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豐倉的大院之中,三十來個潑皮抱著頭蹲在地上噤若寒蟬,祝滿枝大眼睛里滿是激動,臉兒埋在許不令胸口蹭來蹭去,‘咿咿吖吖’的語無倫次。
許不令肯定是想念開心果滿枝兒的,雙手捧著圓圓的臉蛋,正想乘機嘬幾口,余光卻瞧見向來溫柔如水的師父,撿起地上的小木棍,殺氣騰騰的走向了背后。
許不令還以為有鬧事的,回頭看了一眼,卻見跟過來的鐘玖瞪大一雙狐貍眼,手兒蜷在胸口滿臉都是害怕,正可憐楚楚的望著他。
我去……
許不令心中一急,連忙松開小滿枝,跑過去抓住師父即將打下去的棍子,急聲道:
“師父,你做什么?”
祝滿枝發現這個情況后,急忙……跑進屋里拿起了裝瓜子的小碗,坐在屋檐下的板凳上目不轉睛。
寧玉合顯然動了真火,看著擋在眼前的徒弟:“令兒,你讓開!”
鐘玖不躲不避,只是滿眼愧疚的站在原地,眼圈兒發紅:
“許公子,你讓她打吧,以前是我不好,讓她出口氣……”
“你——”
寧玉合原本溫潤如水讓人如沐春風,此時卻滿是怒容,棍子被許不令抓住,便抬手指著裝可憐的鐘玖:
“夜九娘!你還有臉裝委屈?……”
許不令沒聽過夜九娘的混號,當下還是攔著怒容滿面的師父,和顏悅色:
“別激動,你們當年的事兒我都聽說了,都是小誤會……”
“小誤會?”
寧玉合見許不令竟然護著對方,便如同小媳婦捉奸發現丈夫幫狐貍精說話一樣,眼圈兒頓時也紅了,望向許不令質問道:
“令兒,你怎么會和她在一起?她這人極善蠱惑人心,十句話里沒有一句話是真的,就是個江湖敗類……”
鐘玖被這么罵也不還嘴,只是抽泣了兩下:“許公子,你讓她罵吧,我沒事的……”
“你—”
寧玉合見對方還裝可憐,也顧不得淑女氣度,當即就要沖過去動手。
許不令對鐘玖觀感很好,又是跟著他過來的,肯定不能讓師父把人家打一頓,當下抱著師父的小腰,用力往回拉。眼見兩個女人都哭了,也不敢說重話,只能好言相勸:
“師父,你冷靜,這里人多,咱們找個僻靜地方坐下來慢慢聊。”
寧玉合也不知往日受了多大的委屈,被徒弟抱在懷里都顧不得,只是瞪著鐘玖:
“你給我滾,再讓我見到你,我把你腿打折……”
鐘玖懦懦怯怯,柔聲道:“玉合,當年年紀小不懂事……”
“你也配叫我名字?”
吵吵鬧鬧,嘰嘰喳喳。
許不令只覺得頭大,連忙揮手讓滿枝兒別看戲了,帶路找個僻靜地方打圓場。
祝滿枝這才跑過來,幫忙安撫著寧玉合,一起出了永豐倉,在丹江沿岸找了個石亭子,坐下來好好說話。
不大的石亭中,鐘玖和寧玉合坐在兩頭,許不令站在中間,以防氣頭上的師父把鐘姑娘打死。
祝滿枝則是滿臉唏噓,坐在寧玉合身側,好言相勸:
“大寧姐,你消消氣,那位姑娘看起來也不像惡貫滿盈之輩……”
寧玉合經過最初的激動,此時情緒也穩定了幾分,看向了‘懵懂無知’的徒弟,認真道:
“令兒,你可萬萬莫要被她騙了,現在就把她攆走,她說的話一句都不能信。”
鐘玖臉上帶著幾分慚愧,幽幽嘆了口氣,站起身來:
“罷了,既然寧姑娘如此見不得我,我還是走吧……”
許不令夾在中間,自然還是想化解隔閡,抬手讓鐘玖坐下,看向寧玉合:
“師父,你們到底有什么誤會?鐘姑娘確實不像心術不正之輩,即便年少時舉止有所不妥,現在也明白了道理,心懷愧疚……”
“她心懷愧疚?”
寧玉合見許不令被美色所惑執迷不悟,冷聲道:“你別看她長得人模人樣,心都是黑的,一肚子壞水……”
鐘玖勾了勾耳畔的發絲,有些無辜:“都是過去的事兒了,玉合,你消消氣。”
寧玉合懶得搭理鐘玖,握住許不令的手,語重心長的道:
“令兒,你知道她當年干過什么事兒嗎?”
許不令搖了搖頭:“什么事兒?”
