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不令從姜瑞府上折返,已經到了深夜,遠處的皇城里會發生什么,他已經不關心了。
時值此刻,許不令忽然明白了,芙寶外公為什么能信手攪動天下雞犬不寧,真的只是眼睛多罷了。
利用信息不對稱的優勢,在最適合的時機,把消息告訴最合適的人,便足以用三言兩語挑動整個大局,而且是堂堂正正的陽謀,對方明知是坑都得往里跳,因為不跳會掉進更大的坑。
上者伐謀,大將殺人用兵,謀士殺人用嘴,這種當攪屎棍的快感,還真讓人欲罷不能。
不過今天的局面,許不令也確實有幾分運氣成分在其中。
本來他的計劃是拿沉香木,有機會就殺姜麟,沒機會殺姜篤,再沒機會殺姜瑞栽贓給姜凱,反正來北齊一趟,得給北齊留個沒法平息的大隱患。
只是沒想到能正好撞見姜篤雄起,連手都不用動,就靠一頓忽悠,便促成了目前來說最好的結果。
已經算滿載而歸,許不令自然也沒興趣留在這里笑看狗咬狗,回到客棧后,便連夜帶著四個姑娘便離開了歸燕城,留給北齊的,則是一場注定傷筋動骨的軒然大波……
北齊最西側,黑城。
城外千里黃沙間沙雪交融,左親王姜駑,身著那套除了睡覺從不卸下的鎧甲,日復一日站在城頭,眺望著看了數十年的肅州城。
雖然姜駑的‘宿敵’許悠,早已經拍屁股走人去長安當了攝政王,但姜駑的習慣還是沒改,‘不破肅州不卸甲’的誓言已經立下,周邊又沒其他敵人,他總不能轉頭去看西域早已經不成氣候的諸多小部落。
“報——王爺,王爺,出事了……”
姜駑正望著千里沙雪出神之際,城墻下方忽然傳來焦急呼喊。
姜駑眉頭一皺,轉眼看去,卻見首席謀士陳軒,從臺階跑了上來,面白如紙、驚慌失措。
“剛過年號什么喪?肅王發兵破原州了?”
陳軒急急慌慌跑到跟前,把八百里加急傳過來的消息遞給姜駑,急聲道:
“前夜,太子姜篤在含元殿犯下‘弒君弒父’這等大逆之舉……”
“什么?!!”
姜篤渾身猛地一震,比聽見歸燕城被西涼軍破了還不可思議,他一把揪住陳軒的衣領,怒罵道:
“胡說八道,姜篤剛剛受封太子,這時候他殺他爹作甚?腦子被你踢了?”
陳軒臉色煞白,焦急道:
“千真萬確,護衛冒死送出來的消息,姜篤已經被當場拿下,連國師都受到了牽連,歸燕城已經亂了。”
姜篤猶如被晴天霹靂砸在了頭上,腦子里一震眩暈。他想了想,怒目道:
“瑞兒在京城,他做了什么?別說這混賬跑去爭皇位了?!”
陳軒自然知道爭不得,這一爭北齊就全完了,再無與大玥抗衡之力。他一拍膝蓋,又氣又無可奈何的道:
“不爭不行。據說圣上瀕死前,寫了血詔送出宮城,廢篤立瑞,明顯是要過繼世子為嫡子,另立儲君,世子接到消息馬不停蹄往宮里趕,卻被世子姜凱搶先了一步,還被姜凱扣住了。”
姜駑本來略顯驚喜,可聽到后面的話,頓時怒火中燒:
“姜凱那王八羔子,既然圣上有詔書,為何扣我兒子?他想逼宮篡位不成?”
陳軒搖頭道:“世子姜凱不知從哪里提前得到消息,先行拉攏了朝臣和宗氏進入皇城,世子殿下單槍匹馬,進去就被扣了,現在不說尊遺詔繼承大統,連能不能活著回來都是問題。”
“放肆!”
姜凱猛地拔出腰刀,在城墻上來回踱步:
“這個姜橫,本王為姜氏復國大計,才對他處處忍讓,他真當本王怕他不成,敢扣我兒子……”
陳軒心急如焚,勸道:“王爺,要么現在就打,只要大軍先到歸燕城,還能挽回局面。要么就退一步,擁立姜凱為儲君……”
“我擁立他大爺,圣上給我兒子的東西,憑什么讓他硬搶?傳令三軍,即可拔營,入歸燕城勤王清君側!”
