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走了。
不,帝后走了。
帶走了長安城中大半官吏,以及宮中大半侍從和龐大的軍隊。
浩浩蕩蕩的人馬出了長安城。
“說是大明宮新近建成,氣味比較重,皇帝想透透風,就去了九成宮。”
崔晨坐在那里,緩緩說道:“這是太子第一次監國。”
“東宮那些人不足為懼。”盧順載沉吟許久,“太子年少,還未定性,讓他們靠近太子,投其所好,或是用什么手段,一句話,讓太子生出好感。”
王舜點頭,“帝后削弱我士族的手段源源不斷,讓我想起了先帝。先帝雄心勃勃,可對士族依舊尊敬有加,并未下手。到了當今皇帝,這位當年可是以柔弱出名,沒想到下手卻最狠。”
“沒有柔弱的帝王,只有無能的帝王。”盧順載沉聲道:“帝后聯手壓制我士族不會停,我等要兩手準備,其一不斷在帝后的壓制中壯大士族;其二便是從太子那里著手。許多事潛移默化更好。咱們能存在數百年,那么必然還將存在數百年。咱們不著急……帝王能活數十年,在我等士族的眼中不過是過眼云煙。”
崔晨贊道:“一手硬,一手軟,雙管齊下。不過太子那里示好很難。”
“那就給他尋麻煩!”盧順載微微一笑。
叩叩叩!
有人敲門。
“進來!”
房門被推開,一個隨從進來。
“阿郎,賈平安留下了。”
盧順載深吸一口氣,“留下就留下吧。”
“陛下還當眾說讓他看好太子。”
盧順載拿起茶杯冷笑,“這是不放心東宮屬官,戴至德等人要嫉妒如狂了,好事,看著他們斗作一團。”
“我想回家看看。”
肩負著輔政重任的賈平安第一天上班就溜了。
沒辦法,新城那邊在催促。
天氣熱了,新城后院的改造工程也結束了,頗為清幽。
那一叢修竹亭亭玉立,邊上有木凳子,竟然是原木色。
“坐。”
二人相對而坐,新城微微垂眸,“皇帝問了我可想去九成宮……”
賈平安說道:“九成宮倒是不錯,清幽,避暑的好地方。”
他竟然希望我去嗎?
新城低聲道:“我想著人太多,就沒去。”
“是啊!隨行的將士,宮人……文武百官,一大群人。”
賈平安雙手隨意的放在桌子上,看著新城的手,“咦!你的手竟然這般?”
新城的手頗為白嫩,依舊像是能反光的那種白嫩,等你湊近一看,才發現是白里透紅。
“咳咳!”
黃淑在邊上干咳。
新城羞赧的把手收了回去,“他們說是阿福差點丟了?”
“沒,阿福是去尋娘子,尋到了就回來。”
那個無情的小畜生,拔了就跑,也不說把娘子帶回來。
“我本想著家中能多一只食鐵獸,哎!”
新城捂嘴輕笑,“那你家中怕是會不得安寧。”
“是啊!”
賈平安只需想想就覺得頭痛。
“若是那只食鐵獸來了,便送給我吧。我來養。”
新城抬眸,眼中看著多了些水波,流轉間頗為動人。
“行啊!”
賈平安覺得這是好事兒。
“每年聚幾次就夠了。”
小賈好像有些漫不經心。
新城心生感應。
賈平安抬頭,“新城,你可知曉士族?”
對于士族,賈平安了解的是外皮,要想了解士族的骨血,還得要土著。
新城點頭,“我知曉一些。士族靠的是經世之學傳家,家中錢糧多不勝數,加之同氣連枝,所以歷朝歷代都無法撼動他們。”
“他們的性子如何?”
賈平安總覺得有些云山霧罩的。
新城笑道:“當年先帝希望能和士族聯姻,可士族卻不屑一顧,你說他們是什么性子?”
“他們以為自己是神靈!”
“對。”
賈平安了解了一些。
“神靈……神靈會如何想?”
