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亦何歡,死亦何懼。死?死又算得了什么?
少女的冷漠之顏被強行托在契木手掌,盈盈粉淚迎風而落。
與其關心自己的死活,此刻更在意的是山遠哥哥。難道他已遭小人毒手身死魂滅了嗎?
不,她不要這樣!寧愿自己死一萬次,也不愿拖累別人,尤其是……在意的人。
此時,凌若忽然覺得死在這里是一個很好的歸宿,不愿師父他們涉險相救。如今整個陸府布滿符咒陣法,縱使來了也免不了一場惡戰。
在此之前,料想以師父、玉郎君和少貞師兄的能力,對付契桃的陣法綽綽有余。畢竟符咒陣法并非契府專修,即便有幾只阿貓阿狗習得,也絕比不上他們精通。
可是過去這么久仍未見師父支援,想必是被陣法牽制至今,凌若也不由擔心起來。
頭,昏昏沉沉。眼睛,有點睜不開。
她累了,好想休息一下。但是如果就此放棄……
凌若用力咬破下唇,鮮紅觸目,齒間盡是血腥的味道。此刻唯有痛楚或可讓她再支撐片刻。
好在努力沒有白費,未過多久耳邊便傳來“噼啪——噼啪”的聲音。
這種聲音,凌若太熟悉了。是當初施展回夢追溯夢境結束后,突破封鎖記憶之壁障的聲音。
聞聲,少女大喜過望。
幾近閉上的狹目微睜,映入眼簾的是那一襲熟悉的明黃外衣。
師父,是師父來了!
眼前刀光劍影,紅白相間。耳邊充斥著刀劍劈砍的聲音,凌若無力的勾起一個淡淡的微笑,然后安靜的閉上雙眼。
終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之后,不知又過去了多久。她感到意識似乎會飛,神魂四處游離。整個身子輕飄飄的,仿佛隨時都會消散。
一位少女赤足踩在皚皚白雪之上,漫無目的的行走。
“這里莫非是我的夢境嗎?還是說肉身已滅,魂歸虛無。”
低頭望著,身上只有一件簡單的白色紗衣,與當日在水禾村剛醒來時穿的一樣。赤著的雙腳并沒因為在寒冷中變得通紅。
眼前看到的一切皆是由心而生,現在她心灰意冷,周圍所見便如同漫長黑夜刮著呼嘯北風的凜冬。
這種冰冷的感覺她太熟悉,曾經多次身陷囹圄,命若懸絲時就會如此。
只是當時記憶尚未恢復,不知已經走在生與死的邊緣。所幸命遇貴人,總有人及時的將她喚醒。
然而現在呢,意識逐漸澄明,可是卻不知該走向何方。
蒼白雪漠荒野,地物被完全覆蓋而與天相接,世間似乎只剩一種顏色。
少女干脆躺在雪地向上望,伸手比劃著,“這里,還有那邊再多上幾棵雪松,便是極北之境的模樣了。”
“咦,似乎是黑松?”
不久前還在那里探查巫蠱咒毒,如今卻覺恍若隔世。
凌若喟嘆感慨,囚禁亦或保留神魂的地方竟會是如此模樣,不知是緣分還是懲罰。
在那之后又發生什么事情,凌若并不知曉,因為那時的她已經失去意識。但是以師父幾人的實力,以一當百應該不成問題吧,想到這里少女感到欣慰,剛要微笑又是一聲嘆息。
殘余的神魂已經融入虛無之中,方才的身形也是某種意念的具現。
如何笑,能不能笑?甚至連面容是否還在都尚未可知。
凌若似乎體悟到小雪平日沒有實體的感覺,虛無縹緲,如云如煙。
少女在這片虛無荒野中漫無目的的游蕩,走著走著便更加迷茫——沒有方向,沒有終點,沒有歸宿。
手指開始發燙。
“噯,真是奇怪,明明沒有身體為什么會有痛覺?”
“是左手食指在痛。”
發不出聲音,更沒有人回應,一切只是她的自問自答。
但是還是朝向自己的手看去,往常會有一枚墨玉指環。
“呵,原來是‘夫君’在喚我。”
她不過是位于生死之間,并未失憶。當腦海中浮現羅肆至那張濃墨峰眉的面容時,似乎有什么東西“嗖嗖嗖”的穿入她的身體。
神魂歸位,身形不知不覺間變得充實。
剛才那幾下不只是墨玉指環的力量,難道是師父嗎?
