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而標準的電子合成聲音不緊不慢地從喇叭里飄出來：“醫療檢查結果：身體嚴重老化衰竭。抱歉，你的壽命已經到達極限，請及時使用延壽療法。推薦：九轉糖丸、蟠桃糖……”
“閉嘴吧，你要是沒有的話就別說了，俺都聽餓了。”一只白發蒼蒼的老猴子切了一聲，伸手撓撓后腰，發現抓了一撮毛下來。“瞧，根本不用你的醫療檢查，俺老孫就知道要不行了。以前這里被刀劈斧剁劍刺錘砸，一根毫毛都傷不到，現在卻經不住撓癢癢……再給我造個息壤球不行嗎？”
“息壤球技術建立在Z蟲的模擬能力之上。考慮到你目前身體太虛弱，沒有足夠的自然循環廣度來排除Z蟲，Z蟲會逐漸占據主要份額，導致你Z蟲化。由于Z蟲的主控意識并沒有降臨當前宇宙，Z蟲化的結果就是失去本體意識并最終發瘋。這個過程大概需要200年。”
“啊？當年被放進丹爐里燒、被壓在山下煉，幾百年過去也毫無作用，怎么Z蟲化只需要200年？”
電子合成的聲音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看來，電子聲音的背后是一個能夠讀懂情緒的智能，判斷出哪些話有益，哪些是當前環境下無用的、不需要說出來的廢話。“大圣，你應該考慮死亡的事情了。”
“俺不是一直在考慮嗎啊！”老猴子喊了一聲，用力喘了三次，然后抬起右手摸摸下頜骨。他覺得這里有些疼，便輕輕揉了揉，卻沒想到從耳朵眼里掉出個東西，砰地一聲砸在地上，原來是根金箍棒。
“已經連棒子也扛不住了嗎？”老猴子苦笑一聲，垂著眼皮問道：“俺已經來了多久？”
“二百七十六億四千六百二十八萬八千八百一十三個標準地球年。從沒有人真正消耗掉那么多九轉糖豆、蟠桃和人參果。你身體里的元粒體一共迭代了三……”
“別說了，這些數字聽的俺腦仁疼，反正是迭代不下去了，俺懂。說點有用的事情，比如下次奇點窗口的時間？還是三億多年之后嗎？”
“是的，最后的計算就是這個結果，還要三億年。”電子合成音微微有些顫抖，發出一聲似乎是嘆息的聲音，然后緩緩說道：“大圣，這個結果只有21的可能是對的。即便在上個宇宙世代的末端，對奇點的研究仍然沒有能夠完成，只知道在上個宇宙世代越晚進入奇點，就會越早出現在這個宇宙世代。根據這個原理，用造化道途號、大圣你本人作為時間節點，倒推第二特別行動組的進入時間，大致計算為3億多年后。但是特殊奇點的降落位置未知，只能在其發生時進行推算。”
“也就是說，必須有人堅持到三億年后進行這個推算，對嗎？”
“是。”電子合成音說道：“山河社稷號已經開始崩潰，三億年后肯定不會消失，但受損情況會嚴重到什么程度是無法預料的。造化道途號的昨天可能就是山河社稷號的明天……”
“誰也想不到那船還能壞……”老猴子搖搖頭，說道：“還是說說解決方案吧。在目前的情況下我們還能做什么？”
“首先你必須一直活著，用最后的元粒體來引導山河社稷號的核心部分，避免崩潰。同時，你還必須要在三億年之后的特定時間保持活動，追蹤造化道途號發射的探測器，這樣才能通過它的探測找到第二小隊。在第二小隊中，張千禧也是一個元粒體使用者，他或許能夠扭轉現在的不利局面。”
“俺還有最后一根毫毛，里面的特殊元粒體可以制造一個分身。正常狀態下它堅持不了太久，但讓它使用息壤球的元粒體標準，故意部分Z蟲化，那就能堅持更長時間。趙邁那個家伙一直想知道將俺Z蟲化會有多強，可惜他看不到即將發生的這一幕。”老猴子伸手摸向腦后，揪下一根金色的長毛，這是他頭頂上唯一一根沒有變白的毛發。“拿著，將它和Z蟲的息壤元粒體結合，進行生化培育，然后準備移植俺的意識。唉，沒想到完成任務的希望居然就剩下一根毛，真唏噓。”
