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鼓樓的鐘聲在長安城上空悠揚回蕩。
宮門大開,禁衛林立。朝臣們鴉雀無聲,每個人整理著衣冠,讓自己的儀容一絲不茍,宦官倒拎著拂塵站在宮門前,大聲宣布諸臣工可入宮朝會。
奇怪的是,朝臣們沒動,大家都在看著顧青。
顧青也沒動,表情嚴肅地站在朝班靠前的位置,但不是最前方。按照規矩,最前方是廣平王李豫,李亨的嫡長子,李亨稱帝后,朔方軍由郭子儀和李豫一同掌兵。
李亨回到長安后,朝堂內早已有了風聲,廣平王李豫在今日的朝會上很有可能被封為皇太子。
今日是新朝第一次朝會,于情于理,廣平王李豫都應位列朝班第一人。
然而,當顧青低調地站在朝班之中時,所有人都沒動,就連李豫也遲疑地看著他。
朝班內彌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息,朝臣們面面相覷,老將郭子儀半闔著眼,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對這股詭異的氣息渾若未覺。
宮門前的宦官頗為奇怪,連喚了兩聲朝臣入宮,卻沒人搭理他,每個人的目光都投向人群中的那位年輕人,而那位年輕人卻神情淡定,巋然如山。
再拖延下去就要耽誤朝會的時辰了,宦官焦急地看了看天色,朝班中皆是權貴重臣,宦官又不敢催促,跺了跺腳后只好躬身肅立。
良久,廣平王李豫終于無法淡定了,走出朝班轉身來到顧青面前,含笑注視著他。
顧青急忙行禮:“臣拜見廣平王殿下。”
李豫溫和地笑道:“顧副帥,你我非初識,當年在長安時便見過幾面,今日父皇第一次朝會,顧副帥戰功赫赫,又是欽封國公,為何如此謙遜,不聲不響立于朝班之中?以顧帥之身份,足可與本王并肩。”
“臣不敢,臣只是奉旨平叛,干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或有微末之功,卻不可與瑩月爭輝。”
李豫笑道:“顧帥如此謙遜,倒教本王無地自容了,朝會是有規矩的,朝班中何人該站什么位置,禮部皆有定規,顧帥若不換個位置站,同僚們可都不敢動。”
顧青直起身環視前后,見無數朝臣紛紛點頭,有幾位朝臣陪笑朝顧青做出了手勢,示意請他往前挪幾個位置,
顧青呵呵笑了幾聲,既然眾望所歸,就不客氣了。
于是顧青坦然走到朝班前列,立于李豫和郭子儀之后,排第三。
宮門前的宦官見大家終于排好了位置,于是松了口氣,尖著嗓子再次高喚諸臣入宮朝會。
諸臣入宮,人數眾多,浩蕩不見首尾。
雖是至德新朝,但隨著李亨回到長安的朝臣再加上關中附近的地方官員也有近千人,當然,相比當年開元盛世時在京朝臣大小近五千人的規模還是小了很多。
入興慶正殿,群臣靜立不久,宦官傳報天子駕至。
群臣紛紛躬身,口稱圣人。
李亨今日穿戴特別隆重,畢竟是都城里的第一次朝會,長安城皇宮內這把夢寐以求的椅子,他終于坐上去了。
君臣見面的禮儀走完后,李亨坐下來,緩緩掃視群臣,目光特意在顧青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首先站出來的是廣平王李豫,李豫代群臣恭賀王師收復關中,天子還都歸政,叛軍敗退北方,天下臣民歸心,總之形勢一片大好。
群臣頓時一片附和聲,紛紛向李亨歌功頌德。
大唐早已不復初唐時的務實風格,開元盛世之后,朝堂的氛圍形成了一種馬屁風潮,李隆基好這一口兒,群臣自然不會讓他失望,這種歌功頌德式的朝會漸漸成了定例,務實之風越走越偏,一場朝會下來,真正討論處理的事情沒多少,馬屁倒是拍了個十足。
顧青頗為反感這種氣氛,站在朝班里一言不發。
坐在殿內的李亨卻一點也不反感,看他的模樣非常享受。
拍了許久后,李亨終于心滿意足,站起身朝群臣道:“長安復歸,朕躬親政,新朝甫立,可赦天下囚徒。”
人群中,一名朝臣站了出來,道:“陛下,有些囚徒不可赦。”
李亨一愣:“何人不可赦?”
