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第一次朝會,大殿內充滿了火藥味,這個結果是君臣都始料未及的。
朝堂爭論是歷朝歷代都有的,越是務實的朝堂,對朝政的爭論越激烈,從本質上來說,爭論是好現象,它不一定能爭出真理,但大多能在爭吵和妥協中找到大家都能接受的方式解決事件。
然而今日的朝堂爭論卻偏了方向,當天子心懷私利之時,爭論就變得沒有意義,直到顧青那回身冷冷的一記兇戾眼神,令整個朝堂的氣氛陡轉直下,一切爭論都停止了。
李亨選擇了妥協。
地位無謂高低,實力才是王道。
朝會最重要的平叛大事,在顧青的一記眼神之下被迫中止,李亨的如意算盤都落空了,在商議下一件事之前,殿內氣氛空前僵冷。
見殿內沒人說話,顧青環視一圈后,站出來道:“陛下,臣有事奏。”
李亨勉強擠出一絲笑意,道:“顧卿盡管奏來。”
“臣奉旨平叛,為安西軍糧草計,陛下允臣調用南方諸州官倉錢糧,如今關中已收復,南方諸州官倉的錢糧理當轉交國庫,安西軍將士的糧草以后當從國庫撥給,臣愿向戶部交接錢糧調撥權。”
此言一出,殿內皆驚。
就連一直裝糊涂的郭子儀也情不自禁睜開了眼睛,朝顧青看了一眼。
李亨也頗為吃驚,自從回到長安后,南方諸州官倉的錢糧他一直在為難如何開口向顧青要回來,沒想到顧青如此主動地將官倉交了出來,幸福來得如此突然,令李亨無所適從。
手握一支虎狼之師,最重要的便是錢糧供養,顧青卻突然主動將錢糧交給了朝廷,到底出于什么動機,實在令人想不通。
“呃,顧卿真欲將南方諸州的官倉交還給朝廷?”李亨不自信地問道。
顧青的決定太詭異了,李亨懵然之下竟有些難以相信,這就是幸福的滋味么?像初戀……
“是的,臣愿將南方諸州官倉交還給朝廷。”顧青再次肯定地道。
李亨的心情頓時好了許多,剛才殿內的僵冷空氣似乎也松緩下來。
“哈哈,顧卿公忠體國,朕甚欣慰。”李亨開心地笑道。
殿內群臣望向顧青的眼神都有些奇怪,今日顧青在朝會上的表現可以說是鋒芒畢露,所有人都知道顧青所倚仗的是身后的安西軍,可他突然交出南方官倉錢糧,此舉豈不是自斷其路,將自己的咽喉拱手讓人?
想不通顧青出于何種目的做出這個決定,群臣們的眼神自然頗為古怪。
顧青卻對所有人的目光視若無睹,他的每一個決定都是深思熟慮的,旁人的目光不必在意。
“陛下,臣還有事奏。”顧青忽然又道。
李亨的語氣和緩了許多,欣然道:“顧卿有事盡管奏來。”
“陛下,安西軍將士收復長安時,城內頗為紛亂,為了維持國都治安,為了肅清潛伏在長安的殘敵,臣私自做主,任命一人為京兆府尹,此人曾任劍南道節府行軍司馬,為官多年素有官聲,才干不凡,臣未請奏而私自任命,是為從權之計,請陛下恕罪。”
李亨眨了眨眼,臉色有些復雜。
京兆府尹可是國都的京官,這個位置雖說只是處置一些普通的治安刑偵,以及管理京城各坊坊官武侯,可它對天子來說非常重要。
最重要的一點是,京兆府尹有權力在任何時候下令打開長安各坊的坊門。
初唐之時,長安城是實行宵禁的,每到晚間,長安城一百零八坊的坊門全部關閉上鎖,只有坊官才能奉命打開,而京兆府尹有權力下這個命令。
初唐時的宵禁是因為大唐初立,內外皆有變數,包括李世民在內,也是通過玄武門兵變才登上的皇位,宵禁和關閉坊門就是為了防止叛亂。
今日顧青驟然請奏,他已提前任命了京兆府尹,此舉無疑是將京城的內部防務也接管了,李亨明白這個任命的敏感性,面色頓時又變得難看了。
顧青嘴上說著請罪,但話里的意思很清楚。
我任命的京兆府尹并非“從權”,而是打算永久任命下去。再說得直白一些,長安城一百零八坊的坊門我必須掌握在手,不服就干。
李亨服嗎?
