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個少年七嘴八舌的說著水患治理的意見,長輩們閱歷豐厚,聽到正確的就微微一笑,聽到錯的也不呵斥,等晚些結束后再來個總結,就算是完成了今日的辯論。
那些少年說的不一,條理性不足,所以楊釗幾兄弟都只是含笑聽著。
等楊淵開口后,卻是頗有條理,讓他們不禁打起精神仔細傾聽。
“其三,令人清查百姓的余糧,若是不足,不必等上官和長安的同意,馬上開倉放糧……”
楊淵很嚴肅的道:“但凡出現災荒,第一要緊的便是讓百姓能果腹,做不到這一點,前面說的皆是空談。”
他接著說道:“隨后要用生石灰在各處消毒,令郎中準備藥材,免費治療百姓……”
楊釗的一個兄弟贊道:“大兄,大郎卻是長進了。”
楊釗冷笑道:“逆子胡言亂語罷了。”
眾人都笑了,覺得他是謙遜。
楊釗問道:“老夫問你,為何糧食為第一要務?”
這是一群沒嘗過饑餓滋味的人。
楊淵說道:“若是百姓食不果腹,就怕揭竿而起。”
楊釗點頭,這一點他贊同,“遇到災荒要緊的是人心,當派兵四處巡弋……”
這是楊釗認為的第一要務,幾個兄弟也是微微點頭。
楊淵覺得不對。
“阿耶,這不對。”
“為何?”楊釗有些惱了,覺得這個兒子在胡攪蠻纏。
楊淵說道:“阿耶,遇到災荒,第一要務是要讓百姓,讓災民看到希望!”
這是什么鬼?
此刻的大唐等級森嚴,作為士大夫群體,楊家人遇事的出發點就是解決可能出現的問題。
“你這話何意?”楊釗微微皺眉。
楊淵說道:“百姓但凡有吃的,但凡能不被餓死,他們便會聽從官人的吩咐,讓他們做什么就做什么。所以要讓他們看到糧食,哪怕每日一餐也好。若是只顧著其它,當那些災民饑腸轆轆時,再溫順的人也會變為虎狼!”
“給災民希望,這便是遇到災荒時官員最該做的事。冷了,便讓他們有衣裳穿,有火烤;餓了讓他們有飯吃,僅此而已。”
他起身告退。
眾人默然。
“給災民希望?”
楊軒嘟囔道:“這是什么說法。”
一個在邊上斥候的女仆突然說道:“郎君說的真好。”
楊釗心中一動,說道:“這個婢女原先家中就是遇到了災荒逃出來的,香葉,你來說說。”
女仆出來,低頭不敢看這些男子,“阿郎,原先奴所在的村子遇到了水災,官府也是先派了軍隊來巡弋,告誡不許妄動……可家里的糧食都被沖走了,饑寒難耐……”
楊釗神色微動。
那個逆子難道還知道這些?
女仆繼續說道:“官府的糧食運來前,已經餓死了十余人,剩下的鼓噪說是去搶,就去城中搶掠,結果官府早有準備,全殺光了,頭顱就掛在城門外……”
女仆抬頭,眼中全是木然。
楊軒說道:“這官竟然是先想著自己的官職,把百姓置于不顧……狗官!”
有人說道:“可先前咱們也是這般說的。”
死一般的寂靜。
楊軒喃喃的道:“某以為百姓家中怎么說都該有糧的。”
一群人憑著臆想來討論為官之道,若是賈平安在的話,定然會痛斥。
楊釗心中一震,“讓大郎回來。”
楊淵回來,卻有些不耐。
他不喜歡和這些紙上談兵的親戚辯論,在經過賈平安的熏陶教導后,他覺得這些叔伯兄弟都有些天真。
“你如何知曉了這些?”楊釗心中不知是喜是悲,一方面兒子出息了歡喜,一方面是新學……
他也是對新學喊打喊殺的一員,可楊淵叛逆去了新學,楊淵尷尬的只能回家蹲著,不好意思和那些人一起聲討新學。
楊淵說道:“生石灰消毒這些是新學教導的。先給百姓希望,這是某自家感悟的。”
“說來聽聽。”
眾人都興致勃勃的。
楊淵說道:“某這幾日一直在城南和民夫們筑城,那些民夫雖然窮困,卻格外的歡喜,某就問了一個民夫,那民夫說……不甘心又如何?不快活日子難道就能好過些?”
