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忍多年,今日不必再忍。
照映天空的火光下,馮羽的笑臉變得十分詭異,像戲謔,又像輕蔑,仿佛隔著籠子觀察籠中的猛獸。
史思明有些慌亂,并未注意馮羽的表情變化,拽著馮羽的袖子便往南面走,南面是黃河北岸,唯一沒有被安西軍包圍的方向。
到了黃河北岸,或許尚有一線生機。
馮羽帶著詭異的笑容,任由史思明拽著自己走,史思明身邊數百名親衛緊緊地護侍著二人,在陣列中穿梭而行。
黑暗中喬裝成普通軍士,史思明沒被人認出來,一行人走得很快,迅速脫離了戰場。
剛走出大營,身后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馮賢弟,等等我!”
史思明一愣,卻見那位整日醉醺醺的李白踉蹌趕來,李白一身白衣已滿是油漬,手上還拎著一只酒葫蘆,腳步晃晃悠悠,隔著老遠便聞到一股濃烈的酒味。
史思明嫌惡地皺起了眉。
對于這位名滿天下的詩人,史思明其實是非常不喜歡的。李白的性格放蕩不羈,自由散漫,而且對權貴無禮之至,史思明與他接觸過幾次后便對他厭惡之極,尤其受不了李白在他面前鼻孔朝天的高傲模樣。
此刻見李白踉蹌趕來,史思明皺眉道:“馮賢弟,事急關頭,不必再帶閑散無關之人,還是扔下李白,你我逃命去吧。”
馮羽笑道:“大將軍,太白居士已找來了,順便帶了他一起走吧,否則這醉鬼此時若鬧起來,對咱們都沒好處……”
史思明聞言覺得有理,只好嘆了口氣,默認李白隨行。
親衛撬開了大營的柵欄,恰好能容人馬通過,一行人扔下五萬陷入包圍的將士,匆匆逃出了大營。
走出柵欄外,史思明回頭望去,只見大營內火光沖天,安西軍神射營和沈田所部已將后軍輜重全燒了,然后漸漸突進到中軍。
一排排火槍激射,叛軍根本無人能擋,不甘心的將領好不容易組織起騎兵陣列,試圖沖破神射營的軍陣,結果沖到兩百步內就被火槍放倒,改變戰術從左右側翼迂回沖擊,被壓在左右側翼的沈田所部痛擊,慘敗而歸。
何謂“天下無敵”,今日算是見識到了。
神射營步步推進,叛軍節節敗退,絕望的叛軍打算換個方向突圍,然而西面的常忠所部和東面的馬璘所部正等著他們,無論從哪個方向突圍都毫無希望。
絕望的叛軍只好從南面逃跑。
南面是黃河,跳下去其實也沒有生還的希望,只是叛軍將士沒有別的選擇,跳河或許能有一線生機,總比被安西軍一刀砍了強。
安西軍的攻勢從發動到此刻,不到一個時辰,叛軍的軍心士氣已經崩潰,開始全線敗退,無論將領和普通軍士都沒有了抵抗的意志,他們只想活命。
兵敗如山倒,沒有任何懸念,安西軍一口吞下了五萬叛軍。
柵欄外的史思明怔怔看著大營內將士的敗退,他的眼中倒映著熊熊火光。
徹底兵敗了,在強大的安西軍面前,他麾下的將士確實不配為敵。
千年前的西楚霸王說“非戰之罪”不過是托詞,但史思明知道他今日的兵敗確實是“非戰之罪”,他是被政局所誤。
全天下都以為顧青不會動手,可他偏偏動了手,世上沒人猜得透顧青是如何想的。
“回到河北,我當召集舊部,再與顧青爭雄,好教他知道,世上英雄非他顧青一人爾。”史思明咬著牙道。
馮羽輕聲道:“大將軍回到河北,仍欲招兵買馬,與顧青斗?”
史思明冷冷道:“不但與顧青斗,也與大唐天子斗,與天下斗!父母生我于天地間,生而為人,豈能庸碌一生?無論美名罵名,終歸要留下痕跡。”
馮羽嘆道:“如此,天下百姓豈不苦矣?”
史思明一愣,不滿地道:“馮賢弟,你被嚇昏頭了?刀劍搏得霸業皇圖,何必操心賤民?區區草芥,縱是殺得寸草不生,春來自又復生矣。”
馮羽笑容有了幾分冷意:“大將軍如此看待百姓的么?”
史思明終于看出馮羽的不對勁了,皺眉道:“馮賢弟,你到底想說什么?”
馮羽輕聲道:“大將軍,百姓陷戰火久矣,人心思定,苦盼太平,大將軍何必逆民心而為?”