這種心態啊!
他在皺眉沉思,眉心有淺淺的細紋,卻渾然不覺。
新城看著他,腦袋微微前傾,“小賈,可你看向他們的眼神何嘗不是神靈?”
賈平安抬頭,正好對上新城的明眸。
“有嗎?”
他真的沒察覺。
新城點頭,“上次你在我這兒看著駙馬時,那眼神就像是神靈俯瞰凡人。”
長孫詮?
賈平安想起來了。
當時新城請他來這里議事,長孫詮正好求見,二人見面后,長孫詮倨傲,賈平安……
“你看錯了吧?”
“絕對沒有。”
新城很堅定。
賈平安有些尷尬,取笑道:“那你當時定然在盯著我看。”
瞬間安靜了。
黃淑都想怒了。
有你這么說話的嗎?
什么叫做公主盯著你看!
你很俊美嗎?
新城垂眸,賈平安后悔了,“我……我有口無心的,那個……要不賠罪?”
他覺得新城大概率會和自己疏遠一陣子。
新城抬頭,“好啊!”
賈平安:“……”
臥槽!
新城發飆了啊!
那雙秀眸中全是似笑非笑,“那個背后說我壞話之人,三日之內尋到處置了。”
我去!
三日!
賈平安有些頭痛,但毫不猶豫的道:“好!”
等賈平安走后,黃淑輕聲道:“公主,趙國公一番話有些肆無忌憚呢!”
新城說道:“他以前和我相處一直帶著些許小心謹慎,如今卻是放松了。”
人一放松就原形畢露。
但……
新城看看自己的雙手,臉都紅了。
“公主的手真好看。”
黃淑看看自己的手,覺得差距很大。
新城幽幽的道:“他肆意說話,我便給他出個難題。那些人傳那等惡毒的謠言許久了,很難尋到源頭。三日后他若是尋不到……他定然尋不到,到時候我再給他出難題,讓他今年都不得安生。”
黃淑說道:“讓他做牛做馬!”
“胡說!”
新城輕喝。
黃淑納悶,“公主你為何臉紅了?”
新城擺手,“去去去!讓我清靜清靜。”
黃淑告退。
到了轉角處回身,她看到新城正癡癡的看著自己的雙手。
“公主啊!趙國公就是一朵浮云,你抓不住他!”
賈平安出了公主府就看到了幾輛馬車。
“那個孫振呢?”
那個牛皮糖竟然沒在?
張廷祥說道:“去年的時候公主出門,那孫振就上前套近乎,公主不屑一顧,孫振有些惱了,就說什么……我這等俊美的男兒你到哪尋去……公主當即就令人呵斥了他。”
令人呵斥,而不是自己呵斥!
新城擠兌人的手段堪稱是小白花級別的。
張廷祥滔滔不絕,“就算是說俊美,他難道還能比國公俊美?差遠了!一臉柔弱之氣,哪及得國公這般英武俊美,文武雙全。”
呵呵!
“這馬屁不錯,我照單全收了。”
賈平安上馬而去。
身后,張廷祥負手看著那幾輛馬車,譏誚的道:“國公經常進出公主府,百無禁忌,一群蠢貨還在想著榮華富貴,也配?!”
賈平安隨即吩咐王老二和徐小魚一起出手去查。
他施施然進宮。
太子理政看著很嚴肅,坐在上首認真的看著奏疏。
“……此事孤以為當嚴懲不貸。”
太子抬眸。
戴至德說道:“陛下,此人縱奴行兇打斷了小吏的腿,該罰,不過嚴懲倒也不必,多罰些錢糧就是了。”
張文瑾頷首,“此言甚是。殿下仁慈之名盡人皆知,萬萬不可……”
眾人都在點頭。
“殿下,趙國公求見。”
太子眼前一亮,“請進來。”
賈平安進來就聽聞了此事。
太子問道:“舅舅以為當如何?”