“大圣，你可以使用假命符來延長休眠時間，或許能夠堅持到三億年后。”
“那是張千禧的師父給的，若是他徒弟遇到危險，給他徒弟用的！那倒騎驢的老頭已經給了俺好處，俺都用了，不能再用他徒弟的了！”
電子音耐心規勸道：“用假命符吊住性命，活著見到張千禧，就是張千禧最大的好處。你若不用，這些東西恐怕難以交到他徒弟手里，那才是最大的損失。”
“若俺用了這唯一的假命符，俺可沒法再造一個賠給他。這東西太難得……”老猴子想了想，最終嘆了一口氣：“俺這算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嗎？用就用了，還能奈俺何？就是這一下子要被鎮壓三億年，這時間可真難耐啊！”
“時間是生命永恒的敵人。”電子合成音說道：“準備好了嗎？意識移植最好在身體休眠的狀態下進行，這樣可以減少元粒體的損耗。如果一切順利，每隔幾百年，你的意識還可以醒來一段時間，看看周圍有什么變化。”
“還可以這樣？那倒是不錯，俺這就來。”老猴子看了眼地上的金箍棒，微微搖頭嘆息，顫顫巍巍從它上面邁過去。他一路扶著周圍的儀器，緩緩走向剛剛專門制造出來的息壤球。息壤球向內凹陷，正好可以躺進去。
一只機械手臂端著盤子等在息壤球旁，盤子里放著假命符。那可不是一張黃色符紙，而是一塊牌位形狀的厚重金屬裝置。在使用時只需要將它放在胸前，就能獲得安全的時間靜滯休眠。一般的時間靜滯會切斷生命體與外界的聯系，不能作用于擁有元粒體這種高維“配件”的特殊人士。處于當前空間的身體在時間層面靜滯了，元粒體在另一個維度使用另一個時間，不會一同跟著靜滯，反而會失去身體的指揮和補充，消耗速度反而會增加。
假命符可以解決這個問題，這是給元粒體使用者專門設計的特殊裝置，制造困難、數量稀少、異常珍貴。一旦啟動，它會照著使用者的元粒體來工作，也會鎖定這個工作模式，便無法給第二個人使用。假命符還有許多額外的作用，比如俗稱“吊住性命”的強大醫療能力，甚至可以治療時間造成的傷害。不過在當前的事件里，它沒那么重要。
“張老頭還真是喜歡他這個徒弟。”老猴子慢慢蹭到息壤球的凹坑里面躺好，然后讓機械手將假命符放在胸前。“在準備意識轉移前，再給我說說山河社稷號可能會發生什么事。我得有選擇的給猴毛布置任務，別讓它沒事兒就回來。”
電子合成音改換成非常鄭重嚴肅的風格，說道：“息壤球的發射任務已經完成94，剩余的6將會繼續進行。但受到山河社稷號嚴重分裂故障的影響，息壤球將無法完成發射。造化道途號爆炸產生的影響還在持續，自相矛盾的命令會在山河社稷號上繼續蔓延，影響除了核心之外的所有區域。如果你的意識也消失，那么核心區的最后保護也將會失去。”
“不會發生那樣的事的。”老猴子說道。
“除了核心區之外，山河社稷號將會繼續制造息壤球，試圖完成剩余的進度。根據估算，息壤球的發射將會有87.35的失敗率，這些息壤球將會落回原地，展開成為新的土地，最終形成一個巨大的星球。山河社稷號很有可能被埋在最核心的深處，極難被發現和挖掘。但也有42.7的可能，造化道途號會選擇執行修復山河社稷號的殘存命令，讓這些息壤球成為船體的模樣，保持核心區距離艦體邊緣不超過一千米的設計原圖。”
一副未來的模擬圖像在空中投影，但是老猴子已經閉上眼睛，只是豎起耳朵聽著。于是那聲音繼續說道：“息壤球展開后便有可能產生生命，只是一次又一次重復爆發的息壤球會不斷重啟生命，直到這片新大陸擁有足夠的體積，讓息壤球無法全部重啟為止。生命會出現，但息壤球會進入下一步：嘗試清理這里的生命，確保山河社稷號與造化道途號的純凈。息壤球的制造速度會提升，用來得到更大的重啟范圍。此時是最危險的時候，猴毛絕對不能返回。”
老猴子嗯了一聲，說道：“讓他不要回來，懂得了。”
