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如刀,大雪如席。
身著袈裟的僧人,袒露著右臂,口中頌佛號,緩步走過北海畔的冰封雪原。
北海是哪里,只有大玥繪制地理圖志的少數官吏才會曉得,尋常文人百姓,可能終其一生都沒聽說過這個地方,因為這里太遠了。
漠北被中原稱之為蠻荒塞外,而北海則是漠北的塞外,距離寧武關都有三千里,不下于從太原走到南越都城的距離。
往前千年,北海附近都荒無人煙,也就甲子前大齊退到了草原,這個地方才有了些人活動的痕跡。
到這個地方來,并非是為了生活,這片苦寒之地,是北齊流放囚犯的地方。
不過,行走在北海畔的僧人,并非囚徒,也不是單純的僧侶,只是半路出家的和尚,到這里來送封信罷了。
僧人出生在西域人吃人的蠻荒之地,手上染血無數惡孽滔天,后經高人點化,才入了佛門靜修,為往日惡行贖罪。
只是從殺戮中走出來的武人,若是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那些被殺的無辜之人,該成什么?
發覺這條路走不通后,僧侶又拿起了屠刀,不過信佛終究還是有點作用,如今僧侶殺人時絕不手軟,平日里還是一心向善,所以有了個‘半面佛’的稱呼。
北海畔大雪紛飛,半面佛走過無邊雪原,似慢時快,不過片刻的工夫,便來到了一個帳篷附近。
帳篷扎在北海畔,白發蒼蒼的牧羊人,獨自坐在北海畔,周邊是一群羊,在雪地下翻找著干草。
半面佛走到牧羊人跟前,抬手吟了個佛號:
“我佛慈悲!都過去幾十年了,國師大人還沒放下?”
北齊只有一個國師之位,面前這個白發蒼蒼的牧羊人,明顯不是左清秋。
牧羊人對半面佛似乎沒有什么好感,沙啞開口道:
“你這禿驢,還沒死?”
半面佛慈眉善目,對牧羊人的冷眼相待并不介意,含笑道:
“貧僧想去見佛祖,無奈佛祖不想見我啊。”
“哼。”
牧羊人明顯久居高位,哪怕流放苦寒之地二十載,依舊改不掉那股天下盡在指掌之間的氣魄,望著無邊北海,冷聲道:
“清秋讓你來的?出了什么麻煩?”
半面佛在牧羊人身邊盤坐,從懷里取出一封信,遞了過去:
“中原那邊,出了個天縱奇才,天賦悟性之高,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按照三百年一輪回推算,說是戰神左哲先轉世都有可能,你兒子可能打不過。”
牧羊人接過信封淡然道:
“世上哪有輪回轉世一說,人外人、天外天,大爭之世,出現什么樣的天縱奇才,都不足為奇。”
半面佛不置可否,抬眼看了下天空:“人外有人貧僧知道,不過這天外是否有天,一直參不透。國師大人可參透了?”
牧羊人淡淡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信封展開,是左清秋的親筆信,上面寫了對局勢的預判和對策。
牧羊人看了幾眼后,輕聲道:
“許不令……這是許悠的兒子?”
半面佛點了點頭:“是啊,當年我還去過肅州一趟,想收徒來著,只可惜被當作坑蒙拐騙的妖僧,攆出來了。”
牧羊人沉默了下:
“走,去看看。”
寒風再次吹過雪原,羊群依舊在帳篷附近徘徊,北海畔只剩下一個蒲團,再無人跡……
正午時分,秋風鎮商客來往最密集,三教九流都盤踞在街頭,招呼著進出商客。
隨著六名鎮子上的‘鏢師’有去無回,鎮上的江湖客也稍微收斂了些,連說話都多了些許耐心。
南方的街口,陳思凝牽著馬緩步進入,目光在小鎮上搜尋,看能不能找到許不令的蛛絲馬跡。
祝滿枝斜背長劍,帶著個斗笠,此時精神頭極好,雖然第一次來,但沿途還是在認真講解:
“……秋風鎮臥虎藏龍,是天下間最復雜的地方,我當年在天字營狼衛當差的時候,便經常聽探子說起這里。大玥很多甲子號的悍匪,被我們追殺的走投無路,就會出關藏在這里,你別看這個鎮子普普通通,其實每個人都不簡單,指不定那邊那個賣包子的,就是曾經在叱咤武林的一代梟雄……”
陳思凝轉眼望向街邊賣肉包子的小販,絡腮胡子腰后帶刀,看起來是有點匪氣,不過從細微關節動作來看,頂多是個練了兩三年把式的江湖嘍啰,當下搖了搖頭:
“說書先生的話信不得,來中原之前,我還以為中原武魁遍地走、宗師多如狗,結果從嶺南走到漠北,也沒遇上幾個能打的。”
陳思凝說這話,也不算吹牛。
‘宗師’是有資格開宗立派的意思,整個天下加起來也就那么點人,正值當打之年的就更少了,別看唐蛟被江湖人戲稱為武魁之恥,真放在江湖上,從南越殺到漠北都沒幾個人能擋住,陳思凝同樣如此。
祝滿枝年紀比陳思凝小一丟丟,但武藝直接差了寧清夜,心里自然有點小嫉妒,此時認真道:
“老陳,知道你武藝高,但武人要戒驕戒躁、心如止水,哪怕是和許公子一樣人間無敵,也得懷著平常心;不然就鋒芒太盛,會有殺氣,有殺氣就有破綻,連我爹都沒能完全做到心如止水。”
陳思凝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你武藝不高,道理懂得還挺多,許不令教你的?”