座位都是排好的,戴至德坐在第一位,可賈平安來了……
賈平安沒坐,說道:“太子首要弄清楚仁慈之名何意。”
太子吩咐道:“給舅舅墩子。”
戴至德老臉一紅,起身道:“趙國公請坐。”
賈平安是趙國公,最頂級的爵位,還是兵部尚書,各方面都能碾壓了這些人。所以上首當然是他坐。
但賈平安壓根沒在意這個,“你坐你的,我說說就走。”
這人……
殿內的人滿頭黑線。
但戴至德等人卻心中暗喜。
皇帝走的時候說了,讓賈平安看好太子。看好這個詞范疇大了去,賈平安若是要干涉政事,憑著自己的地位和影響力完全能碾壓了他們。
但賈平安很清晰的表態:你們玩你們的,沒事兒別尋我!
這還是那個大伙兒都熟悉的趙國公。
賈平安就這么站著說道:“所謂仁慈,是在律法之外,譬如說一人殺人,罪不可赦,上位者卻說什么孤仁慈,赦免了他的死罪。看似仁慈了,可在百姓的眼中是什么?是把律法視為兒戲!”
太子悚然而驚,“是了,律法之外方是仁慈。”
戴至德見賈平安真的不在乎坐不坐,心中微松,“趙國公,殿下的名聲……”
“你是說太子仁慈之名?”
戴至德點頭。
賈平安笑了,“何謂仁慈?仁慈也得分人來,說百姓仁慈,那必然是友善鄰里,憐老愛少,見到別人有難會伸手,這便是仁慈。但殿下乃是太子,未來的帝王。你看到的是整個天下,而非什么鄰里。”
李弘說道:“如此仁慈當是沖著整個天下。”
“對。”賈平安說道:“有人無心之失,殿下見之心生憐憫;有人境遇困苦,殿下見之心生憐憫……這些都沒問題。這是仁慈!但帝王仁慈之外還得有霹靂手段,就如同此事,有人縱奴行兇打斷了小吏的腿,小吏是誰?”
賈平安回身看著戴至德等人,“小吏是受天子之命治理一方的人,什么豪強敢縱奴行兇?這等人若是寬恕了他,這不是仁慈,而是……”
他再回身看著太子,“而是軟弱可欺!一個軟弱可欺的帝王,臣子們會歡呼,只因他們能攫取更多的權力。但天下會哀嚎,只因臣子的眼中從未有天下,只有自家的榮華富貴。太子,可明白了嗎?”
太子起身,“謹受教。”
賈平安頷首,“臣告退。”
他轉身大步離去,身后的宮殿中鴉雀無聲。
一群渣渣!
賈平安神態從容,曾相林送他出來,低聲道:“他們的話多,殿下經常說不過他們。”
“不著急。”賈平安知曉大外甥需要一個成長的過程,“所以我不來,便是讓殿下經受這些磋磨。”
曾相林問道:“這便是國公說的毒打嗎?”
“對。”
賈平安說道:“當今陛下如何?當今陛下從小就是個透明人,父兄不關注,自己在宮中慢慢長大,后來被立為太子也是巧合,好不容易登基繼位,可依舊有權臣當道。這一路行來陛下經受了多少磋磨?可若是沒有這些磋磨,能有如今這個果決堅毅,手段高超的陛下?”
曾相林止步,“奴婢明白了,這便回去轉述。”
晚些議事結束,曾相林私下把賈平安的這番話說了。
太子默然許久。
“舅舅的深意我知曉了,記得他說過,不經歷風雨如何能見到彩虹?誠哉斯言。”
一個內侍進來,“殿下,那家人喊冤,說那小吏乃是自家摔斷的腿,有好些人作證。如今萬年縣的去拿人,竟然拿不住。”
“為何?”太子放下手中的文書問道。
內侍說道:“好些人在作證,說小吏冤枉了黃元初。”
事情發生在帝后走了之后的長安城中,刑部、大理寺、御史臺的大部分官員都跟著去了九成宮,剩下一群歪瓜裂棗,這事兒怎么處置?
