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周南不算壞人,如果一定要給他貼上一個標簽的話,兩個詞可以概括他。
“忠誠,本分”。
忠誠的人看別人難免挑剔,本分的人看別人難免保守古板,而顧青又是一個說話行事天馬行空不拘章法的人,偏偏裴周南來安西是身負天子的使命。
所以裴周南才會與顧青形如水火,幾乎鬧得不可收拾。
邊令誠一直將裴周南與顧青的矛盾沖突看在眼里,也迅速決定了站隊。
當然要站裴御史,人家背后可是天子。
看著顧青與裴周南水火不容的樣子,邊令誠頓時做出了判斷。他覺得裴周南來安西的目的就是為了扳倒顧青,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包括但不限于誣陷,抹黑,干涉阻攔,分化權力等等。
顯然,邊令誠錯誤地判斷了裴周南的用意。
裴周南來安西是為了制約節度使的權力,不是為了扳倒顧青。
兩者有本質的區別。
制約是為了不讓節度使的權力膨脹,出格,做出不忠于天子的事來。
扳倒就是另一個意思了,不計代價不分是非地將節度使從位置上拉下去。
前者是對事,后者是對人。
邊令誠完全理解錯了裴周南的用意,所以這封奏疏的內容便讓裴周南不敢茍同。
“裴,裴御史自然是好人,是代表天子代表朝廷的人。”邊令誠結結巴巴地道。
裴周南沉聲道:“可是,天子和朝廷也沒說要將顧青扳倒呀,若天子真有此意,一道圣旨便可將顧青調回長安,何必派我來與顧青勾心斗角,徒增口舌之爭。”
邊令誠愕然,他當然清楚天子和朝廷并沒有將顧青扳倒的意思,可他一直以為裴周南針對顧青的種種是因為彼此看不順眼,多少有幾分私人恩怨的味道。
裴周南冷冷道:“我雖奉旨來安西制約顧青的節度使權力,但我做人向來是光明磊落的,尤其是寫給天子的奏疏,一個字都不能虛假,更不能無端構陷,否則便是欺君,懂嗎?”
邊令誠終于聽懂了,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最后訕然笑道:“奴婢明白了,裴御史高風亮節,令人敬服。”
裴周南指著奏疏道:“顧青擅自興兵差點造成兩大軍鎮將士重大傷亡這等無法無天之舉必須要奏報陛下,但是事情的起因你也要原原本本說清楚,不是無端啟釁而是為了戰馬河西節度使哥舒翰扣押戰馬在先,顧青怒而興兵,討要戰馬于后兩軍對峙之時雙方主帥克制未曾交戰。”
“我非高風亮節只是實話實說將來就算朝廷派人下來查我也能保證自己說的每個字都無虛假,如此才對得起陛下皇恩。”
邊令誠急忙道:“是是是,奴婢愿與裴御史聯名奏報。”
裴周南又道:“無論怎樣的原因,顧青怒而興兵,差點與河西軍沖突這也是事實顧青此舉無法無天有擅兵之嫌此事不可不追究,這些也要寫進奏疏里,請陛下圣裁。”
邊令誠笑道:“顧青罔顧律法膽大包天,陛下定不會輕饒他。”
說著邊令誠頓了頓,輕聲嘆道:“裴御史來安西這些日子想必也看見了,安西軍將士對顧青越來越服帖,顧青在軍中威望也越來越高,邊將若在軍中威望太高,對陛下終究不是好事,奴婢的憂慮希望也寫進奏疏里,請陛下參詳。”
裴周南嗯了一聲,擰眉道:“邊監軍所慮者,亦是本官所慮也。邊將可掌兵權,但威望不可太高,隱患實深,改日我將再向陛下覲言,勸陛下調離顧青為妥,日后朝廷任命主帥戍邊,當以三年任期為佳,時日不可過長,否則恐生禍端。”
門外忽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邊令誠的隨從在外稟道:“監軍,有人求見。”
邊令誠一愣,不耐煩地道:“大半夜的誰要見我?”
隨從知道裴周南也在里面,于是語焉不詳地含糊道:“監軍還是親自出來看看吧。”
邊令誠也大概明白意思了,于是歉意地朝裴周南笑了笑:“裴御史見諒,下面的人不懂規矩,更沒有眼力,奴婢治下無方,實在慚愧。”
裴周南也聽出了送客之意,于是很有風度地點頭:“時辰不早,我也該回屋歇息了,告辭。”
邊令誠將裴周南送到門外,裴周南住的屋子離邊令誠的屋子不遠,就在后院西廂房的斜對面。
裴周南走出來時,恰好看到門外一襲紅色裙袂飄然而過,竟是一...
,竟是一位窈窕女子,女子頭上帶著斗笠,臉龐遮著面紗,與裴周南擦肩而過時,他聞到一股幽幽的香味。
裴周南當即皺了皺眉,心中卻無比疑惑。
邊令誠是宦官,少了男人某個重要物件兒的人,如此深夜竟有女客來訪,難不成宦官也有宦官的玩法?