他當然不服,可他不敢干。
今日朝會,一開始就被顧青掌握了主動權,商議的幾件事情都被顧青攪和得一團亂,一通亂拳打下來,李亨越來越覺得被動。
忽然好想結束朝會,想回后宮,想找個漂亮的妃子,撲進她的懷抱求安慰,求抱抱,求陰影面積……
“既然顧卿已任命了京兆府尹,朕……朕相信顧卿體國之心,便允顧卿所請吧。”李亨無奈地道。
殿內的氣氛又變得詭異起來。
兵部侍郎杜鴻漸今日也在朝堂上,他左右看了看,目光閃動后,忽然出班道:“陛下,安西軍為國平叛,將士功高,陛下當行封賞,以慰將士們征戰之苦。”
顧青眉頭一皺,抿唇沒說話。
李亨卻面露喜色。
這是今日朝會第二件重要的事。
“朕深以為然,安西軍將士功高,必須封賞,顧卿覺得呢?”李亨欣悅地笑道。
顧青沉默片刻,道:“臣……代將士們謝天恩浩蕩。”
君臣的表情頓時又變得十分古怪。
這都不反對?你不會不知道安西軍那些將領若被封賞,便馬上會被調往別處任職吧?
李亨原本以為顧青會激烈反對,畢竟這步棋是陽謀,明眼人一聽就知道李亨打的什么主意,安西軍內可謂猛將如云,常忠,沈田,李嗣業,孫九石等這些將領在大唐朝野早已名聲大震,若這些名將被調離安西軍,這支虎狼之師的戰力必然直線下降,再拆分兩次的話,安西軍對皇權的威脅幾乎便消弭了。
顧青居然不反對封賞,這個反應委實出乎李亨意料之外。
意外之后,李亨便覺無比驚喜。
所以,此計……得售了?
“既然顧卿不反對,回頭吏部與兵部尚書商議過后,將封賞的安西軍將士草擬一份名冊奏予朕,朕當從厚封賞。”李亨高興地道。
顧青躬身道:“陛下仁厚圣明,臣代安西軍將士拜謝天恩。”
李亨微笑道:“安西軍將士為國征戰,朕豈能不賞,顧卿不必多禮,都是將士們應得的。”
朝會結束,今日朝堂的氣氛頗為怪異,有針鋒相對,也有君臣一團和氣。
顧青的反應卻令君臣感到疑惑,尤其是關于封賞安西軍將士一事,根本就是在挖安西軍的墻角,而顧青居然沒有反對,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但朝會終歸還是在一團和氣中散去。
百官轟喏聲中,李亨滿意地起身回了后宮。
顧青和朝臣們則走出大殿,站在廊下等候宦官分配廊下冷食。
廊下食是朝會的定規,群臣們聚集在殿外三五成群,悠然自得地享受天子賜給大家的冷食,每次朝會皆如此。
廊下食沒有固定的時間,有時候是朝會進行到一半時宣布中途休會,大家出去享用完廊食后再入殿繼續朝會,有時候則是當日朝會結束,官員在回衙署辦差之前,在殿外廊下吃完冷食再走。
冷食的花樣并不多,大抵是幾樣精致的糕點,以及一份粥食或是一碗羊肉湯。
有資格享用廊食的皆是官職不低的臣子,基本都是身著紫袍,官職稍低的沒資格上殿議事。
群臣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吃廊食時,顧青也找了個安靜的角落獨自坐下來,群臣卻沒人敢上前與他打招呼。
今日大殿上,顧青與天子明里暗里的交鋒大家都看在眼里,對顧青的權勢忌憚的同時,絕大部分人還處于觀望狀態。
君臣之爭剛剛開始,沒人會在這種情勢不明朗的時候選擇站隊。
既然不愿站隊,群臣與顧青自然不敢產生交集,否則難免會被天子忌恨。
于是顧青始終孤零零一人坐在廊下,獨自享用冷食,從頭到尾沒人與他招呼,更沒人與他交談。
顧青毫不在乎,沒人理他更是求之不得。
享用完廊食后,顧青掏出帕巾擦了擦嘴,朝群臣點頭示意了一下,然后獨自朝宮外走去。
群臣盯著顧青的背影,直到此時才毫無顧忌地互相議論。
“顧副帥之權勢……”一名朝臣欲言又止,然后搖搖頭。
另一名朝臣深深地注視著顧青的背影,笑道:“若安西軍將士被封賞,安西軍日后便不足為慮,臣子權勢再強,終有消弭的一日。”
“會有那么簡單嗎?”朝臣疑惑地道。
人群里,老將郭子儀沒說話,只是闔目捋須養神。
一支從尸山血海里打過滾的虎狼之師,軍中從上到下皆是桀驁不馴如狼似虎之輩,會那么聽話服從天子的意志,任其將他們調離拆分?
呵呵,會那么簡單嗎?
朝會剛結束,會上的許多內容和細節就已傳出宮外。
不知是什么人傳出去的,總之朝會的消息從來瞞不住人,有時候剛散朝,人還沒走出宮,消息已傳遍了大街小巷,非常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