寧玉合醞釀了下,才開始說起鐘玖當年的累累惡行:
“當年徐丹青畫天下美人,名氣大得很,有好多女子都上門求畫。徐丹青是文人,畫美人又不全看臉,秀外慧中才貌兼備才會畫。可其中有個混號‘夜九娘’的女子,沒有半點自知之明,四處圍追堵截,逼著徐丹青畫她,而且不能隨便畫一幅,還得畫了她之后不許畫別人,評價也得比其他人都高……”
鐘玖臉色一紅,倒是沒有否認:“不是我去找徐丹青,是徐丹青遇上我,我當時年紀小,是提了點小要求,但可以商量嘛,他直接就不畫了,然后我才生氣……”
寧玉合冷哼了一聲:“徐丹青遇上你?你一個南越山溝溝里長大的野丫頭,怎么在大玥的國子監內和徐丹青偶遇?你敢說不是故意和徐丹青遇上的?”
鐘玖嘆了口氣:“走江湖就是到處跑,我對中原文脈心存敬畏,去國子監看看又怎么了……”
許不令眨了眨眼睛,稍微思索了下,點頭道:“即便真是去找徐丹青,也不算什么問題,到現在還有不少姑娘在找徐丹青……”
寧玉合輕輕蹙眉:“去找也罷,提那啼笑皆非的無禮要求也罷,徐丹青覺得她太功利不想畫,她就發火了,滿天下追著徐丹青跑,說軟話不行就來硬的,給徐丹青下毒,不答應就不給解藥,你說說這是人干的事兒?”
“呃……”
許不令眨了眨眼睛,其實他也不好評價,因為湘兒當年也是一番威脅恐嚇才把蕭大小姐的八魁搶去的。
鐘玖幽幽嘆了口氣:“都說了當時年少無知,文人都是一身傲骨,我也就嚇唬嚇唬徐丹青,誰知道他那么慫。人無信不立,他若是不想畫,就該寧死不屈,我又不會真毒死他……”
“呸—”
寧玉合冷著眼:“你還好意思說?都中毒了,他不答應能行嗎?你用齷齪手段逼徐丹青答應給你畫畫,還怪人家言而無信?”
鐘玖也有些委屈:“我見他答應,就把毒解了,然后他信誓旦旦的說給我畫,按規矩要買一壺酒給他。我當時可是信他的,千里迢迢跑去長安給他買了一壺酒,然后他跑去把你畫了直接封筆,這該是他的不對吧?”
許不令梳理了下,偏過頭來:“若真是如此,也不能怪徐丹青言而無信。”
“我沒怪他。”鐘玖臉上帶著幾分愧疚:“當時年幼無知,確實欠缺考慮。”
許不令點了點頭:“師父,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她會知錯?”
寧玉合臉色冰冷,繼續道:“她就是個胡攪蠻纏的潑婦,即便是徐丹青迫于無奈騙了她,她應該去找徐丹青的麻煩,和我有什么關系?”
許不令坐在寧玉合跟前,柔聲道:“和師父肯定沒關系,她也沒怪你……”
寧玉合又氣又惱:“她胡說八道你也信?當時徐丹青畫完了我,就封筆了。她找不到人徐丹青的人,就跑來找我的麻煩,說我搶了她八魁的位置。我本來在唐家當小姐,她還不敢過來,后來出事兒流落到了長青觀,她便找過來了……”
鐘玖囁嚅嘴唇:“我……我只是找你談談心……”
“你管那叫談心?”
寧玉合氣不打一處來,握著許不令的手,眸子里滿是惱火:
“當時我和清夜兩個人相依為命,她找到長青觀后,上門就質問我為什么搶她的八魁,我和她解釋,她還不聽,非要我昭告江湖,說什么‘我反正出家了,也不如她,把天下第一人的位置讓她’,我沒打她都是好的……”
許不令眉頭一皺,看向了鐘玖。
鐘玖眼神慚愧:“確有此事,我當時也才十六七,言詞確有不妥之處……”
“你何止是言詞不妥!”寧玉合便如同和丈夫訴苦的委屈媳婦,咬牙道:“當時我沒心思搭理她,她就開始胡攪蠻纏,白天睡覺晚上敲門,不讓我和清夜休息,我去打她她就跑,我回來她又冒出來,當時清夜才八歲,氣的吃不下飯……這也罷,過了個把月習慣了,她就開始換花樣,招來了一堆蛇蟲鼠蟻,在道觀外面圍著,嚇得我和清夜連覺都不敢睡,還在水潭里下毒……”
鐘玖忙的抬起手來:“你別血口噴人,沒下毒,是癢癢粉,誰讓你洗野澡的……”
“呸—你還有臉解釋?”
