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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鎮國公謀反之事,他作為兵部尚書又是一介粗人,自是主戰。
且他自薦帶兵前去討伐。
可皇帝看了他片刻,卻是道——朕身邊少不了紀卿,京城也少不了紀卿。
轉頭便將討伐鎮國公之事交給了西營軍統領章佐之。
其中的防備顯而易見……
懷疑便懷疑吧,他也并不在乎。
皇帝如今至多只是疑心夏廷貞之死乃是他公報私仇,他與夏廷貞針鋒相對已久,便是皇帝心知是他做的,但既然未捅破,便可見并未懷疑到當年之事上——
在皇帝眼中,他縱然殺了夏廷貞,卻也絕不可能投向燕王,他與燕王之間的舊怨早已說不清了。
故而皇帝防的只是夏廷貞一死,他會借機坐大,不受掌控。
這也正是皇帝一貫的作風,被皇帝疑心歷來沒什么奇怪的。若世上真有一種人不會被皇帝疑心的話,他只能想到死人。
鎮國公造反一事不僅僅打破了天下局勢,更關乎著朝堂穩固,多少官員會為此心生懼意與動搖,皇帝再清楚不過——這個時候,正是用人之際,為防叫群臣寒心,若非是觸犯真正的忌諱者,皇帝輕易不會動。
他暫時是安全的。
至于就夏廷貞之事同他秋后算賬……
紀修冷笑一聲。
是他先死還是皇帝先死,怕是還說不好!
縷縷金光刺破云層,朝陽緩緩升起,卻未能給人心帶來希望。
隨著鎮國公造反的邸報由八百里加急送往各州府,許吳兩家叛逃出京的消息也在城中極快地傳開了。
恐懼如瘟疫般在百姓間放肆蔓延。
鎮國公反了……
鎮國公忠勇正直,好比大慶的撐天之柱……
這大慶江山有一半甚至都是鎮國公親自打下的,他怎么會反?!
先前有鎮國公病故于東元的消息傳回京中,人心便已是大亂,后來得見鎮國公平安歸來,無不覺得心中一定——鎮國公回來了,那他們就不必怕了!
可現下……
可現下他們深信不疑會護住京師的鎮國公,卻是舉家逃出了京城,還帶走了太后和吳皇后!
尋常百姓難以深究其中緣故,有的只是無邊無際的恐慌。
而如此時機,紫星教自然不會放過。
前半夜便得了消息的紫星教眾,連夜點燈熬油投身于創作,不過半日間,諸多關于許家謀反的童謠與說法便傳遍了。
聽著手下搜集來的幾首打油詩,紀棟的心情很復雜。
“如今城中皆是在說……鎮國公是被朝廷與皇上生生逼得走投無路,為自保才無奈造反。”那衙役壓低聲音說著。
無奈造反……
無奈……
紀棟細細品了品這極有靈魂且白蓮味十足的兩個字。
不愧是紫星教,每一個字都拿捏得極有分寸,試問這誰聽了不得痛恨朝廷和皇上?——好好地一個鎮國公,都是被皇帝給逼得!
“大人,您看……要不要想些法子來壓制這些流言?”
紀棟嘆了口氣。
壓得住嗎
且這哪里是流言,分明就是實話。
縱然如此,提到這個紀大人還是傷心不已。
許老弟當真不干人事,竟然就這么反了!——且不帶他!
但凡是私下問上他一句,就憑許家的財力……咳,就憑他和許老弟之間的交情,他能不答應嗎?
若是帶他一起跑了,這會子他也能呆在許家軍營里白吃白喝了!
又何至于還干坐在這里聽這些叫人頭禿的麻煩事?
且昨夜竟有幾名醉了酒的大漢砸破了他衙門的大門,這日子真是越發艱難了……
紀大人越想越委屈,干脆道:“不歸咱們管的便不管,留給緝事衛吧!”
誰俸祿高誰多操心!
被紀大人在心里念叨個沒完的許縉于馬車里連打了兩個噴嚏。
昨晚趕到軍營后,他們未有多做停留,即刻便命大軍拔營,往北面去。
朝廷不可能沒有動作,他們也不可能坐等著朝廷的兵馬過來。
縱然是要打,卻也不能留在原處,許家軍軍營所處位置不占優勢,而一旦真的打起來,便是一場持久戰,單是糧草供給都是一大難題。
此番往北面去,是要去臨元——
臨元地處要勢,進可攻退可守,又有元氏一族的根基在,且便于之后同寧陽吳家及燕王大軍接應。
所以,先占下臨元,以此為據點,是早已定下的計劃。
“二弟……你今日這胡子怎刮得這般干凈?”
