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著落日的余暉,顧青一步一步登上承香殿。
他的身后是萬千安西軍將士,密密麻麻占領了宮闈各處,宮闈內的宦官宮女們早已逃竄無蹤,此刻的太極宮內觸目所及全是披甲執戟的將士。
顧青獨自走到承香殿前,哪怕此刻局勢已全在掌握,他的舉止仍一絲不茍,沒有任何僭越。
殿前廊下,顧青解劍除履,著足衣入殿。
走入殿內,顧青抬目凝視前方的李隆基和李亨父子,躬身長揖:“臣,拜見陛下,太上皇陛下。”
李亨披頭散發站在殿內,神情似懼似怒,聞言冷笑一聲:“你不必稱臣,可稱‘朕’,天下都是你的了,你何必惺惺作態。”
“臣永遠是臣,天子永遠是天子。”
李亨看了看李隆基,李隆基面沉如水,抿唇不發一言。
李亨冷冷道:“事已至此,顧青,你到底想如何?殺了我們父子自己稱帝,還是另立新君,你挾天子以令諸侯?”
顧青垂瞼道:“臣別無他意,只想為天下做點實事,誰攔我,誰就是我的敵人,包括天子。”
李亨身軀一顫,忍不住道:“你為天下做實事,為何率兵逼宮?朕何嘗攔過你做事?”
“欲靖天下,先肅宮闈。時至今日陛下何必自欺欺人,你我終歸必有一戰,我非圣賢,不可能束手任你屠戮,為了自救也好,為了改天換地也好,一戰定乾坤,滅掉了敵人才能放手做我想做的事。”
李亨怒道:“說得冠冕堂皇,你分明是謀逆逼宮,亂我江山!”
顧青嘴角露出嘲諷的笑意:“這座江山,還能亂成什么樣?陛下深居禁宮,為何不睜眼看看天下百姓過著怎樣的日子?”
事到如今,顧青也沒了顧忌,他漸漸直起身子,整個人鋒芒畢露,目光冰冷地注視著眼前這對尊貴的父子,毫不客氣地用手指著李隆基,道:“太上皇陛下在位四十余年,不可否認前二十年確有明君氣象,若太上皇一直能保持如此,臣何必行此大逆之事?安安分分在天子腳下做個小官,當個富家翁不輕松嗎?”
李隆基臉色頓時鐵青,鼻孔張大,使勁喘著粗氣,然而在顧青的鋒芒之下,這位四十余年的太平天子竟也不敢反駁斥責。
“開元盛世,千古以來從未有過的大好局面,上至三皇,下至千年以后,開元盛世是歷史上唯一的一抹亮色,太上皇陛下,大好盛世,為何一夜之間分崩離析?僅僅是因為安祿山造反么?”
“禍患其實早已埋下伏筆,因為你在位的后二十余年膨脹自滿了,不可一世了,創下了盛世便縱情享樂了,你疏遠了賢臣,親信小人,李林甫,楊國忠,這些禍國之人欺上瞞下,將你哄得心花怒放,卻對天下百姓盤剝凌虐,而你,沉浸于滿朝文武歌功頌德之中不可自拔……”
“不僅如此,你還自以為高明地算計人心,平衡朝局,今日打壓這個,明日拉攏那個,朝局確實是平衡了,可整個朝堂卻被你弄得烏煙瘴氣,朝臣人人自危,諂上邀媚謂為朝堂風氣,你卻洋洋自得,自以為創下了盛世又掌握了人心,十足的昏君。”
無視氣得快昏厥的李隆基,顧青的目光又望向李亨,冷笑道:“至于陛下你,更是連太上皇都不如,太上皇執政前期至少也算是一位勵精圖治的明君,而陛下你,即位之初便自私自利,為了讓自己順利登基,你派遣使臣來我大營,許下各種好處,以求我支持你登基稱帝。”
“當了天子后你便換了一副臉孔,各路王師還在為陛下平叛,你便算計著借刀殺人,潼關之戰你下令朔方軍臨陣逃脫,讓安西軍獨自面對叛軍。”
“回歸都城后,你絲毫不念安西軍為你平定叛亂,反而敵意甚深,為了削除安西軍,你不惜暗中許以掠城三日為酬,借異族回紇之兵引狼入室,為的僅僅是滅掉我,呵呵,當天子的視自己治下子民之性命為草芥,竟將其當成牛羊牲畜獻予異族番邦,鮮廉寡恥之嘴臉,怎配為天子?你連做人都不配。”
話說得非常難聽,李家父子聞言氣得渾身直顫,臉色更是時青時白,大殿內只聽到父子二人急促的喘息聲。
“顧青,爾……欺人太甚!朕縱敗了,也是當朝天子,士可殺不可辱,你怎可如此折辱朕?”李亨渾身哆嗦著道。
顧青冷笑道:“二位高高在上,怕是很多年沒聽過如此難聽的實話了吧?實話雖然難聽,但每個字都是真實的,我若哪句話說得不對,你們可以反駁。”
父子二人沒反駁,他們無話可反駁。顧青說的是實話,每個字都是實話,只是非常難聽,真實往往是殘酷且難看的。