寧玉合眼中滿是惱火:“當時吃不好睡不好,硬熬了一段時間,開始還不想麻煩武當的前輩,結果她沒完沒了的騷擾,我沒辦法才讓武當的前輩幫忙,起初是青虛真人過來,和她講道理勸她別執迷不悟,結果她還不知好歹,說自己又沒殺人放火,長青山又不是武當修的,她住在長青山養蟲子養鳥關武當什么事兒,把一把年紀的青虛真人差點氣死,后來陳道子才過來,把她給逐出了中原江湖……”
“呃……”
許不令滿眼錯愕,抬手揉了揉額頭,看向鐘玖,有點不知該怎么評價。這么仙氣十足的姑娘,年輕時候也太……太皮了些……
鐘玖等寧玉合說完,才幽然輕嘆:“我知道當時為了點名頭爭來爭去不對,現在已經想開,早把虛名放下了……”
寧玉合半點不信:“既然放下,你回中原做什么?為什么接近令兒?”
鐘玖勾了勾耳畔的秀發:“我本就是走江湖的,南來北往的跑很正常,和許公子也是碰巧遇上,我會些醫術,便想著傳下衣缽……”
寧玉合輕輕蹙眉,略一琢磨,便明白過來:
“呵—你倒是打的好主意,搶八魁搶不到,現在又跑過來搶徒弟……”
鐘玖面色嚴肅,坐直了幾分:“寧玉合,我認識許公子的時候,并不知道你是他師父,不信你問問許公子,什么叫我來搶你徒弟?我又不是沒徒弟,比你徒弟寧清夜還厲害,何須與你搶來搶去……”
許不令眨了眨眼睛,好像明白鐘玖為什么忽然出現在他跟前,還火急火燎的要收他為徒了……
稍微思索了下,許不令輕笑道:“鐘姑娘也來自南越,可認識新晉的八魁鐘離楚楚?”
寧玉合稍微聯想,便輕輕蹙眉:“她就叫鐘離玖玖。”
“嗯?”
許不令略顯莫名。
鐘離玖玖被點破身份,眼中并沒有什么異樣,微微點頭:
“楚楚是我一手帶出來的,早兩年便獨自闖蕩江湖,八魁的名聲也是她自己拿的。我一心教導徒弟救死扶傷,早就消了和你爭搶的心思。”
寧玉合總覺得哪里不對,可她自然想不到鐘離玖玖連徒弟都要比個高低,比不過就橫刀奪愛。
瞧見鐘離玖玖談吐和往日大相徑庭,也沒有和她爭吵,寧玉合半信半疑,淡淡哼了一聲:
“你想通了就好……不過你已經有徒弟了,為什么還要收令兒當徒弟?”
鐘離玖玖神色平靜:“我有能教的東西,自然可以收徒傳授,你情我愿的放眼四海八荒都是天經地義,這你也要管?”
寧玉合蹙眉望了片刻,目光轉向許不令:
“令兒,你真準備拜她為師?”
許不令輕笑了下:“鎖龍蠱有些殘留,身體難以恢復如初,鐘姑娘會溫養之法,只有拜入師門才能傳授,所以……”
寧玉合眉頭緊蹙:“你聽她胡扯,她就是一個苗疆毒女,哪兒來的師門……”
鐘離玖玖見寧玉合直接拆臺,頓時急了:“寧玉合,我這么多年行走江湖,遇到個高人師父有問題?有點師門規矩怎么了?我也是為了許公子好,怎么說的我要害他一樣?”
寧玉合淡淡哼了一聲:“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先幫令兒溫養身子,若是確有其事,再談拜師的事兒。”
鐘離玖玖站起身來:“祖宗之法不可變,大不了不救就是了,急的又不是我。”說著便要走。
許不令有些無奈,正想開口勸阻,寧玉合就拉住了許不令:
“你讓她走。”
鐘離玖玖身形一頓,停住腳步,回過頭來:
“罷了,我想幫的是許公子,又不是你,你埋怨就埋怨吧,我以后離你遠點便是。”
寧玉合則是對鐘離玖玖改過自新半點不信,但許不令把鐘離玖玖留著,她也不好強行驅逐,只能先記在心上,暫且停下了話語。
場面總算是穩了下,許不令暗暗松了口氣,拉著看了半天戲的滿枝兒,輕笑道:
“都是小事兒,沒必要這么大火氣,回去再說吧。”
鐘離玖玖見寧玉合不轟她走了,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氣,搶徒弟非一日之功,只要這關過去了有的是機會。當下也不著急,對著許不令盈盈一禮,便轉身出了亭子。
四人翻身上馬,寧玉合走在許不令身側,沒有再搭理鐘離玖玖,開口詢問道:
“令兒,你什么時候過來的,可有清夜的消息?我回來幾個月都沒有找到清夜的人。”
許不令搖了搖頭:“我剛到,還未曾打聽過。”
祝滿枝走在另一邊,接話道:“大寧姐說小寧可能在岳陽曹家,咱們要不一起過去看看?現在還能趕得上吃螃蟹,再晚估計就沒了……”
許不令抬頭看了看:“天色太晚了,船停在武當山下,先在這里找個客棧歇息一晚,明天回船上,然后一起去岳陽。”
祝滿枝點了點頭,好奇詢問:“公子這次出來是跑江湖?”
“不是,去江南提親。”
“嗯??”
祝滿枝喜滋滋的小臉兒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