大軍往前,馬車緩緩行著,車內的許縉盯著自家二弟問道。
眼前的二弟身穿藏青長衫,玉冠束發,面白如玉,且坐姿閑適而筆直,如此改變說是一改往日頹唐之色都是輕的,要他說……這根本是脫胎換骨吧?
許昀輕咳一聲,道:“還不是明時,昨晚再三說我胡須雜亂。而如今大事當前,終日出入軍營,這般模樣實在太過頹廢,若再影響了軍中士氣,父親必是要找我算賬的……”
許縉“哦”了一聲。
合著竟還是出于大局考慮么。
若幾根胡子竟也能影響如此之大,那他這模樣,叫將士們瞧見了,豈不要擔心他會將軍營糧倉吃垮?
“……”許明時卻欲言又止。
他怎么就……再三說二叔胡須雜亂了?
他不就說了句“長了些”?
且為何這么說呢,也并非是多管閑事,說來還是二叔先問的——“明時啊,你看二叔這胡子長不長?”
那他自然就如實作答了啊。
時值正午,秦五下令,命連續趕路的大軍原地休整。
馬車剛停下,許昀便放下了手中茶盞:“下車舒展舒展身子骨……”
許明時愈發困惑了。
常年坐月子的二叔,竟也會覺得自己有需要舒展骨頭的時候嗎?
且說下馬車便下了,也不邀請他一同的,倒像是生怕他跟過去似得。
“父親……您可覺得二叔今日有些古怪?”許明時低聲問。
雖說自這趟出門以來,有了東元城一行,二叔的確長大了許多,但今日這般轉變卻仍叫他覺得突兀到難以接受。
“古怪……”許縉笑了起來:“古怪就對咯。”
見兒子一臉不解,許縉的笑意愈發高深莫測了。
聽不懂是吧?
不懂就對了。
這不就是當初面對吳世孫和他閨女之事時一無所知的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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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明時忍不住皺了一下眉。
說事便說事,可為何竟莫名從父親眼底看到了一絲報復得逞的暢快?
許昀下了馬車,負手在附近慢慢走著。
視線則似有若無地落在了前方的一輛馬車上。
片刻后,馬車簾輕動。
許昀立即轉過身去,若無其事地賞看起了不遠處的一片楓林。
余光卻依舊在留意著那輛馬車。
馬車里跳下了一道茜色的身影。
哦,是侄女啊。
怎么一個人下車,也不知道招呼車內長輩們一起下來走走?
哦,不是一個人啊。
女孩子腳步輕快,朝下了馬等在那里的少年走去。
二人邊說著話邊走著,而后在路側的一塊巨石上坐下。
看著少年少女并肩坐著說話的情形,許昀莫名覺得有些扎眼——這些可惡的小年輕們,在人前就不能收斂一下?
吳恙取出水囊,先問許明意:“可渴了?”
“馬車里備有茶水。”許明意笑著問他:“可要我叫阿葵端一盞來給你?”
他笑笑搖頭:“不必。”
見少年仰頭喝起了水,許明意露出笑意。
他自幼養在吳家,衣食住行最是講究,可有時卻又半點不在意這些,用她祖父的話來說——這孩子不像他祖父,就知道瞎講究。
雖說這話里透著祖父對定南王的偏見在,但大意是如此。
他喝著水,她就這么偏頭瞧著他,少年側顏俊逸,如玉臉龐輪廓清晰,喉結隨喝水的動作一下下滾動著。
真好看。
她喜歡的少年郎,可真好看啊。
女孩子目光直白,眼中笑意也毫無遮掩,吳恙由她看了片刻,放下水囊,拿手背擦了下嘴角,到底還是露出不自在卻溫柔的笑意,轉過頭問她:“……怎么了?”