史思明厲聲道:“馮羽,你是否見我失勢,便有了別的心思?我史思明還沒敗,河北仍有城池和舊部,回到河北登高一呼,仍有十萬雄兵任我驅使,你何來底氣敢對我無禮?”
馮羽垂頭沉默,良久,嘴角忽然勾起了那抹詭異的笑容。
“大將軍為一人之私欲,而置天下于苦難,難道你以為靠武力奪得天下,天下就真是你的了么?”
“馮羽,你究竟想說什么?”
馮羽笑容漸冷:“我想說,大將軍不過是有勇無謀之莽夫,你只配拎著刀劍沖鋒陷陣,不配得天下,德不配位,必有災禍。”
史思明臉色迅速陰沉下來:“馮羽,看來你真有了別的心思……”
“別的心思……呵,當然有,早就有了。安祿山起事之前,營州城外軍倉那把火,你猜是誰燒的?這些年叛軍進退行止,所有動向皆被安西軍了如指掌,你猜他們是如何知道的?你我共謀刺殺安祿山,安祿山倉惶逃走,你猜是誰殺的?還有這一次,你猜是誰告訴你,顧青只圖錢財,不會對你動手的?”
看著笑容越來越詭異的馮羽,史思明的心漸漸沉了下去,接著便是滿腔的怒火與恥辱。
“是……你……?”史思明臉色鐵青,從齒縫中迸出兩個字。
馮羽笑了:“沒錯,是我。大將軍,我是一顆棋子,早在天寶十四年便被埋在范陽城了,你猜,下棋的人是誰?”
“顧青?”史思明遍體生出一股寒意。
“沒錯,是顧青。天下人皆以為安祿山不會反,唯獨顧青早已斷定他會反,所以提前將我這顆棋子埋了下去,再告訴你一件事,我,馮羽,名字是真的,但出身并非益州商賈,而是青城縣,石橋村,我與顧青是同村長大的。”
史思明牙齒咬得格格響,此時居然還能保持冷靜。
“馮羽,我真是小瞧你了,沒想到我居然也有走眼的一天,看來我當初派人去益州查你的底細,那些所謂的底細也都是假的?呵,好,厲害!顧青布得一手好局。”
馮羽笑道:“你不如顧青,遠遠不如,無論哪方面你都不如。他的心里也裝著天下,可他裝著的是太平盛世,而你,只有尸山血海,論謀略,論智慧,論心胸,論為人,你都比他差遠了。”
說著馮羽詭異地一笑:“今日你已身陷重圍,你是個禍害,所以,我不能讓你回到河北繼續招兵買馬,荼毒天下……”
話音落,馮羽突然大喝道:“太白居士——!”
一柄利劍斜刺里伸來,凌厲而快疾,浮光一掠,直刺史思明的心窩處。
史思明大驚,下意識后退,胸前忽然一陣劇痛,隱藏在普通軍士衣裳內的鎧甲護心鏡被利劍擊碎。
李白的劍術名不虛傳,確實又準又狠,只是大家都沒想到史思明的胸前藏著一面護心鏡。
這面護心鏡救了史思明一命,史思明忍著劇痛,大喝道:“護駕!”
數百親衛這時才反應過來,急忙沖上前將馮羽和李白圍住。
馮羽看著逃過一劫的史思明,神色浮起幾分遺憾,真是精明啊,衣裳里居然還穿戴著護心鏡,棋差一著。
扭頭看了李白一眼,李白卻滿不在乎,酡紅的臉色余醉未消,打了個冗長的酒嗝兒,道:“看我作甚?一劍殺不死他,再補一劍便是。”
馮羽苦笑道:“你還能行嗎?”
“試試吧,不行就跑,這輩子不當官便是。”
馮羽無奈地道:“太白居士,你認真點……”
李白大笑:“好,便讓你看看我認真時的模樣,跳梁小丑,何足懼哉!史思明,借爾項上人頭,助我平步青云,得罪了!”