“叛軍鳩占長安后,有朝臣被叛軍所俘,為了茍延活命而失節侍二主,為虎作倀淪為叛軍爪牙,這些失節失德之人不可赦。”
李亨點頭緩緩道:“這些人……確實不可赦。”
李豫插言道:“父皇,據兒臣所知,當初的左相陳希烈,便是失節之臣,叛軍占據長安后,陳希烈被叛軍所俘,后來當了偽朝的宰相,今年年中之時,因陳希烈年邁多病不堪負荷,才向叛軍辭相養病,偽朝左相被一個叫馮羽的人接任。”
殿內頓時一片竊竊議論聲,這個年代消息閉塞,很多人甚至還不知道陳希烈當了偽朝的左相,紛紛感到震驚。
李亨面色陰了下來,冷哼道:“陳希烈此人在天寶年時便是唯唯諾諾之徒,只知左右逢源,沒想到竟也如此惜命,一朝被俘便馬上變節另侍他主,殊為可恥!這種人不可留。”
“傳旨,內侍送鴆酒于陳希烈府上,賜死。家眷皆淪入教坊,三代不得開豁。”
李豫又道:“父皇,據聞還有三百余朝臣在叛軍占據長安時變節,比如當初的吏部郎中,給事中王維,也變節投敵,任偽朝官職……”
群臣又震驚了,王維可是開元天寶年間的名人,他的出名不在官職和政績,而在詩名,王維可是與李白賀知章等人齊名的詩人。
然而,天子的眼里可沒有什么詩人,再牛逼的詩人在天子眼里都是玩物,牛逼如李白者,李隆基說讓滾就滾了。
于是李亨皺起了眉,道:“這些變節之人全都……”
話沒說完,群臣之中忽然一聲高呼打斷了他的話。
“陛下,臣有下情呈奏,伏請天聽。”
李亨被人打斷了話頭本有些生氣,凝目望去,卻見打斷他的人竟是顧青。
于是李亨不得不努力擠出一絲笑意,道:“顧卿有話盡管說。”
顧青站出朝班,躬身道:“變節之臣固然可恨,但臣以為這數百變節之臣也當先審再問罪,很多人當初來不及逃出長安,不僅自己被俘,家眷也被叛軍控制,刀劍架在家人的脖子上,很難有人能夠犧牲家人性命而守住忠義,就算不得不委身侍賊,也有不得已的原由,此為人之常情,請陛下分辨清楚再裁斷。”
李亨有些不悅道:“變節就是變節,哪有理由能辯白?失節即是失德,家人性命縱被挾持,也當顧全忠義,寧死不屈才對。”
顧青微笑。
真是愛死了這副不講道理的樣子呢。
你那么講忠義,怎么連傳位詔書都沒有便急不可待地在靈州登基稱帝了?
“陛下,忠義之外,尚有禮孝信,若是父母被挾持,是全忠義還是全孝節,只看個人選擇,臣以為,不論哪種選擇都是無奈,卻也不能說他選錯了。”顧青毫不相讓地道。
見顧青神情堅決,李亨終于察覺到顧青是認真的,他真是打算為那些失節的朝臣求情。
這事兒算不算大事?當然不算,殺或不殺,對李亨來說沒有任何影響,也不會涉及任何朝政。
李亨很有理智,新朝的第一次朝會,他不愿跟權臣鬧僵了關系,這件事屬于能夠妥協退讓的范圍。
于是李亨沉默了半晌,道:“既然顧卿堅持,朕亦是從諫如流之君,便依了顧卿所奏,那些失節之臣可以不處死,拿入牢獄后交給顧卿審問吧。”
顧青躬身道:“臣謝陛下仁義之恩。”
李亨又補了一句:“但是,陳希烈必須死,他是首惡,不管什么理由,首惡必除,否則如何服天下臣民之心?”
聽出李亨話里的堅決之意,顧青也非常識趣地妥協:“是,陳希烈必須賜死,臣不反對。”
君臣第一次交鋒,顧青勝。
接下來又是一個新的議題,平叛之事。
王師雖然收復了關中,但也不能說天下太平了,叛軍敗逃,仍占據了黃河以北的地域,這些地方必須收回來。
“郭老將軍,顧卿。”李亨點名。
二人站出朝班。
“二位皆是天下兵馬副元帥,如何平叛,可有良策?”
