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尚書上任之前還得進宮一趟。
“太平,叫舅舅。”
一歲多的女娃看著微胖,在自家老娘的膝上看了賈平安一眼,猛地回頭撲在武媚的懷里。手腕擺動時,銀手環上的小鈴鐺清脆作響。
武媚輕輕拍拍她的脊背,笑道:“你許久未曾歸來,家中小的兩個可還認得你?”
賈平安搖頭,“忘了。”
獸類能在數年、十數年后還記得自己的父母,但人類幼崽卻在短時間內就能忘掉自己的父母。
這是退化了吧。
賈平安覺得所謂的演化論不大靠譜,怎么越演化越弱了。
武媚把太平抱起來,微微瞇著好看的眼,“兵部乃是要緊之地,大唐有錢了。”
有錢皇帝就想騷動。
“有人建言封禪。”
武媚看著阿弟,目不轉瞬,“你如何看?”
封禪……
從上位者被神話后,就在尋找自己的老父親……都說咱是老天爺的兒子,可老天爺太遠,夠不著。
但有聰明人就想到了法子,老天爺太遠,但人間有他老人家的代言人啊1
山岳!
從遠古時期就有了封禪這等事兒。
為了感謝父親的幫助,為了感謝大地的幫助,朕要去祭拜天地。
實際上就是功成名就后尋個地方裝比。
皇帝不老啊!
賈平安有些躊躇,“阿姐,封禪這等事我也弄不清,等回去琢磨一番再說。”
阿姐歷史上好像曾作為皇帝的副手一起去封禪,開了上下五千年的先河。
武媚看著他不說話。
毒打?
不會!
那就是在猜測我的話是否真心。
良久武媚說道:“你定然是不贊同的。”
賈平安默然。
他當然不贊同。
“說話!”
阿姐的脾氣越發暴躁了。
賈平安說道:“阿姐,封禪便是人生巔峰,隨后陛下可還有勵精圖治的欲望?”
到了人生巔峰后,大部分人都會選擇懈怠。
可大唐偉業還差得遠啊!
武媚淡淡的道:“自然有。”
我不信!
賈平安隨后告退。
風聲很快就散出去了。
“平安,說是有人建言皇帝封禪?”
楊德利皺著眉,一臉苦大仇深。
“是啊!”
“說是李義府。”
“那個佞臣!”
賈平安想的更多。
但在此之前他需要旁觀。
趕緊去了高陽那里,一進門錢二就在吆喝,“恭賀郎君凱旋。”
這老東西作妖呢?
賈平安看著一群仆役行禮有些瘆的慌。
錢二直起腰,堆笑道:“郎君,肖玲都出來看好幾次了。”
那個婆娘這般掛念我?
瞬間男人的自尊心就爆滿了。
隨后就是愛意!
原來男人的要求就那么簡單。
肖玲出來了,“見過郎君,公主有請。”
“我還犯得著她請?”
賈平安一臉大男子主義的嘴臉,可進了后院后卻問起了高陽的情況。
“公主這一年就打了一人。”
我的婆娘竟然修身養性了?
可喜可賀。
“打了誰?”
“李義府!”
賈平安:“……”
這一人趕得上百人了。
“李義府說了郎君壞話,公主得知后就在皇城外等著,李義府見到公主轉身就跑……”
賈平安問道:“陛下沒被氣壞?”
“氣壞了,可新城公主進宮一趟,據聞陛下又樂滋滋的。”
小白花的手段了得啊!
后院,高陽拎著一根馬槊正在舞動。
小心腰啊!
“看好!”
賈平安上前一步,這才看到手持小馬槊的兒子。
這小馬槊得是花重金請人打造的吧?
母子二人有模有樣的在練習馬槊,賈平安看了半晌,發現兒子沒啥興趣。
“阿耶!”
看到賈平安后,李朔算是徹底的撒野了。
昨日的那條狗就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趨,小心翼翼。
“這狗如何?”賈平安和他們母子說了一會兒話。
“這狗晚上就睡在我的床前。”李朔得意的道:“誰來了它都會嚎。”
高陽沒好氣的道:“昨夜侍女進去查看他是否蓋好了被子,這狗悄無聲息的摸了過來,若非侍女警覺驚呼,怕是要出人命了。”
李朔不滿的道:“阿娘,二尺很乖。”
二尺這個名字有些怪,不過賈平安卻想到的是另一個,他招招手,二尺沒動窩。
“過去!”