顧青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嘆道:“臣本是微末之民,出身不過是蜀州山村的農戶,少年時的我連飯都吃不飽,得了意外的際遇來長安為官,本也只想做個盛世小吏,每天悠悠閑閑混混日子,懶散度過一生……”
“可是,當我看到那些被圈占了土地不得不淪為流民的百姓,看到那些為了活下去不得不賣身為奴的農戶,我不得不思考,余生要不要為這些可憐的人做些什么……”
抬眼盯著他們,顧青嘆道:“天下已經被你們父子玩壞了,而你們卻不自知,你們還沉浸在盛世的美夢里,永遠不知天下其實有多糟糕了,仍躲在宮闈里玩弄著人心權術,二位,天下子民或許需要皇帝,但絕不需要你們這樣的皇帝。”
李隆基鐵青著臉冷笑道:“說了這么多,其實不過言飾其非,你的目的不過是推翻我們,自己當皇帝而已,何必假惺惺借以大義之名?事已至此,你何妨坦率一些,索性直言欲登基稱制,我父子在你掌握之中,也不敢不從。”
顧青直視著李隆基的眼睛,緩緩道:“我說過很多次,天子仍是天子,太上皇仍是太上皇,但是從今以后,你們便在后宮縱情享樂,天下事,臣愿為兩位陛下分憂,既然你們不配為天子,我便以臣禮躬行天子之事。”
“從今日起,大唐長安封閉宮闈,天下事悉由進奏院裁決,各地州縣奏疏事宜不再經過宮闈,亦不再經天子之手,臣既為尚書令,理當替陛下處置天下事,二位便安心在后宮寵幸妃子,生兒育女安享天倫吧。”
李隆基氣極大笑:“好好,可算說出實話了,顧青,你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意圖今日倒是不再隱瞞了。”
顧青也笑了:“你若非要這么說,那么……好,我便挾天子以令諸侯了。”
聽到顧青說得如此赤裸裸,李隆基反倒一愣。
顧青卻接著道:“陛下,臣還要再請兩道旨意,其一,今日之風波非兵變,而是宮闈有反賊,意圖行刺天子。安西軍奉旨徹查宮闈,如今反賊已被拿獲,朔方軍中被反賊余孽滲透甚深,臣請旨朔方軍撤出宮闈戍禁,太極宮和興慶宮防務由安西軍接手。”
“其二,今日反賊行刺未遂,但陛下深受驚嚇,已然病倒,無法理政,臣請陛下下旨,著令臣顧青代為攝政,朝中禮吏戶兵工刑等大小事宜,皆由臣代為攝理,待陛下龍體安康后,再交還大權。”
聽著顧青如此直白地索要權力,李隆基和李亨氣得一陣陣頭暈目眩。
李亨咬著牙道:“顧青,你覺得朕會答應嗎?”
顧青淡淡地道:“陛下一定會答應的。”
“憑什么?”
“因為陛下若不答應,那么臣的說辭就要換一換了,換成今日反賊潛入宮中行刺天子已經得手,陛下龍御歸天,臣不得不從太上皇的諸多皇子中再選一位聽話的繼任天子……”
顧青盯著李亨的臉,眼中忽然殺意大盛,冷冷道:“你我都清楚,這些都是糊弄外人的假話,但有一句話是真的,那就是,陛下真的龍御歸天了。”
李亨臉色大變,迎著顧青殺意森森的眼神,不由渾身一顫,訥訥說不出話來,神情極為驚懼。
他知道顧青這句話不是威脅。
逼宮成功,大權在握,天子究竟是誰已經不重要了,換個聽話的反而對顧青更有利。
顧青說完深深地瞥了二人一眼,然后轉身準備離開。
攤牌過后,顧青只覺得渾身疲憊,從蜀州石橋村一步一步走到太極宮,此時此刻,只要他愿意,大唐天子也不得不匍匐在他腳下。
似乎……功成名就了?
但為何仍感到如此疲憊呢?
顧青望向殿外。
殿外殘陽已隱沒在地平線下,天邊仍留著一線火紅的余暉。
天快黑了,但很快還會天亮,周而復始,如同數千年王朝更迭的循環,世上哪來的千秋萬業?不過是一個又一個興衰輪回而已。
顧青,也只不過是其中之一。
讓他感到疲憊的,也許是他清楚,今日的一切不是終點,相反,它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接下來,要代天子治理這座江山,要平復朝野的非議,要著手改變天下,要拿土地開刀,要在妥協和據理力爭之間掌握平衡,一步步削弱權貴的利益,為天下百姓謀福……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多得令顧青此刻想想都覺得累。
也許自己窮盡一生做了那么多,最終史書上還是只落個“篡國奸佞”的千古罵名。
有意義嗎?