祝滿枝小眉毛一皺:“你可別小瞧我,賈公公知道不?比許公子還厲害的人物,當年我和他老人家一起釣魚的時候,給我講的這道理,一般人我都不傳授。”
陳思凝輕輕笑了下:“賈公公乃一代人杰,我自然知曉,不過那種神仙般的人物,也會陪著你釣王八?”
話不投機半句多。
祝滿枝鼓著腮幫,不太想搭理陳思凝了,轉眼掃過街道,正想找個館子飽餐一頓,不曾想在街道中間的茶鋪旁,看到了一個坐在桌案后面算命的姑娘。
冬日暖陽高照,天氣很好。
身著小襖的姑娘長發披肩,雙手撐著下巴,正百無聊賴地喊著:
“算姻緣、算吉兇……”
姑娘長著瓜子臉,模樣很文雅,看起來像是書香門第的小姐,年紀不大,個子比祝滿枝高一丟丟。
祝滿枝注意到這個姑娘,并非是因為對方年紀比她小,個子還比她高一點,因為這太正常了。主要還是因為這個小姑娘衣著很干凈,和秋風鎮的其他人對比起來格格不入。
陳思凝同樣注意到了茶鋪外的姑娘,隨意瞄了眼就轉開了目光。
茶鋪前面,坐在桌子旁發愣的小桃花,也瞧見了投過來目光的兩人,當下坐直了幾分:
“客官,要不要過來算一掛?”
祝滿枝的江湖便是走走看看,遇上有意思的事兒便湊個熱鬧,反正是在街上閑逛,便在茶館前停了下來,來到了算命攤子前坐下,好奇道:
“姑娘年紀不大,也會算命?算得準不準?”
說話間仔細看去,祝滿枝忽然覺得這姑娘有點眼熟,當捕快首要的就是對長相的記憶力,哪怕只是在街上偶爾擦肩而過,在特殊地方重逢的時候,都會有印象。
祝滿枝仔細看了眼,覺得以前在某個地方見過這小姑娘,但仔細回想卻沒有半點印象,她第一次來秋風鎮,不可能是在鎮子上遇見的,仔細琢磨了下,也只能當作是幻覺了。
小桃花曾經在長安城的青石巷,和祝滿枝、寧清夜擦肩而過,不過她連寧清夜都沒注意,肯定是記不得祝滿枝,此時很認真的詢問道:
“會算,信的話就準,不信就不準。姑娘要算什么?”
祝滿枝微微點頭,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算姻緣。”
小桃花就知道是算姻緣,她也只會算姻緣。她把簽筒推倒祝滿枝的面前,示意搖簽。
祝滿枝還有點小緊張,深深吸了口氣,才拿起簽筒像模像樣地搖了兩下。
很快,一根竹簽掉了出來,上書:
春風時節桃花香,花飛漫天粉艷光。花泌啖心莫急,自有鮮桃贈君嘗。
小桃花眼前一亮,正要來句:“哇!上上簽啦!”坐在對面的祝滿枝,倒是先站了起來,拿著竹簽搖晃,驚喜萬分地道:
“老陳,我搖了只上上簽!快看快看。”
陳思凝方才掃了一眼,便瞧出簽筒里面全是上上簽,對這種逗人開心的江湖騙術倒也不介意,微笑道:
“是嘛,恭喜了。”
小桃花被搶了話,只能轉而道:“姑娘原來會自己解簽。”
祝滿枝常年混跡于街頭,解簽肯定會一點,知道搶了算命先生的話,又謙虛道:
“只是會一些,姑娘仔細給我講解一下唄。”
小桃花這才滿意,開始認真講解:
“這只簽呢,重在‘心莫急’三字……”
陳思凝瞧見兩個小姑娘坐在一起瞎扯,也沒心思進去湊熱鬧,在后面的桌子上坐下,讓旁邊的伙計送了兩籠包子過來。
茶肆里慈眉善目的老嫗,此時站起了身,端著茶壺過來,倒上了兩碗茶,打量兩人一眼后,親和開口道:
“姑娘怎么跑來這地方?這里地方可不安穩,沒要緊事還是早點回家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