他抬頭,神色肅然:“阿耶,百姓要的只是希望,只要讓他們能吃飽穿暖,讓他們看到希望,什么天災人禍都無法撼動他們對大唐的忠心!”
這番話讓所有人都震動了。
楊釗喃喃的道:“希望?”
楊淵點頭,隨后再度告退。
眾人看著他的背影不禁默然。
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嚷道:“大兄說的某不懂,可某卻覺著大兄好厲害!”
楊釗神色復雜,想說些場面話,可最后出來的卻是:“這逆子,這逆子……”
他的一個兄弟卻歡喜的道:“大兄,大郎這番話某覺著沒錯,當年某考科舉數次不過,心喪若死,若非你和其他兄弟說某的詩賦文章都夠了,只是差些機緣,某那時怕是就徹底的放棄了。這可不就是大郎說的要讓人看到希望嗎?”
“是啊!希望!”
楊釗起身道:“孩子們怕是都餓了,把酒菜送來。”
幾個兄弟指指他都笑了起來。
吃了飯,幾家人都回去了。
楊釗緩緩進了兒子的房間,見他在看書,就過去瞅了一眼,面色發黑。
“新學新學,整日就知道新學,新學能學什么?學些修屋子、筑城的學問?”
楊淵抬頭,“阿耶,新學不只是能修屋子,還能修人。”
楊釗板著臉道:“荒謬!”
楊淵等著他后續的批駁。
可楊釗卻收工了,嘟囔著什么‘逆子胡鬧,遲早會后悔’之類的話走了。
奇了怪了,阿耶今日這是氣虛了?
年輕人的日子總是覺得過的太慢,整日整日的熬啊熬!
他們也不知道為何覺得難熬,仿佛明天一定會更好,或是想逃避覺得難受的今天……
城南的修補工程完工了,李元嬰等人回歸學堂。
“你是……”
需要經常進出皇城的人,每個月都要報備。進城時有小吏拿著資料核對。
“你是滕王?”
他無法把眼前這個黑炭和那位灑脫的滕王殿下聯系起來,而且此人的臉上還蛻皮了,黑一塊白一塊的,格外的丑。
李元嬰覺得丟人,捂臉說道:“本王曬黑了,趕緊放人,否則回頭收拾你。”
小吏卻很認真的驗證了李元嬰的身份,最后竟然請了宮中人來查驗。
丟人啊!
李人渣恨不能把彈弓掏出來給他一下。
到了學堂,賈平安已經來了,看著十余黑不溜秋的學生,不厚道的笑了。
“手心起泡,臉上蛻皮,看來你等干的不錯……”
李元嬰覺得這位先生在幸災樂禍,于是就在紙上飛快的畫了一個東西。
“這幾日有何感悟?都說來聽聽。”
賈平安走了下來,聽著學生們的感悟,緩緩而行。
當走到李元嬰的身邊時,他看到了什么?
李元嬰正在畫一個人,夸張的人。
嘴巴老大,眼睛細小,顯得格外的猥瑣……
“畫得不錯。”
李元嬰笑道:“只是隨手而為罷了,不值一哂。”
他覺得賈平安不知道自己畫的是誰,所以笑的很是得意。
“回頭照著畫五十份,明日交來。”
李元嬰瞬間崩潰……
這樣的日子真是舒坦啊!
晚些下課,賈平安回到百騎,隨便尋了個借口就溜了。
邵鵬說道:“老唐若是在,看你還敢這般肆無忌憚!”
夏季的草原看著郁郁蔥蔥的。
三百余衣著混亂的突厥騎兵正在疾馳。
右邊有一群羊,就像是白云般的在草地上緩緩移動。
“快些!”
領頭的首領拿出水囊喝了一口,說道:“咱們這次搶了好些糧食,這便去尋了沙缽羅可汗。”
“可沙缽羅可汗被唐人擊敗了。”
“擊敗又如何?咱們能敗,唐人卻不能敗。沙缽羅可汗一路尋了不少部族,日子定然好過,咱們去依附……”
首領看著那片羊群,想起烤全羊的肥美,不禁舔舔嘴唇,“去弄幾只羊路上吃。”
眾人策馬轉向了右邊。
“快跑!”