顧青迷茫了,腳步也漸漸變得遲疑踟躕。
殿門外,是一雙雙灼熱而興奮的眼睛。安西軍將士注視著他,這位年輕的主帥,從當年一窮二白的龜茲城,他帶領著他們,一步一步走進了玉門關,走進了都城,走進了皇宮。
他們不明白未來還會走向哪里,他們不知道星辰大海在何方,他們只知道服從這位統帥,這位統帥必不會虧待他們。
“王爺萬歲!”
不知哪個將士忽然喊出了這一句非常犯忌的話。
“萬歲”兩個字,原本是不犯忌的,在宋代以前,民間百姓的祝福語里也可說“萬歲”,皇室亦不忌諱。
只是今日此情此景,將士們高喊“萬歲”,卻實實在在有些犯忌了。
很快,所有的將士全都聲嘶力竭地大吼起來。
“王爺萬歲!”
“王天下,開太平!”
顧青腳步停下,身后的那對父子渾身顫抖,李隆基腳下一軟,已然站不住了。
看著萬千歡呼的將士們,顧青眼里終于有了一絲暖意,他的神情也不再遲疑。
“千秋萬業太遙遠,一萬年太久,我看不到,但在我有生之年,至少百姓不會窮困饑貧,不會賣兒賣兒求活命,人人有田耕,人人享太平,這就夠了。”顧青喃喃道。
他的神情漸漸堅定起來,心中忽然生出一股難得一見的豪邁之氣,仰天哈哈大笑起來。
“篡國奸佞又如何?千古唾罵又如何?我顧青只活今世,哪管后人評說!只要百姓不罵我,我今生做的一切便有意義!”
邁步剛要走出殿外,一陣匆忙的腳步傳來。
李嗣業魁梧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外,興奮地抱拳道:“王爺,大喜!梁州與隴州報捷,常忠和馬璘孫九石兩部兵馬狙擊蜀軍和隴右軍,兩戰皆勝,劍南道節度使高仙芝,節度副使封常清亂軍之中被俘,隴右節度使仆固懷恩陣前被射殺,兩戰共計俘虜三萬余人,余者潰逃無蹤。”
興奮地注視著顧青,李嗣業大吼道:“王爺,天下定矣!”
顧青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卻聽得身后撲通一聲,李隆基和李亨二人同時癱軟在地,臉上布滿了絕望。
李亨眼神癡呆地看著顧青,許久之后,忽然大哭起來。
藩鎮勤王兵馬是父子二人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所以在顧青逼宮后,他們還能保持淡定,努力忍住怒火不激怒顧青,為的就是忍氣吞聲以圖來日。
然而兩路勤王兵馬的覆滅,僅剩的河西軍曲環只怕也無法翻盤,最后的救命稻草終究救不了他們的命,父子二人終于徹底崩潰了。
“顧青!篡國賊子,竊奪朕的江山,朕與你拼了!”
李亨狀若瘋狂,忽然跳起來朝顧青沖去。
重兵環伺,大將在旁,李亨歇斯底里的瘋狂注定無法碰到顧青的一根寒毛。
離顧青尚有數尺之遙時,李嗣業眉頭一皺,忽然抬腳朝李亨狠狠一踹,李亨被踹中腹部,身體倒飛數尺,重重栽落在地,捂著肚子痛呼起來。
雪白的刀光一閃,一柄四十余斤重的陌刀已擱在李亨的脖子上,李嗣業扭頭望著顧青,道:“王爺,殺不殺?”
直到此時,李亨終于徹底清醒過來。
莫說天子之權,此刻自己的小命也在顧青的掌握之中,只要顧青一個念頭,脖子上這柄刀就會揮落,從此含恨赴黃泉。
自己哪里來的勇氣敢跟顧青拼命?
清醒過來后的李亨冷汗潸潸,瘋狂的眼神頓時變得低眉順目,哀求地看著顧青。
顧青冷眼旁觀,毫無感情色彩地笑了笑,道:“罷了,放了他吧,他畢竟是天子,須以禮相待,傳令戍守宮闈的將士們亦不得造次,不得對兩位陛下有絲毫不敬,否則軍法無情。”
“是。”李嗣業收起了刀。
顧青走出了大殿,一邊走一邊道:“傳令安西軍將士接管宮闈防務,請二位陛下暫時留居承香殿,天子尊貴,外人不可輕覲,若無必要,便不必見外臣了,安心留在深宮享樂吧。”
殿外,安西軍將士見顧青走出來,不知何人帶頭,大家又高舉兵器歡呼起來。
聲浪震天,刺破了黃昏斜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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