郭子儀飛快瞥了顧青一眼,顧青含笑靜立,似乎沒有說話的打算。
于是郭子儀道:“老臣以為,當盡起關中之兵,北渡黃河,乘勝追擊,收復北方諸城鎮,殲滅叛軍。”
李亨望向顧青,微笑道:“顧卿覺得呢?”
顧青眉目低垂,緩緩道:“臣附議。”
李亨目光閃動,沉聲道:“關中之兵者,長安城內有朔方軍和安西軍,還有一萬余蜀軍和一萬河西軍,這些便是朝廷全部的兵力了,二位覺得如何調撥兵馬北渡才合適?”
顧青眼皮一跳,他知道這句話便是今天朝會的戲肉了。
說來說去,李亨仍然打著分化安西軍的主意。
平叛固然迫在眉睫,但顧青不可能接受平叛以后自己的力量被削得一干二凈,那時的自己便成了待宰的豬羊,下場不是一般的慘。
“陛下,自安祿山叛亂以來,安西軍承擔了平叛的大部分戰役,多場大戰下來,關中和大唐的南方固然被安西軍保住了,但安西軍將士也是傷亡慘重,許多將士已是終生殘疾,不可再戰,臣以為,安西軍不宜再北渡擊敵,應留在長安休整養息。”
李亨皺起了眉,他猜到了顧青會避敵保存實力,但他沒想到顧青說得如此直白,根本都懶得委婉了。
“顧卿,若無安西軍北渡擊敵,僅靠朔方軍和蜀軍那點兵力,恐怕無法平定北方叛軍呀。”
顧青嘆道:“陛下,安西軍已疲憊至極,若派遣這么一支傷殘之兵出征平叛,定是敗多勝少,若有大敗,對朝廷更是極大的打擊,天下臣民恐會對朝廷失望,臣也是為了陛下和朝廷著想。”
李亨臉色愈發陰沉,但語氣還是很隱忍地道:“平叛為社稷之重,顧卿便勉為其難,再率安西軍出征如何?朕可當朝立誓,就算安西軍打了敗仗,朕絕不追究安西軍中任何將領,出征所需一應錢糧兵器,朝廷皆可從寬撥付,如何?”
顧青表情微笑,但語氣卻非常堅決:“安西軍若有敗仗,是為社稷的損失,一旦有敗,平定叛亂則遙遙無期,陛下,朝廷損失不起啊。臣堅持認為安西軍將士當休整養息,待明年開春后,或可出征北渡。”
李亨的怒火已在發作的邊緣,深深地呼吸了幾次。
顧青身后,一名朝臣站了出來,小心翼翼地道:“顧公爺,既為殿內之臣,當以大局為重……”
話沒說完,顧青躬著的身子忽然挺直,非常緩慢地轉身,身子扭過去的那一剎,他的眼神也變了。目光如一頭餓極的狼,兇狠暴戾,噬血而生。
殺氣瞬間沖天而起,整座大殿的氣氛隨著顧青的轉身而陷入極為可怕的靜寂之中。
被顧青轉身盯住的那名朝臣更是嚇得魂不附體,雙膝一軟撲通跪下,旁邊的臣子見他失儀如斯,急忙將他攙扶起來,那名多嘴的朝臣順勢起身,連滾帶爬回到了朝班隊伍中,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身子站在人群中仍止不住地瑟瑟發抖。
殿內,李亨的心跳陡然加快,臉色也有些蒼白。
顧青轉身時那一剎那的眼神他恰好捕捉到了。
鷹視狼顧,兇殘狠戾。
短短一瞬,李亨的心情跌落谷底。
僅僅一個眼神,殿內朝臣噤若寒蟬。
梟雄羽翼已豐,天下何人可制?
大殿內靜悄悄的,每個人都被顧青剛才那一剎的眼神嚇到了,盡管顧青已迅速恢復如初,仍是那副古井不波的淡然模樣,可殿內君臣卻久久沒人敢說話。
良久,廣平王李豫目光閃動之后,終于打破了眼前難捱的靜寂。
“父皇,既然安西軍將士折損頗多,傷殘嚴重,兒臣以為平叛之事可暫時擱置,待與顧副帥和郭老將軍商議后再決定,可否?”
這個臺階給得非常及時,李亨有些慌亂地急忙點頭:“好,好,便應廣平王所奏,此事暫時擱置,待王師積蓄力量后再議平叛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