“如果我們非常幸運地處于42.7當中，那就必須保持核心艙的隱秘與安全。時間漫長，造化道途號的破碎有可能導致一些危險的技術外泄，威脅到核心艙。最好這里只有第二特種探索小組的人能夠進來，而且你要留出最后的體力……”
合成音繼續講述著，不過它講述的對象已經是三億年后的艾瑞克斯。“大圣每隔三四百年就會蘇醒一次，利用短暫地時間觀察周圍，留下一部分活動意識，然后繼續沉睡。這么多年來，他不斷轉移的意識集合起來，已經達到了智能的標準。如果你批準的話，我可以喚醒這個智能意識，或者叫醒大圣。”
“不，沒必要叫醒大圣，除非你能確保他的身體和精神不受影響。”艾瑞克斯看著地上一塵不染的金箍棒，伸手摸了摸，試著提了提。“果然紋絲不動——我在想什么呢？智能系統……”
“我叫做軸士。”
“軸指的是腦子有點問題，不會變通，真不是什么好詞兒。你決定繼續用它？”
“你現在有最高的權限，可以給我改名，但我希望繼續使用這個名字，因為它已經用了近五百億年，是我的歷史。”軸士緩了緩，說道：“投影系統恢復上線了，你更偏好什么形象的智能控制助手？”
“軸士是什么樣子的，就用什么樣子的。”
“正在構造中，稍等片刻。”軸士說完，周圍墻角和地板的邊緣出現了大量小蜘蛛一樣的納米機器人，它們如同波浪一樣向房間中央匯聚，迅速搭建起一個男人的形狀。隨后頭頂的投影裝置啟動，賦予模塊機器人一個俊朗的外表。這個人國字臉型，濃眉大眼，胡須齊全，一個不太明顯的燒傷疤痕在他的右側臉頰上。他穿著不知道什么年代的制服，很可能是軍裝，只是看不到軍銜或者勛章之類。
“這是山河社稷號第一任艦長的形象，他一直堅守到宇宙毀滅的最后時刻。”軸士說道：“他是上個宇宙世代最后一代元粒體人，隔了太多代，已經無法計算與你的師承關系。”
“你很尊敬他？”
“即便宇宙終結，他都沒有一絲恐懼，在這點上我不如他。”
“那你挺好的。”艾瑞克斯站在核心艙的“核心”位置，也就是大圣所在的息壤球對面。假命符已經運行了三億多年，依舊保持著最初的狀態。它用一層淡紫色的光籠罩著蒼老的猴子，讓他看起來像是在午睡，而不是接近生命盡頭的不得已休眠。
“辛苦了，謝謝，我會救你。”艾瑞克斯跪下給老猴子磕了一個頭，然后撐著膝蓋站起來。“現在我來了，有什么可以做的？”
“如果想改善大圣的狀況，那就必須修好山河社稷號，讓這艘星艦恢復完整的狀況。”
“我的腦控體里應該由山河社稷號的設計圖，如果能給我提供外接算力，需要足夠強度和足夠持續時間，我可以嘗試讀取設計圖，然后用元粒體進行施工。”
軸士僵住了三秒鐘，隨后嘴角微微抽動，表情有些尷尬：“我聽不懂這種方案。”
“那說說你的吧。”艾瑞克斯不久前說過復合進化人，說過冥冥，軸士全都不知道。它一只被困在天土上，對于外面的事情一無所知。精確一點說，軸士也不認識艾瑞克斯，他們從未碰面。這三億多年，從天土之外進來的事物中，軸士只認識艾瑞克斯珍藏的那根猴毛。
“由于核心艙保持完好，造化道途號能以此為基礎進行修理。造化道途號分裂成三個大型碎塊，分布在天土的三個邊緣區域，不斷被增殖的息壤向外推。如果能恢復這三部分的能力，那么就可以進入不斷向好的正循環。這是你需要完成的事情。”
“三億年前，或者更早的時候不能修嗎？”
“造化道途號就不應該出問題，發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任何預料。造化道途號來自上一個宇宙世紀，只有上一個宇宙的人才有可能安全接近。這個有可能與安全也沒什么關系，它們三個早就超出了我的觀測范圍——都怪頭頂上的引力屏障。”軸士說道：“簡單來說，這件事一點都不簡單，風險很高。但你是僅存的上個宇宙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