牧羊的也是突厥人,但卻投靠了唐人,若是不走,定然會被弄死在這里。
“殺了他!”首領擔心牧羊人去報信,就令人去滅口。
兩騎沖了出去,在馬背上張弓搭箭。
“校尉,可要救他?”
就在不遠的低洼處,一身甲衣的唐旭搖搖頭,“不必。”
那兩騎追著牧羊人往左邊去了,而那些突厥人在射殺肥羊,隨后下馬收拾。
唐旭上馬,“出擊!”
首領說只要幾頭羊,那便是他和心腹吃,可誰都不是傻子,憑什么你吃香喝辣,我就只能吃糠咽菜?
每個人都射殺了一頭羊,扛著過來。
馬蹄聲驟然而來。
首領抬頭看去,就見兩百騎唐軍正在沖殺過來。
“是唐軍!”
“我們被伏擊了!”
那些突厥人瘋狂的往自己的戰馬狂奔,有人竟然還扛著肥羊。
戰馬在疾馳,馬背上的唐軍張弓搭箭。
“放箭!”
箭矢飛舞,奔跑中的突厥人中箭倒下,有人跪下高喊,可箭矢依舊刺入了他的身體。
馬蹄聲如雷鳴,唐軍拔出橫刀,輕松的斬殺著奔逃的敵人。
幾個突厥人回身,拔刀反擊。
“斬殺!”
唐旭制止了放箭,一隊隊騎兵輪番沖殺上去。
鐺鐺鐺……
一刀。
兩刀。
三刀……
連續格擋三刀后,第四刀抹過了敵人的咽喉。
騎兵沖了過去,身后全是尸骸!
“快跑!”
首領沒下馬,所以帶著十余騎率先逃了出去。
他一邊瘋狂打馬,一邊回首。
“唐軍沒追上來,哈哈哈哈!”
首領不禁大笑了起來。
十余人都是他的心腹,都跟著大笑。
“那些唐軍不知我的身份,晚些刑訊后定然會后悔!”
首領回頭看了一眼,眼皮子蹦跳著。
那些唐軍輕松的在圍殺著他的麾下,有許多人跪地請降,依舊被斬殺。
首領打個寒顫,知曉這是因為自己的人在搶掠中殺了唐人的緣故。
“趕緊跑!”
按照唐人的這個架勢來說,若是被他們抓到,首領多半會活生生的吊死。
戰馬也爭氣,跑的格外的快。
“咱們去尋沙缽羅可汗,回頭再來殺光唐人!”
首領不甘的喊著。
前方的突厥人突然勒馬。
戰馬長嘶,首領喊道:“為何停住了?”
默然。
首領沖到了前方,猛地一拉韁繩。
數十騎正在加速。
“往左邊去!”
他們打馬往左邊而去。
才將起速,有人喊道:“這邊也有人。”
于是眾人往右邊去。
右邊同樣有數十騎在逼近。
首領策馬原地打轉,絕望的喊道:“唐人為何這般大張旗鼓帶來追殺我們?為何?”
唐軍從四面合圍,唐旭一馬當先而來。
“下馬棄刀跪地!”
他的身后是張弓搭箭的唐軍。
首領握著長刀,渾身顫抖著。
他知道自己的命運不會太好,說不定會很慘。
但人都是有僥幸心態的,自己忽悠了自己,就為了能多活一陣子。
首領率先下馬跪下。
心腹們大多如此,唯有一騎喊了一聲,隨即沖向了唐旭。
“別放箭!”
唐旭拔刀迎了上去。
一個照面后,敵騎和唐旭錯身而過,漸漸的,那敵人的身體搖晃了起來,隨后落馬。
戰馬長嘶著奔跑,一只腳掛在馬鐙上的敵人被拖著遠去。
唐旭長刀入鞘,“全數拿了。”
第三天他們回到了單于都護府。
那些突厥人神色復雜的看著被押解而來的俘虜,同情是沒有的。就在前幾日,這股子突厥人突襲了他們的營地,搶走了許多干糧的同時,殺了不少人,其中一個來巡查的小吏是唐人。
于是唐人勃然大怒,隨即出動騎兵追殺。
記得那個在單于都護府的兵部主事黃穩那天就瘋了,叫罵著駐軍,說是抓不到那些賊人就別回來了。
唐人一旦被殺死,那報復就如同是跗骨之蛆,逃都逃不過。
“唐校尉!”
黃穩來了,那焦黃的臉上全是怒火,見面就罵道:“那些畜生可抓到了?”
