒是你和其他將領,明日來我府上議事,進城之后你們的言行讓我很不滿意,我得敲打敲打你們。”
說完顧青嚴厲地看了常忠一眼,常忠后脖一涼,敬畏地陪笑幾聲。
“現在就傳令全軍將士,入長安城后嚴禁騷擾百姓,嚴禁搶掠,嚴禁調戲婦女,百姓主動送的任何東西也不準拿,必須婉拒,將士們要的,我會給,不要禍害百姓,違者必斬。”
常忠急忙轉身傳令去了。
顧青想了想,又命人叫來了宋根生。
與宋根生打交道就輕松多了,這貨對顧青沒那么敬畏,匆匆來到顧青面前后劈頭便是一句“有話快說,大軍剛入城,我這個行軍司馬要忙的事太多了。”
顧青笑道:“后軍有文吏,有糧官,有錄事參軍,有軍器監,大家各司其職,你一個司馬無須事必躬親,具體的小事交給下面的屬官去做,這也是做官的竅門,諸葛亮是怎么死的?事事過問,對下面的屬官殊無信任,活活累死的。”
宋根生嘆道:“在其位,當謀其政。既然當了這個官,自然要事事操勞,否則便是瀆職。”
顧青搖搖頭:“這么說來,我堂堂一軍主帥,麾下十萬將士,我豈不是已累死了?可你看看我,每天吃著烤肉,喝著小酒,每逢大事才會召集將領商議,官當得比你愜意多了。”
宋根生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偷懶就偷懶,何必說得如此清新脫俗?若不是你麾下的文官武將能干,容得你過愜意日子?”
顧青驚咦了一聲:“多日不見,你底氣比以前足了很多呀,是什么讓你如此之飄?不提身份和官職,就問你一句,你不怕挨我的打嗎?”
宋根生一滯,咬牙道:“你已是國公了,不是當初的山村野小子,能不能講點體面?你敢揍我,不怕別人看笑話嗎?”
顧青想了想,道:“我還真不在乎什么體面,再說,挨揍的是你,你才是笑話。”
說完顧青果斷地勾住宋根生的脖子,猝不及防地將他夾在腋下,另一手攥成拳,在宋根生的腦袋上使勁鉆啊鉆……
宋根生一邊掙扎一邊慘叫,果然引來無數旁人的視線,旁邊皆是安西軍的將領,大家目瞪口呆看著顧青親自動手教訓宋根生,宋根生像一只被如來佛祖的大手攥出尿來的猴子,手刨腳蹬卻無法掙脫。
良久,顧青終于松開了他,意猶未盡地嘆了口氣,道:“多年不用如此犀利的招式,有些生疏了,換了當年的我,此刻你應該像一灘鼻涕黏在地上了……”
宋根生不停揉著頭,氣急敗壞道:“顧青,咱們都多大的人了,還玩這個,成何體統!”
顧青悠悠地道:“你跟那個十五歲青樓小女子的事,還沒跟秀兒說過吧?”
宋根生一驚,急忙畢恭畢敬朝顧青鞠躬:“我錯了,你教訓得對。”
顧青滿意地擦了擦手,道:“回去洗洗頭發,弄得我一手的油,臟死了。耐心找找的話,說不定長安城里也有洗頭房之類的地方……”
宋根生嘆了口氣,忍氣吞聲地應了,然后揉著腦袋往回走。
走了幾步后,宋根生忽然覺得不對勁,急忙快步走回來:“不對,你叫人找我來難道就是為了揍我一頓?”
顧青也愣了,下意識地道:“不然呢?”
宋根生怒道:“顧青,你究竟是有多無聊!”
剛要拂袖而去,顧青想起了什么,又叫住他:“對了,我想起來了,行軍司馬這個官職先撤免吧,給你換個差事做。”
“什么差事?”
“京兆府尹,四品官,比司馬大多了。今日就上任,接管長安城的官衙,城內各坊的坊官武侯皆由你調配,查緝刑案,偷盜,巡街,拿問可疑之類的事,都是你負責,安西軍入城后,長安城的治安不能亂。”
宋根生遲疑了一下,道:“鮮于節帥那里……”
顧青不滿地道:“我親自任命的,誰有意見?”
宋根生無奈地道:“好吧,我馬上便接管京兆府。”
顧青深深地道:“我再調撥兩千將士給你,記住,一定要鐵面無私,只要有人犯了王法,不管他官兒再大,該拿問就拿問,誰敢不服,你派人跟我說,我來治他。”
宋根生點點頭,轉身離去。
顧青站在朱雀大街的街口,瞇眼遠眺前方太極宮的宮宇檐角,然后笑了笑。
仿佛想起了什么,顧青扭頭問韓介道:“楊……玉環阿姐此時在何處?”