太子再度召集了輔臣。
戴至德不滿的道:“萬年縣下手晚了,如今事情鬧大了反而被動。對了,此事究竟是冤枉了黃元初,還是確有其事?”
張文瑾搖頭,“萬年縣去拿人,這便是準備訊問。可人拿不到……不對,此事發生并無差錯,黃元初也并非是權貴,只是豪族之家,那些人……為他說話的那些人是何用意?”
戴至德眸色一冷,“帝后剛走沒多久,老夫斷言這是想借著此事來給殿下制造麻煩。為何……唔……老夫知曉了。”
眾人相對一視,心中了然。
戴至德斟詞酌句,“殿下,他們怕了。”
李弘問道:“他們怕什么?”
戴至德苦笑,“他們害怕殿下比陛下更……”
“更凌厲?”李弘說道:“他們害怕孤延續阿耶壓制士族豪強的手段?”
眾人低頭,“殿下英明。”
太子冷笑,“拿人!讓百騎的人也去,拿下黃元初,誰敢阻攔……一并拿下!”
眾人應了。
晚些出了大殿,張文瑾和戴至德走在一起,低聲道:“殿下原先并非這等性子。”
“賈平安!”戴至德嘴唇微動,“太子被他這么一步步的拉到了如今這等地步,要說好不好……老夫不敢違心,自然是好的。”
張文瑾點頭,“國儲不能一味仁慈,那不是社稷之福,而是禍害,前漢便有前車。可賈平安教授給太子的強硬太過了。”
戴至德說道:“陛下對士族豪強強硬,不斷在削弱他們,足矣,到了太子登基后,自然該放緩一些,如此緩和了彼此間的矛盾,這才是王道。”
“是啊!一味用強看似不錯,可那些矛盾就隱藏在底下,一旦爆發出來,誰能擋?”
張文瑾憂心忡忡,“過剛易折啊!先帝胸懷寬闊,這才有了貞觀之治。陛下刻薄了些,名聲不好。殿下若是也如此,外界會如何說他?”
暴君!
黃元初在家中喝酒。
一群人含笑看著他。
為首的叫做趙興添,他含笑道:“黃郎君但請放心,此事穩妥。”
這些人看似地位不彰,可一旦深究就會發現他們背后的關系千絲萬縷,和士族豪強脫不開關系。
黃元初沒想到自己的事兒竟然引來了這些人的關注和幫助,有些受寵若驚的舉杯,“多謝諸位相助,以后但凡有事只管說。”
這是想投靠的意思。
趙興添剛想答應,一個仆役沖進來,面無人色的喊道:“郎君,百騎來了。”
黃元初面色一變,趙興添從容的道:“此事許多人作證不是黃郎君所為,安心進去,誰也不敢拷打你,但要記住……此事與你無關!”
門外,百騎的人盯著那些仆役。
明靜親自帶隊,冷冷的道:“誰敢阻攔,全數拿下!”
沒有人敢阻攔,黃元初自己出來了。
“明中官,怎地看著頗有氣勢?”
有百騎不滿的道:“他像是好人,咱們反而像是壞人。”
明靜冷笑,等黃元初出來后問道:“報名。”
黃元初淡淡的道:“你等既然是來拿我,豈會不知?”
“報名!”
明靜再提醒一遍。
黃元初微微一笑,“你們知道。”
黃元初捂著臉,不敢置信,“你竟敢動人?”
明靜說道:“提醒三遍不照做,沒弄死你就算是運氣好,帶走。”
黃元初捂著臉回身,那群人也有些懵。
“這是哪的規矩?”
黃元初冒火問道。
明靜說道:“這是我百騎的規矩,怎地,你想改改?”
黃元初猛地驚醒,“可你只問了兩次。”
明靜說道:“先前問過一次。”
黃元初怒道:“哪有?哪一次?”
明靜說道:“默問的那一次。”
黃元初:“默問?”
這是草菅人命啊!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