失去意識后發生什么,她一概不知。但是如果身體在,想必他們三個是贏了吧。
搖晃——
荒野本是晴雪,空中卻忽然飄起鵝毛。時而落地,時而上揚。
虛無之境的力量開始紊亂,凌若猜想現實不斷充盈,力量在逐步吞噬此處。
痛覺仍在繼續,比剛才更加真實。
美好的一切或是水月鏡花,而唯有痛才能證明她還活著。
不過凌若確實想知曉究竟是誰用此蠻力來喚醒她,真是又野蠻、又粗魯、又迫切。不禁連聲痛吟,但也沒有忘記抱怨。但是少女的臉卻是輕笑著的。
正在此時,荒野之中本是光明之境的邊緣又起一道光柱,凌若知道那里就是出口,通往生的出口。
外界非由她的意念掌控,否則定不會將通往外界的傳送符陣化為光柱模樣。昨晚她實在是被折騰的太慘,渾身盡是擦破的傷痕與被刺穿的洞。
這樣的體驗她這輩子,不,是未來的十輩子、百輩子都不想再經歷。
不過面對眼前此景,便看在對方意念如此強烈的份上,姑且就配合的“活”吧,凌若如此口是心非的自言自語道。
待睜開雙眼時,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點綴著夢魂花的幽紫色紗帳。
沒錯,這是她的臥房,夢魂族之府邸。
“咳…咳咳……”
剛醒來口干舌燥,而且像散架了一般,頭痛、脖子痛、渾身都痛!
不過是打個架,受點傷,沒想到這般遭罪。但無論如何,她還是活著回來了。
“徒兒,你醒了。”
“師…師父,咳咳咳……”
見到是師父,凌若欣喜想要坐起來,卻被小老頭一把攔下。
雖然翻臉如翻書,說話總是帶個屁,不過記憶中的師父始終是和藹的、內斂的,從沒像現在這樣獨斷,完全不給凌若反抗的余地。
“你這丫頭剛醒不要瞎折騰,也不看看把自己搞成了什么樣子。趕緊修養,再說之后的事。”
她當然知道這是師父在擔憂自己的狀況,可是現在哪有心思去想這些?冥島情況堪憂,八個柱族的態度風云莫測,拖得越久便越危險。
尤其是司家神秘莫測,即使已經知曉他們的目的是破除冥島上的封印,將陰陽兩世徹底連通,但是尚未知曉具體做法。
破除封印也絕不是想象中簡單,冥島的八個柱族存在的意義是守護和固持原有封印,也就是說即便沒有他們在,封印仍舊存在,不會自己消失。
萬千年來冥島人以守護封印為己任,破除之法根本不會有人知道。除非——
凌若靈光一閃,想到或許可以得知破除封印之法的地方。
山家書苑。
山家藏書萬千,不僅收藏冥島先賢祖輩之風物趣聞,還有許多歸島之人帶回的常世志怪故事。
世間萬物皆隨時光流逝而逐漸化為塵土,許多歷史便跟著消散,湮沒。因此,書苑之存在便顯得尤為重要。
可藏萬事萬物,記載萬古千秋。
在這里甚至可以找尋失傳已久的技法,可是那些皆是古籍,如今能辨識文字并讀懂內容的人已是鳳毛麟角。
而山遠哥哥就是其中之一。
司家這位應該是想到了這一點,必須竭盡所能拉攏山家。如此想來,山遠哥哥是他們推進計劃的關鍵,具有談判的資本,絕不會被輕易坑害。
至于契木為何那樣說,或許只是想讓凌若分心,也或許只是單純的不希望她好受。
對凌若下毒手的原因倒也好理解,司家大哥是絕不會惦念所謂的兒時情誼。早在記憶被篡改篡改之時,便已經視她為敵,也已經牽扯整個夢魂族。
只不過那時的她實在單純,以為暫時的躲避可以換來一段時間的和平。
如今想來,這怎么可能?
思緒翩然,化作一聲嘆息。
對上小老頭擔憂的眼神,才想起有話未言。
“師父,我有萬生符,傷口很快便會愈合,莫要擔心。”
“哼!”小老頭把胡子一撩,“為師說什么,徒兒聽著就是!何況萬生符只能治愈皮外傷,你現在靈力散溢,神魂消散,是這破符咒能救的回來的嗎?!”