韓介撓撓頭,對顧青的稱呼有些不習慣,道:“貴妃……楊夫人在后軍,與糧草輜重同行,此時約莫剛進城。”
顧青點頭,上馬朝后軍行去。
楊玉環乘坐的是雙馬并轅的寬大馬車,論儀仗規制,比以前當貴妃時小了許多,但這是楊玉環自己要求的,她已不再當自己是貴妃,而是一位普通的民間女子。
策馬來到楊玉環的馬車前,顧青令馬車停下,很守禮數地站在馬車外道:“阿姐,咱們進長安城了,阿姐對住所有何要求?若不介意的話,我給阿姐找一座大宅子,再買一些家仆丫鬟和樂班歌舞伎……”
馬車的簾子掀開,露出楊玉環那張絕色傾城的臉龐,明明已三十多歲了,看起來卻像個二十出頭的姑娘。
“阿弟不必鋪張,你既叫我一聲阿姐,我便住在你曾經的府邸吧,外人也說不得什么閑言碎語。”
顧青遲疑道:“阿姐,我的府邸偏小,只有兩進宅院,府里頗為簡陋……”
“無妨,我已見多了奢華糜費,如今的簡陋日子我求之不得。”
顧青猶豫了一下,道:“阿姐若有心去興慶宮或是楊家府邸重游,我可派親衛護送你去。”
楊玉環搖頭,黯然道:“再回長安,已是隔世,當年的種種,皆是前世因果,與我今世無關,叛亂平定后,阿弟為我尋一處遠離塵世的道觀吧,人間煙火我已見夠了。”
顧青只好吩咐馬車開往自己位于親仁坊的舊宅。
算算日子,上次回到自己的家還是在安祿山起兵造反之前,當時李隆基將他從數千里外的安西召回來,當了幾天右衛大將軍后,馬上又命他回安西領軍入關平叛。
當初因為提前預見到了安祿山叛亂,顧青將家中仆人丫鬟全部遣散,以免叛軍入城后被報復殺害,許管家死活不肯走,便領著李隆基賜的太常寺歌舞伎和樂班跟隨兩位掌柜回了石橋村。
兩年沒回家,舊宅不知可安好?顧青難免心中忐忑,叛軍占領長安這些日子,恐怕自己的舊宅已被叛軍一把火燒了吧?就算沒燒,也是處處斑駁,蛛網雜草叢生,破敗得不成樣子。
領著親衛來到舊宅前,顧青頓時吃了一驚。
宅院門前很干凈,門前的空地掃得纖塵不染,門楣上高高掛著一面黑底金字的牌匾,上面寫著“敕造蜀國公府”。
門口站著兩名黑衣圓帽的下人,見顧青一行人走來,下人快步迎上,垂頭躬身道:“恭迎公爺回府。”
顧青吃驚道:“你們是……”
大門忽然打開,里面走出一位女子,正含笑看著他,顧青凝目望去,不由又驚又喜:“李姨娘!”
來人正是久違的李十二娘。
李十二娘穿著一身素淡的衣裙,后面跟著幾名女弟子,站在門口笑吟吟地朝顧青招手:“發什么愣,回到自己家了,怎么還像個客人一樣?”
顧青急忙下馬,快步走到李十二娘面前,躬身行禮:“小侄拜見李姨娘,兩年不見,李姨娘可安好?”
李十二娘眼眶一紅,抬算撫摩他的頭,但顧青個子不矮,李十二娘夠不著,于是顧青微微屈膝,自己的身形矮了一截,讓李十二娘順利撫摩到自己的頭頂。
“果真是長大了,而且越來越不凡了,你爹娘若在世,見你如此爭氣,不知如何高興才好。”李十二娘哽咽道。
顧青笑道:“做了一點自己該做的事而已,談不上爭氣。”
李十二娘道:“你做的事我都聽說了,如今的大唐,從朝堂到民間鄉野,誰人不知顧公爺鼎鼎大名,誰人不知安西軍赫赫戰功,真沒想到你一弱冠少年竟帶出如此精銳的一支軍隊,若沒有你的安西軍,大唐平定叛亂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語氣一頓,李十二娘又輕聲道:“你在叛軍內部布的那手暗棋極妙,馮羽是個好孩子,若不是他精心布置,我豈能手刃仇人安祿山,顧青,你爹娘的大仇,我已親手報還了。”
顧青安慰地道:“既已報了大仇,李姨娘從今以后便不必再背負沉重的壓力了,余生為自己好好活吧,我們不能總是活在仇恨里。”
李十二娘又道:“叛軍逃離長安后,我當即便回了長安城,聽說今日安西軍在城外與天子所屬朔方軍有過沖突?”
“是,小小的沖突。”
李十二娘盯著他的眼睛,道:“如今安西軍勢大,今日又接管了長安城防務,天子亦不得不忌憚,你是如何想的?欲取而代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