李朔開口二尺才過來。
賈平安伸手摸摸它的頭頂,“這等狗若非是想讓你發現,否則你壓根就沒法發現。”
高陽愕然,“昨夜它是故意讓侍女看到自己?”
“你以為呢!”
高陽果斷換了個話題,“大郎喜歡馬槊呢!”
李朔用哀求的目光看著父親。
“那就請個先生來。”這個時代男人最好會些保護自己的手段,免得驟然遇到危險毫無還手之力。
李朔的肩膀塌了下去。
高陽笑道:“我學過。”
你不是花拳繡腿嗎?
賈平安覺得這話有些大了。
高陽看一眼就知曉他在想什么,目露回憶之色,“那時阿耶說……”
先帝說的多了去,譬如說當年賈平安在疊州時王德凱的一番話:先帝曾說過,為將不騷,前程不高。
“阿耶說李家為帝王看似風光,可風光之下危機重重。關隴門閥推了李家出來造反,這便是像前隋的楊家……”
楊堅登基的過程中,關隴門閥居功至偉。但楊廣和他們離心離德,最后身死國滅。
也就是說,隋唐都是關隴門閥內部矛盾的產物。
“所以李家的兒孫不管男女都要練。”
這危機意識能碾壓了后世人。
“新城也練?”
賈平安想到了小白花。
高陽白了他一眼,“新城那時才多大?等她大些時,阿耶已經老了。”
這是來自于皇帝的憂慮。
原來帝王也不安生啊!
李朔聽的入神,突然問道:“阿娘,你能打贏阿耶嗎?”
高陽:“……”
賈平安:“……”
李朔再問,“阿耶你打得過阿娘嗎?”
晚些李朔被帶去前面玩耍。
賈平安很認真的道:“我剛才在兒子的面前給你留面子,你打不過我。”
“果真?”高陽杏眼一瞪,起身,素手輕輕一拉……
紅裙落地。
賈師傅:“……”
“相公。”
秦沙進了值房,他今年已經四十多了,可依舊是七品官。
李義府抬頭,揉揉眼睛笑道:“可是有了消息?”
“有。”秦沙放低了聲音,“外面不少人贊同陛下封禪之事。若是能成,相公,這便是大功。”
李義府搖搖頭,“大功不大功的如今老夫不想,只求……”,他看著秦沙,“你跟著老夫多年了……記得當年你躲在角落里更咽,為了自家母親的藥費絕望,而老夫那時也在東宮不得伸展手腳,都是可憐人……”
秦沙感激的道:“若非相公當時給的那些錢,阿娘也活不到今日。”
李義府問道:“你阿娘的身體可還好?”
秦沙笑道:“這幾年還好。”
“那就好。”李義府微微皺眉,“記住了,如今老夫要的不是大功,而是讓帝后對老夫深信不疑。”
李義府建言皇帝封禪的消息散出來后,一些臣子進言贊同,甚至還贊美了皇帝一番。
皇帝不算老,太子也還嫩,這些贊美是啥意思
封禪后的帝王和封禪前的帝王截然不同。
后者就像是瘋狂追求大滿貫的球員,在達成目標前永不懈怠,連女人都不怎么親近。而前者就像是拿到了大滿貫的球員,不由自主的就開始懈怠了。
吐蕃依舊在虎視眈眈,突厥殘部依舊剿滅不絕,大食正在向著四周擴張,很快就會觸及大唐在安西的勢力范圍……
還有契丹這等地老鼠,一心等著大唐衰微后趁火打劫。
老板,大滿貫還差得遠啊!
而且封禪的耗費太大了,大的驚人!
這是銀山給了皇帝信心?
有錢就是大爺!
大爺封禪沒毛病。
楊德利進宮了。
早有人建言讓楊德利去地方為官,李治當時想的好好的,可轉瞬又會忘記了此事。所以在見到楊德利后,他由衷的覺得自己的記憶力該調整了。
四個宰相都在。
尚書們都來了,包括兵部新任尚書賈平安。
楊德利深吸一口氣走出來。
李治的眼皮子跳了一下。
賈平安同樣如此。
昨日表兄就說今日有話要說。
表兄,咱們有話好說。
楊德利抬頭,“陛下,臣聽聞有人建言泰山封禪……”
李治頷首。
李義府目光陰郁的看著楊德利。
最近他的日子很好,堪稱是權傾朝野。但盛世之下有隱憂!