“諾!擂鼓,擂鼓……”
咚咚咚——
寧武關內,太原城。
年關剛過,太原城內的年味依舊,家家戶戶門前還掛著紅燈籠。
原本太原知府的衙門,現如今已經成了北齊東路軍的大本營。
議事堂內,右親王姜橫,坐在書案前,眉頭緊鎖看著西涼軍的調兵動向,估算著大軍渡江伐東部四王的時間。
一封密保還沒看完,幕僚周川便急慌慌跑進來,臉上驚喜中帶著驚恐,表情十分古怪:
“王爺,王爺……”
姜橫放下書信,瞧見周川又高興又不高興的模樣,心中莫名其妙,沉聲道:
“怎么?東玥渡江擊退了西涼軍?”
周川都不知道該怎么說,整理了下思緒,才開口道:
“前夜姜篤在含元殿弒父,被我們世子和朝臣當場抓住,如今歸燕城是世子在主持大局,不出意外,大齊儲君必然是世子殿下……”
啪——
話沒說完,姜橫便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什么亂七八糟的?姜篤都已經是太子了,沒事弒什么君?姜凱那混賬指使的?”
周川連忙搖頭:“絕非世子安排,世子只是去歸燕城躲風頭罷了,剛到兩天沒時間謀劃。按照世子所言,是姜瑞從中作梗,甚至偽造了圣上的‘血詔’,要過繼姜瑞為嫡子,另立儲君。”
“胡說八道,圣上一代雄主,豈會做這種沒腦子的安排?這不是故意煽動雙王兵變?姜篤即便犯下弒君大錯,圣上為大局著想,都會隱瞞此事不會改立太子,豈會這種時候亂來?”
“對啊,那血詔肯定是姜瑞偽造,世子殿下把姜瑞也扣了下來徹查。這一扣,左親王必然發兵歸燕城,王爺現在不過去,不僅世子命懸一線,我大齊也要落在亂臣賊子之手了。”
姜橫怒發沖冠,站起身來憋了片刻,抬手指向輿圖:
“本王現在怎么過去?現在一走,一年心血大半白費,以后怎么打回來?”
“王爺在前線浴血奮戰,左親王一系在后面篡位,我們總不能視而不見。即便把皇位拱手送人,左親王也不見得會記王爺的好,一山不容二虎,為君者豈能容忍一個勢均力敵的藩王杵在跟前,況且世子還扣了姜瑞,這是死仇,日后必然把王爺當槍使。王爺三思啊!”
姜橫咬了咬牙,一把推翻了書桌,怒罵道:
“這群混賬東西,若是圣上在,他們哪里有這狗膽。即刻調兵回援歸燕城。”
“是。”
“精妙絕倫!”
啪啪啪——
岳麓山下,小村落內。
頭發雪白的老夫子,拍著手掌,看著眼前的棋盤,喜形于色:
“老夫小瞧那小子了,讓他去破壞兩國結盟,結果最后還留了這么一手。以一人之力亂一國,當真神來之筆,妙哉妙哉……”
棋盤對面,畫圣徐丹青盯著亂七八糟的棋盤,蹙眉道:
“恩師,這個局,有點看不懂。”
梅曲生在旁邊撥弄著火盆,也是點頭:
“對啊,許不令殺姜麟、姜篤,從而挑起雙王奪嫡,都能讓人理解。但他是用什么方法,讓姜篤去弒父,還心甘情愿的抗下這千古罵名?用了妖術蠱惑了姜篤不成?”
老夫子摸著胡須,高深莫測的道:
“許不令乃當代人杰,布局之遠、謀劃之深,爾等凡夫俗子,自然看不懂。這個局,定是利用了人心,許不令提前發現姜篤性格的缺陷,藏于暗中布局引導,直至姜篤在不知不覺間鑄下大錯,事后還不知被利用。這等玩弄人心與鼓掌,卻不顯山露水的本事,當真高明。”
徐丹青半信半疑的點頭:
“恩師已經看透了?”
“沒有。”
老夫子少有的笑了兩下:“就是因為看不透,才覺得高明。世間最強的謀劃,就是看起來沒有任何謀劃,自然而然如同巧合一般。許不令這小子,進步神速,讓人生畏啊。”
感情是在瞎吹……
梅曲生烤著火盆,沒有再聊這種老夫子都看不懂的事兒,轉而道:
“那接下來,我們該做什么?”
老夫子用袖子掃過棋盤,把棋子全部掃入棋簍,搖頭道:
“天下碎成四塊,獨留許家一條大龍,閉著眼睛都能收官,沒什么可做的了。”
梅曲生思索了下:“左清秋乃祖師嫡傳,即便朝中失勢,也不可能服輸,就這么不管了?”