“也沒什么。”許明意笑著說道:“就是覺得很開心。”
她的語氣放松愉悅,整個人也透著松弛,坐在石頭上,雙腿伸得直直地,雙手撐在膝蓋上,像是一只身形柔軟四肢纖細在陽光下曬著太陽養著骨頭的貓兒。
此處昨夜應是落過雨,四下還微微濕潤著,天地間草木一片青黃斑斕。
許明意的視線一寸寸地掃過這尋常的景色,腮邊笑意卻愈濃了。
她當真很開心。
這種松弛的開心,是重活一世之后從未有過的。
再也不必擔心狗皇帝又在背后琢磨什么陰謀詭計,再也不必束手束腳,為求周全而說那些違心的話,行違心的禮數。
她是為自己開心,更是為大家開心。
為祖父,為吳恙,為皇后娘娘,為二叔,為太后娘娘,甚至還有秦五叔他們——
前路很長,但家人和喜歡的人此時都在身邊,平平安安,一個不少。
“昭昭,日后會更好的。”少年篤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雙手撐身側微濕的石面上,姿態也很放松,視線隨她一同看向那片如火楓林。
許明意嘴角彎彎地點頭。
“昭昭,此番多謝你。”
許明意轉頭看他:“謝我作何?”
救出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計劃是他們兩個一起想的,若論出人出力,也多是靠得他們吳家在京中多年的積累——
卻聽他格外認真地道:“多謝有你在。”
他總在想,若是沒有昭昭,這一切是否會是另外一種模樣。
答案總是肯定的。
若他不曾遇到昭昭,許吳兩家斷不可能達成如此共識,而今次之事少了任何一家,都不可能如此順利。
許明意聽懂了他的意思,正要說些什么時,余光里掃見幾道人影從馬車里走了下來,遂轉過頭看去。
定南王世子夫人和皇后一左一右扶著太后走來。
許明意和吳恙便站起身,向幾人行禮。
本沒打算往這邊來,就怕驚動了倆孩子的太后便有些后悔了。
她就說不下車吧,偏偏非叫她下來走動,這下好了,打攪了倆孩子說話——
就叫她繼續在車內扒著車窗看著倆孩子,多好啊。
太后正于心中遺憾嘆氣時,視線瞧見不遠處獨自站著的許家二爺,不由恍然。
老了老了,還是吳家夫人想得周到……
“你們瞧那處楓林中的景致多好……若能折兩枝回來,回頭放在車里,想來也是好的。”太后笑著說道。
許明意便笑道:“您既喜歡,我去給您折來。”
吳恙連忙道:“我隨你一同去。”
許明意點頭,二人便快步往楓林的方向而去。
看著兩道并肩的年輕背影,還有一只跑著追上去的大鳥,太后徐氏幾人臉上都有笑意。
少年時的情投意合,藏都藏不住的,何況又是半點不藏。
不去藏,就這樣坦坦然然,大大方方地示于人前,是很好的——皇后笑著想。
此時定南王世子走了過來。
“太后娘娘,阿姐。”
徐氏強忍住皺眉的沖動。
她正要創造機會呢,礙眼的丈夫怎跑來了。
沒瞧見許家二爺在等著嗎?
吳世子對自己的出現是如何地礙眼并無察覺,笑著道:“阿姐,我有話——”
徐氏擰了一下丈夫的后腰。
吳世子疼得臉色一變,聲音便是一頓。
“怎么了?”皇后看著胞弟。
腰后那只手還沒離開,仿佛是一種無聲的威脅,吳世子內心搖擺了一下,道:“我有話……想對夫人講。”
皇后:……這,倒也不必特意告知她?
這么大的人了,總不能同媳婦說句話還要經過她的準允?
“那便去吧。”
除此之外倒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呢。
逃過一劫的吳世子便同自家夫人離去了。
徐氏多看了丈夫一眼。
果然,男人還是不能慣著的,說什么沒眼色,不過是挨掐挨得少了。
多掐一掐這眼色不就掐出來了嗎?
“倒是有許多年不曾在外頭這樣走動了。”太后環視四下,輕輕抽出被皇后扶著的手,笑著道:“哀家也想獨自走走,瞧瞧。”
“那您莫要走遠。”皇后叮囑道。
太后應下來,阿葵見了,便不遠不近地跟著。
至此,皇后又哪里還能不明白身邊之人的用意。
她有些羞愧,又有些想笑,不過是年少時的舊心事罷了……難為大家竟都還記著。
靜靜看了那道背影片刻,她猶豫了一瞬,到底是抬腳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