帝后的態度在變化,他知曉若是自己不做出些什么,說不得下一次被流放的就是自己。
所以他察言觀色,毫不猶豫的建言去泰山封禪。
封禪,封就是祭天,禪就是祭地,連在一起就是祭祀天地。
帝王覺得自己牛筆了,想昭告天地,于是就去封禪。實際上更像是去要一個認證證書。
——朕這個帝王是老天爺認可的!
楊德利說道:“從長安到泰山頗遠,封禪時百官隨行,六宮隨行,外藩使者隨行……浩浩蕩蕩,每到一處就吃光一處。”
皇帝和百官是蝗蟲嗎?
這個比喻……
皇后都怒了。
李義府喝道:“住口!”
楊德利看著他,眼神輕蔑,“我乃御史!”
這一刻連賈平安都被震撼到了!
楊德利說道:“那些隨行的外藩使者帶著牛羊駱駝,一路浩浩蕩蕩,到了洛陽還得等待各地的官員匯集,這一等少說半年,一群人在洛陽大吃大喝……靡費多少?”
帝王封禪下面的人自然得捧臭腳,而這等大典人越多越好,所以地方官也得來。
“祭祀還得筑臺,還得各等準備,封禪完畢三品以上官員升爵一等,四品以下加一階,每年因此耗費無數錢糧……”
楊德利大聲道:“從開始到結束需要一年,這一年多少事被耽誤了?這一年耗費了多少錢糧?那些錢糧若是都節省下來,別說是征伐倭國,打吐蕃都不是事!”
可帝王不要面子的嗎?
李治的臉色不大好看。
此人作死!
李義府心中冷笑著。
上官儀看了賈平安一眼,和氣的一笑,沖著楊德利用下巴點點:趕緊把你表兄拉住,否則晚點沒他好果子吃。
可楊德利拉得住?
“臣在華州時,有一任刺史最喜別人的夸贊,于是官吏們便吹捧他,他還想著讓百姓也吹捧自己,就令人在鄉間傳他的好話……”
這等人不少。
從古至今都不少。譬如說要萬民傘的,要進名宦錄的……一句話,哥的本事如何次要,要緊的是名聲。
楊德利抬頭,“可臣揭開米缸子看了一眼剩下的麥粉,數數全家剩下的五文錢,恨不能破口大罵一頓。陛下,名聲好壞和傳聞無關,百姓看著自家的米缸子,看著自家的錢袋子,多了自然知曉陛下是明君,若是少了,就算是天上掉個神靈下來,老百姓也得罵娘呢!”
死一般的寂靜。
皇帝坐在上面不動,神色看不出喜怒來。
皇后看著卻有些不滿,瞥了賈平安一眼。
賈平安沒動靜。
他希望表兄能去地方任職,真的,發自內心的希望。
哥,趕緊換個地方去禍害吧。
他更不明白皇帝為何遲遲不把表兄弄地方去,就算是不弄去地方,你也能給他換個崗位啊!
“散了!”
兩個字代表了皇帝的情緒。
李義府看了楊德利一眼,微笑的很和氣。
李貓笑了!
最近被他沖著這般笑的幾個官員都沒好下場。
隨即散去。
出了大殿,賈平安靠近楊德利,“表兄,去地方吧。”
楊德利梗著脖子,“平安,咱們才吃了幾年的飽飯,難道你就忘記了當年咱們的窮困潦倒?”
我……
賈平安默然。
楊德利激動的道:“當年為了一斤麥粉,咱們去幫陳家清理茅坑之事你忘記了?弄的臭烘烘的,可我用二兩麥粉弄了一鍋面粉湯,好吃的不得了。”
賈平安:“……”
楊德利顯得很是不滿,“封禪的耗費大的嚇死人呢!若是不去,省下來的錢糧少說能養活十萬人!不止……咱們現在有錢了,能吃飽了,可大唐還有許多吃不飽的百姓,平安,他們還在受苦……”
宰相們都在看著他。
李義府依舊在笑,熟悉他的人都知曉這個笑容的含義。
許敬宗卻走過來,拍了一下楊德利的肩膀:“好!”