唐旭回身招手,那十余人被帶了上來。
“三百余人就剩下這點了,兄弟們連續追殺,都顧不上吃飯,趕緊弄些好吃的來。”
黃穩下馬過去,提起首領的頭發,粗魯的掰開他的嘴,“啊哈!看看,這牙齒還算是整齊,可見都是用刀子削肉吃,不啃骨頭的首領。”
唐旭搖搖頭,覺得這樣的兵部主事,大概回到長安后,那些同僚都認不得了。
黃穩一巴掌把首領打的鼻子噴血,可首領卻諂笑著。
他只求活命,至于什么沙缽羅可汗,那是天邊的云彩,他夠不著。
黃穩一腳踹去,然后大笑道:“賤狗奴,你敢帶著人偷襲大唐,殺了大唐的官吏,你便是走到天涯海角也逃不過一死。今日……唐校尉,可有些新穎的手段?”
唐旭淡淡的道:“有。”
他令人去尋了木棍子來。
“把頭削尖。”
黃穩不解,“這是何意?”
唐旭蹲在地上吃著馎饦,抬頭道:“晚些把人提起來,谷道沖著尖頭放下去。”
“妙啊!”黃穩興奮的道:“人那么重,自然會往下墜,如此他只能夾緊谷道,可卻無用……”
這位難道有類似的經歷?
唐旭不禁有些好奇。
黃穩沒有注意他那古怪的眼神,“唐校尉竟然有這等手段,可見來歷非凡,難怪能執掌百騎多年。”
“這手段也不是某的。”唐旭笑了笑,想起了那個少年。
“難道是軍中哪位的手筆?”黃穩顯得有些亢奮,“在沙漠中埋下木樁子,上面坐著數百敵人……那場景何其壯觀!想想某就興奮。”
沙丘上能埋木樁子?
唐旭低頭繼續吃。
他剛到這里,必須要謹慎些,慢慢的試探這些同袍和同僚的秉性,一步步的融入。
眼前這位黃主事就是他需要親近的目標,若是不能,那他以后的謀劃很難得到通過。
“咦!沙漠里卻不好埋木樁子。”黃穩醒悟了,目光炯炯的盯著唐旭問道:“是誰的主意?”
“武陽伯賈平安。”
唐旭補充道:“某走了之后,就是他接手了百騎。”
“是他?”
黃穩問道:“你和他可相熟?”
這人是啥意思
唐旭被他灼熱的目光看的有些糾結,“武陽伯一直在百騎,某與他甚是親密。”
“哈哈哈哈!”黃穩大笑道:“你一說他某就知道。你才來,怕是不知曉附近有個大京觀吧?那便是上次武陽伯在此留下的。那一戰,他把那些部族都殺怕了,至此單于都護府的人都老實了。”
“你沒去看過,那京觀……”黃穩滔滔不絕的說著京觀的事兒,唐旭看著剩下半碗的馎饦,苦笑著繼續吃。
晚些黃穩把那些部族的人叫了來。
首領被剝光了,他看著那削尖的木樁子,雖然不知道是干啥的,但那種未知的恐懼讓他涕淚橫流,不住的哀求著。
晚些,木樁子上都坐上了賊人。
慘叫聲中,黃穩回身對唐旭說道:“老唐……唐校尉,這般叫你不介意吧?”
從第一次見面開始,黃穩對唐旭就客氣有余,清切不足,此刻聽到他換了稱呼,唐旭心中一喜,“這般才親切。”
黃穩笑著問道:“那武陽伯說是詩才無雙,某雖然在此,長安來的人卻也帶來了他的那些詩,某最喜青海長云暗雪山那首……”
唐旭笑著給他說了賈平安作詩的一些事,特別是在青樓里引發女妓追捧的事兒……
二人越說越親近,最后干脆就一起去喝酒。
遠方,夕陽垂落,照的草原一片金黃。一隊大唐騎兵從夕陽下疾馳而過,引來了一陣歡呼。
“萬勝!”
那些部族在歡呼。
唐旭和黃穩回身,見那隊騎兵正在疾馳而來,旗桿上掛著人頭,就知道這是剿滅了某個叛亂的小部族。
騎兵們昂首挺胸,目光睥睨。
唐旭胸中熱血奔涌,側臉看去,發現黃穩竟然熱淚盈眶。
“這便是大唐!”
那種驕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