說著,雙指點穴開始為凌若療傷。
見狀,忍不住頑皮一下,剛想呲牙咧嘴的壞笑,卻發現一點弧度就把嘴角扯的生疼。
于是“皮笑肉不笑”的說道,“那您老人家修的是劍氣,就能治徒兒身上的傷了嗎?”
“你這丫頭,不知好賴人。”小老頭搖了搖頭,并未終止手上的動作,繼續向少女運功。
凌若本想繼續逗逗師父,卻聽到他老人家低沉的聲音。
“為師找到你時,已經氣若游絲,若是再晚來一瞬……”
若是再晚來一瞬,或許就真的身死魂滅化作泥土,她知道。契木當真沒有顧念舊情,發自內心的要她死,徹徹底底的消失。
“嗯。”少女輕輕地應了一聲,過了會又說道,“師父,徒兒這不是醒過來了嗎!”
“幸虧你醒了來,否則……”
小老頭欲言又止,本想說些什么,卻又咽了回去。朝夕相處不短時間,少女對他的脾性也算是知根知底,即便追問也不會得到答案,便就此作罷。
但是,方才提及神魂,凌若忽然想起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急忙抬眸,焦急的看著師父問道,“師父!師父!小雪它……”
話音剛落,但見小老頭無奈的搖搖頭。
噯?搖頭是什么意思?!
明明一言不發,凌若似乎知曉了什么答案。剛剛復生的喜悅沒有持續多久,她的心便開始下墜——下墜——下墜。
是啊,神魂離體,靈力抽離,最受影響的便是小雪。
它如今……
它如今究竟如何,凌若根本沒有勇氣往下想。
可就在這個時候,從她的心底竟然傳來一聲貓叫。
“喵嗚,主人在叫我嗎?”
“嗯?!小雪,你……沒事?”
“小雪當然沒事了喵!倒是主人…有好些嗎?”
得知貓兒還在,下墜的心終于止歇,回到了原位。
“嗯,你看我這不是生龍活虎嗎,沒事了。”
“我看主人不是虎,而是病貓,和小雪一樣喵喵喵!”
“欠揍!”
凌若尚未看到小雪的實體,想必是她此時太過虛弱,導致貓兒無法化形。
“主人現在的確是非常虛弱,要趕緊養好呀。”
少女下意識的點點頭,卻忘記她與小雪一直在以心念交流,身旁的師父并不知情。本想解釋,不過迎上了小老頭嫌棄的睥睨,忽然決定放棄。
反正沒事就與小雪聊悄悄話的行為,師父也不是不知。
正當此時,又聽到小雪一聲貓叫。剛想吐槽它本非真貓,不用總是學貓叫。可是仔細聽來,方才那一聲著實有些凄婉,便沒忍心。
“怎么了?”
“主人……您要愛惜自己,保護自己。當時若是傷勢再重一些,師父爺爺和紫陽真人他們也無力回天……而且,小雪也會跟著徹底魂飛魄散了。”
凌若何嘗不知,其實當時已經抱著向死之心。可是如今聽到這話從小雪口中說出,心中很不是滋味。
“呸!不許這么說,我不允許這一天發生!冥島人,玉在人在!沒有主人的允許,魂玉玉靈決不可擅自放棄希望。”
說的有些激動,竟然口吐鮮血。
云中子這回倒是沒有顯得焦急,還是氣定神閑的給徒弟運功療傷。而且,看到凌若忽然如此有精神,反而松了一口氣。
契家那位年輕少年使得一手詭異術法,對凌若經脈造成巨大損傷。若是一直將郁氣敗血憋在體內,不益于她身體康復。
想到這里,小老頭不由闔上雙眼,又屢起長須。
凌若頑劣之心又起,剛想趁其不備將師父的假胡子拔掉,臥房門外傳來腳步聲。
原來是玉郎君與少貞師兄,二位在門外等候許久,是聽到屋內有說話動靜,忍不住來探望。
紫陽真人玉郎君仍舊是老樣子,看遍世間諸事,玉面之上毫無波瀾。
但這只是在人前。
在失去意識前,凌若曾經瞥到一抹紅色浴血奮戰,高貴如他卻憤怒的朝著契木劈砍。
呵……得一群長輩寵愛,還真是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