李勣看了賈平安一眼,微微搖頭。
不要沖動!
上官儀只是微笑。
賈平安知曉,最終還得要靠自己兩兄弟去扛。
“照常做事。”
賈平安眸色平靜。
楊德利無所謂,“大不了不做官了。有錢守著妻兒也好。”
他本就不是那等苛求榮華富貴的人。
“平安,若是不行我們便回去。”楊德利很認真的道:“家里的老屋上次我叫人去清理過,都是好木料弄的門窗,咱們回去買些田地也能活。”
兩兄弟在往前走。
“我不喜歡長安,我喜歡在鄉間,那些村民也奸猾,但最多是哄些小錢,你若是有了麻煩他們也會出手相助……”
賈平安含笑,“我知曉了。”
封禪!
他坐在值房里,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一旦封禪,前后影響少說三年。其中的一年是基本上沒了,都在路上。
從今年開始,倭國的白銀將會源源不斷的送到長安,戶部的庫房將會前所未有的充盈,那些以往想做卻因為沒錢不能做的事兒都能做了,譬如說……
“教化天下!”
這個才是賈平安追求的東西。
他一直認為儒學就是一門道德學科,說是哲學也沒問題,實際上儒道釋三家在許多方面都是相通的。
“儒學不能成為顯學!不能!”
一萬兩白銀此刻就躺在戶部的庫房里。
這是一筆巨款。
但如何用?
用在封禪上是杯水車薪。
顯然,有人在中間做了些工作。
讓李義府去背叛皇帝不現實,也就是說,這個蠢貨被人忽悠了。
賈平安叫來了吳奎。
目前接任的侍郎還沒安排,兵部吳奎管事比較多,忙的不可開交。
“李義府這一年以來如何?”
如今他是尚書,吳奎反而失去了那等較勁的念頭,很是老實的說道:“李義府這一年堪稱是權勢滔天,不過彈劾他的卻多了些。”
“我知曉了。”
吳奎告退。
陳進法出去關門,最后一眼看到賈平安坐在那里,紋絲不動。
楊德利今日的建言顯然過頭了,但皇帝的反應卻給人留下了遐思。
李義府那熟悉的笑容再度在朝堂出現,他這是想對楊德利下手?
皇帝為何不動手?
因為賈平安的功勞嗎?
否則這般褻瀆封禪的臣子,當場拿下都不為過。
賈平安會如何?
縮著!
許多人都猜測他會縮著。
“趙國公,宮中的王中官來了。”
王忠良進來時賈平安還在奮筆疾書。
“陛下問,楊德利的建言可是你教的?”
賈平安毫不猶豫的搖頭,“雖說我想認了,可楊德利的性子眾人皆知。”
那就是個不怕死的!
王忠良不置可否的點頭,“你對封禪如何看?”
賈平安抬頭,“稍等!”
他低頭奮筆疾書……
晚些抬頭,把奏疏舉起來吹干墨痕。
“還請上呈陛下。”
賈平安跪坐在那里,神色平靜。
王忠良走了。
吳奎進來,神色有些緊張,“說是你弄死了倭國皇族,又弄死了倭國重臣,在倭國堪稱是一手遮天……歸來又打了吏部侍郎,所以陛下要給你個教訓。”
“多謝了。”
賈平安微微頷首,依舊跪坐著。
吳奎的聲音漸漸變得細微:“你升為國公,更是履職兵部尚書,從此就進了重臣的行列……”
重臣要站隊!
你站哪邊的?
“可楊德利卻批駁了封禪的建言,那些人說你并未站在陛下那邊,而是……”
賈平安說道:“皇后那邊?”
“對。”
賈平安搖頭。
我從未站在哪一邊,我只站在盛世的那一邊。
至于結果,若是皇帝覺著我是站在了皇后那邊,想敲打我……那便來吧。
從在倭國的海邊上了回程的船時,賈平安就有了這種心理準備。
宮中,皇帝拿到了這份違規送來的奏疏。
皇后就在身邊。
打開。
——臣進言:孰輕孰重?
內容就四個字。
字字千鈞!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