劍光又閃,迅疾如游龍入海,矯霍如九天雷霆。
數百名親衛死死護著史思明,一時間竟無法奈何李白一人,李白的劍光所至之處,親衛們紛紛倒下,無人配當一合之敵。
馮羽眼睛睜大,驚嘆地注視著李白在人群中的身姿。
這是他第二次親眼目睹李白的劍術,當年在石橋村時見過一次,不得不說,每一次都令他驚贊不已。
以前總是聽李白醉后吹噓自己的劍術天下第二,馮羽笑吟吟地不置可否。
今日親眼所見,才知李白所言不虛。
如此身手,如此劍術,當得起天下第二。
此時的李白,已不復懶散醺醉的模樣,他游走在人群中,手中的利劍如影隨形,隨心而動,每一劍刺出,便有一人應聲倒下。僅憑他一人之力,便硬生生撕破了親衛的防御,離史思明越來越近。
史思明當了幾年的大將軍,倒是有幾分大將沉穩之氣,眼見李白越來越近,史思明卻不慌亂,好整以暇地下令圍在他身邊的親衛結陣御敵。
一百余親衛迅速列好陣勢,如臨大敵地執戟平舉,按戰陣擊敵之法對李白發動了陣勢。
以一人之力逼得叛軍不得不列陣以對,李白算是千古第一人了。
親衛們對付李白時,自然也不會放過一旁的馮羽。
很快便有數十名親衛盯上了馮羽,手中長戟一揚,便朝馮羽沖去。
馮羽臉色立變,急忙后退。
他在敵后潛伏這些年,一直是靠腦子在敵人之中游刃有余,但論動手技擊,馮羽是個戰五渣。
一柄長戟朝馮羽刺來,馮羽眼睜睜看著長戟離自己越來越近,而他的腦海里卻仍在思考究竟該往左邊躲還是該往右邊躲。
當的一聲脆響,一柄劍將長戟磕偏,隨即劍光一閃,執長戟的親衛脖子上多了一道血痕,親衛軟軟倒地。
馮羽扭頭,見昏黃的火光下,李劍九正一臉焦急地看著他。
“阿九,你怎么來了?”馮羽此時居然還笑得出。
“混賬!你要殺史思明為何要丟下我?我難道不比你的身手強嗎?”李劍九怒道。
馮羽笑著嘆氣,道:“真是個死心眼,既然來了,那就保護我吧……”
李劍九手中的利劍一提,正要迎敵而上,卻突然被馮羽拽住。
馮羽可憐兮兮地眨眼:“不要離我太遠,我害怕……”
李劍九心氣一泄,又氣又好笑地狠狠瞪了他一眼。
馮羽卻轉身在路邊拾了幾根木頭堆在一起,然后將木頭點燃,大火頓時熊熊燃燒起來。
李劍九不解地道:“為何放火?”
馮羽嘆道:“因為他們人多,我們打不過,所以要叫援軍……”
李劍九贊道:“你認慫的時候真是一點都不臉紅呢。”
不遠處忽然一聲悶哼,李白沾滿油漬的衣裳上多了幾道血紅的傷口。
馮羽皺眉道:“阿九,你快去幫李白……”
“我不!我要保護你。”
馮羽臉色頓時變得嚴厲起來:“快去!”
李劍九從未見過他如此嚴厲,眼眶一紅,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跺腳朝李白方向奔去。
很快李劍九也身陷敵陣中,與李白并肩搏殺史思明的親衛。
馮羽的身邊沒人保護,剩余的親衛很快又朝他逼近。
馮羽也不傻,情知自己的武力太渣,于是轉身就朝大營方向跑去。
數十名親衛一愣,遲疑了一下也追了上去,其中一名親衛卻取出弓箭,搭箭拉弦瞄準……
一箭飛射而出,正命中馮羽后背中心,馮羽身軀往前一個趔趄,晃悠了一下,重重栽倒在地,神智很快陷入黑暗中。
敵陣中的李劍九一直分神注意著馮羽的安危,見馮羽中箭,李劍九凄厲地大叫一聲,心神一亂,肋下便被一支長戟刺中,幸好李白見機得快,一劍將長戟磕開。
眼見無法破除親衛的軍陣,李白跺了跺腳,怒道:“李某只欲建功立業,諸位何苦留難?拼了!”
說完李白身軀一頓,接著利劍忽然舞出漫天劍幕,水潑不進的劍幕下,李白猛地朝前突進,很快沖入敵陣中心,然后他的腰身忽然躬起,任憑無數長戟橫刀劈砍在后背上,他已不計代價,以傷換命,整個人像一支鋒利的長矛,一往無前地刺向敵陣正中的史思明。
劍如長虹貫日,從敵陣中突出,一直突入至敵陣中心,眨眼間利劍便刺到史思明面前。
直到此時,史思明仍一臉驚愕。
他萬萬沒想到李白的劍術竟神奇至此,連軍陣都能突破,而且迅疾之極,根本無法躲避。
利劍的劍尖忽然停住,恰好停在史思明咽喉內兩寸。
劍尖入喉,兩寸足以要命,不必再浪費力氣。
劍尖拔出,李白身軀踉蹌了一下,他用滿身的傷,換來史思明的一條命。
史思明圓睜雙眼,喉頭格格有聲,已說不出一句話,眼中的神采也迅速消散,整個人忽然軟了下來,雙膝一跪,最后無力地倒在塵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