“左清秋不會服輸,但輸定了,人力敵不過天命,許不令就是天命,誰攔誰死,靜觀其變即可。”
“哦……”
十天后,秋風鎮。
正月末、二月初,徐徐春風掃過大地,荒原上的積雪逐漸融化,萬木逢春,斷斷續續抽出了嫩芽。
泥土道路兩旁芳草萋萋,一輛小馬車穿過小鎮,停在了已經關門歇業的茶鋪外。
陳思凝和祝滿枝騎在馬上,肩膀背著包裹,眺望著來時駐足過的茶鋪,卻再難見到那個日夜守候的老婦人。
崔小婉坐在車廂里,挑開車簾看著外面的形形色色,臉色已經恢復如初,燦若桃花。
從皇城里搶來的沉香木,已經成為了許不令送的聘禮,放在崔下婉手邊,上面系著紅繩和一縷青絲。
許不令坐在馬車外,手持馬鞭,目光放在身邊的姑娘身上。
小桃花穿著小襖,坐在許不令的身側,看向旁邊的茶肆,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很復雜,似乎裝了很多心事。
許不令知道小桃花的心思,想了想,還是抬手在她腦袋瓜上揉了下,勸道:
“小桃花,我帶你回大玥,這地方沒什么好呆的。”
小桃花搖了搖頭,輕聲道:
“我生來就是江湖人,江湖人重情義,豈能朝秦暮楚忘恩負義。大哥哥對我很好,但師父授業傳道、教我做人,這番恩情不能視而不見。大哥哥,就此一別,我們江湖再見吧。”
“江湖沒什么好的,和你師父學平天下,更沒前途了,他連我都平不了。”
小桃花并未否認這個,只是道:
“師父說,為天下開太平,不一定非得是為自己一方開太平,天下太平的目的達到即可。所以你們之間誰輸誰贏,都是一樣的。”
許不令吸了口氣,倒是不知該說什么了,只能道:
“天下太平用不了多久,到時候你別和你師父一起跑了就行。”
小桃花笑了下,臉上露出兩個甜甜的小酒窩:
“我怎么會跑呢,左氏一脈,可不光是大齊的國師,還是世間最厲害的武人。即便師父在天下大事上輸了,該爭天下第一還是要爭,等我藝成出山,會去找大哥哥取回祖傳的雷公锏,光復師門。”
許不令挑了挑眉毛,取下背后的鐵锏看了看:
“原來這玩意是左哲先的兵器,怪不得這么狠。不過你想取回來,肯定沒機會了,別把你師父那根也送了就好。”
小桃花聽見這個,有些小小的不服氣:
“那可不一定,師父說我的天賦,不比大哥哥差。大哥哥還有那么多女人要伺候,傷身子。”
許不令無言以對,抬手在小桃花額頭上彈了下:
“年紀不大,懂得挺多。回去和你師父說一聲,只要他真把天下放在心里,我不介意讓左哲先一脈繼續傳承下去,他兒子左戰我還是挺欣賞的。”
小桃花跳下了馬車,跑到了茶肆的門口,站在屋檐下,對著許不令擺手:
“話我會帶到的,大哥哥再見。”
“再見。”
許不令露出明朗笑容,輕揚馬鞭,馬車朝著秋風鎮的南方行去。
祝滿枝騎在馬上,生來重情重義,和很有江湖味的小桃花共處幾天,有點不舍,也揮了揮手:
“小十二,等仗打完了,姐姐帶你去中原見見世面,北齊全是雪,哪有中原好玩。”
小桃花點了點頭:“我是中原人,肯定會回去的。”
陳思凝很欣賞小桃花的天賦,也微笑道:
“記得好好習武,你的目標是我,咱們倆以后可是要爭天下間第一女武魁的,我可不會讓著你。”
祝滿枝連忙點頭:“對啊,枝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以后我們三個決戰太極之巔……”
陳思凝眨了眨眼睛,莫名其妙道:
“怎么,你湊進來是想當公證人?看得清招式嘛?”
“嘿——我就不能爭女武魁了?我爹可是貨真價實的劍圣,虎父無犬女知道嗎……”
吵吵鬧鬧中,馬車漸行漸遠。
小桃花站在露臺上,目送幾人離去,久久沒有回神。
待人影消失在街道盡頭的荒原上后,小桃花才收起了臉上的笑容,露出了些許失落,輕聲嘀咕了句:
“再見……應該沒多久吧……”
小桃花低頭看向腰間的荷包,隔著輕薄布料,摩挲著里面的銀元寶靈氣十足的眸子里,帶著幾分難以描述的意味。
就好似常年冰雪覆蓋的荒野,在春風拂過后,不知不覺間抽出了第一縷嫩芽……
第十一卷:北域游龍篇(完)
冰封北域天寂寂,龍游萬里草萋萋
終卷:君臨天下卷(敬請期待……)
多謝GarfIeld大佬的盟主打賞!
目前欠債284605……
欠更其實一直再還,只是沒分章,等這卷寫完再重新計數吧orz!
兄弟姐妹們新年快樂!
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財源廣進、萬事如意、牛氣沖天!
今年少年阿關會更加努力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