這個領域,裴周南完全不懂,然而終究是人家的隱私,裴周南多少也算是君子,當然不會探聽別人的私密事,于是哂然一笑,徑自回了自己的屋。
走進邊令誠的屋子里,隨從識趣地關上門。
皇甫思思摘下斗笠面紗,露出那張略帶幾分妖艷又美麗的臉龐,昏暗的燭光下,她的神情與往日不太一樣,今夜站在邊令誠面前的她,比以往多了幾分勇敢和決絕。
邊令誠好奇地打量著她,陰沉地笑道:“皇甫姑娘今夜為何突然來此?算算日子,今日不是你稟報顧青行止的日子吧?”
皇甫思思來之前似乎已做好了心理建設,然而在面對邊令誠的時候,終究還是瑟縮了一下,表情陰晴不定,遲疑許久,忽然挺起了胸,仿佛身體里注入了一股無窮的勇氣,勇敢地直視邊令誠的眼睛,語氣也變得堅定起來。
“邊監軍,今夜妾身來此是想告訴您,從今以后,我不會再聽您的話去刻意接近顧青,更不會向您稟報顧青的一言一行,這樣的日子我過夠了,一天都不想繼續下去。”
邊令誠頗覺意外地睜大了眼,仿佛不認識似的仔細盯著皇甫思思,將她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接著桀桀怪笑起來。
“哈哈,好,好!皇甫姑娘今夜膽氣頗壯,看來是翅膀硬了,嗯?”邊令誠笑得燦爛,眼中卻閃爍著森然的光芒。
皇甫思思被他的眼神嚇得后退了一步,然而短暫的恐懼之后,終究還是穩住了心神,堅定地道:“不管邊監軍如何想,妾身不會再做不利于顧青的事了。”
邊令誠冷笑:“莫忘了,你姓皇甫,你的父親皇甫惟明當年被陛下滿門抄斬,你是漏網之魚,當年查抄你府上的官差沒尋著你的尸首,官府一直留著你的海捕文書,你至今仍是被朝廷追緝的欽犯,身份一旦暴露就是死!”
皇甫思思凜然不懼:“死便死,這些年我隱姓埋名活得像陰溝里的老鼠,還要被你這樣的人所制,不得不干違心的事,我過夠了,這樣的日子比死還難熬,邊監軍,你便向朝廷揭舉我吧,我不怕!”
邊令誠瞇起眼:“皇甫姑娘,我很好奇,為何你今夜突然有膽氣來反抗我?是誰給你的勇氣?”
皇甫思思凄然一笑:“是死的勇氣。邊監軍,你不知道如果一個人一直活在沒有希望的日子里,或許不會覺得多么痛苦,可是一旦日子的盡頭有了一線光,而那一線光卻怎么也無法捕捉在手里,那才是最痛苦的。希望,比絕望更痛苦。”
邊令誠搖頭:“我不懂你在說什么,我只知道你翅膀硬了,敢反抗我了,呵,看來你是真活夠了。”
語氣很平靜,但邊令誠說完后卻突然暴起身形,沖到皇甫思思面前,左右開弓扇了她五記耳光,皇甫思思一動不動,任由他使勁在臉上扇著,一縷鮮血順著嘴角流下,邊令誠停手時,她的臉頰已腫起老高。
“好個賤婢!真以為你還是當年河西節度使的女兒?你是欽犯,是見不得人的老鼠,明白嗎?敢反抗我,你不想活了我也不會讓你死得太痛快!”邊令誠喘著粗氣,尖細的嗓音此時尤為難聽。
皇甫思思神情麻木,任由嘴角的鮮血流下,冷冷道:“邊監軍,今日就算打死我,我也不會再聽你的話了,就算是死,我也希望自己死得毫無愧疚。”
皇甫思思今夜反常的勇氣讓邊令誠尤覺意外。
既不畏死,還有什么法子能制住她?
可是,究竟是什么原因令她今夜性情大變?
邊令誠滿懷不解地打量她,回想起剛才她說過得每一句話,接著邊令誠仿佛明白了什么,桀桀笑了。
“哈,明白了,你是為了顧青?你鐘情于顧青了?哈哈,真是可笑,可笑!哈哈!”
皇甫思思木然的表情終于有了變化,眼神里多了一道光,像絕望里轉瞬即逝的希望。
“鐘情于顧青又如何?我不覺得有什么可笑的。”
邊令誠仍在笑著,笑得不可抑止,笑得前仰后合。
“可笑的是你,皇甫思思,你昏了頭了?你是什么身份,顧青是什么身份?堂堂縣侯,執掌安西之帥印的節度使,名符其實的封疆諸侯,他能看上你?他會娶一個欽犯放在家里?哈哈,笑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