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城內,一處樓閣之頂。
二者相對而坐,從此看去,大半的邯鄲城盡收眼底。
孫云對面盤坐著一五十上下的黑衣老者,二人神情專注于中間的棋盤之上。
此時,正好由孫云落子,老者見孫云心神不寧,道:“巨首還在感懷上黨之敗?”
孫云抬頭笑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此又何需長存于心呼?”
老者笑了笑,道:“是老夫見怪了,只是時才見巨首落子,猶而再三,不似以往那般氣勢無雙,所以心生疑惑而已。”
孫云嗤笑一聲,道:“時才我只是在想,若是蘇劫再此,他會如何落子,當初我與其初見之時,也如今日你我二人這般對弈,在我看來,他也屢屢斟酌再三,但總能恰逢妙處,打亂我的一切部署,現在看來,此人還是藏拙了些。”
老者眉目擰起,道:“蘇劫?嗯……傳聞巨首上黨之謀,便是敗在其手中,傳說此人經天緯地,洞悉陰陽,一人連下十六城,諸國君主皆聞其名,百家之中也有傳聞,只是傳言向來夸大其詞,不知巨首如何看待此人呢?”
孫云略微一思,嘆道:“傳言不足其才之萬一啊,矩子他日當面,或可知曉一二。”實則,當初蘇劫洞悉那場地動破了他的奇門八卦陣,讓孫云回憶也不由膽顫萬分。
老者笑道:“能得巨首稱贊,想必傳言屬實了。只是此人身在暴秦,他與墨家之間,只得有同方不取而取同己者乎?不見則罷,一旦見面,必起爭執。”
此言出自墨瞿,也是第一代墨家矩子。
老者的意思是,蘇劫身為秦國,于墨家的執政道理注定不同,他如何會不取用同道的人,卻用與自己意見不相同的人呢?
孫云笑道:“見與不見,不是我們能控制的了的,只是我兵家細作傳訊,說蘇劫已然不在咸陽,不知去向。敢問矩子,若是你,你認為蘇劫去了哪里。”
孟起疑惑,隨即一動,問道:“莫非巨首認為,這蘇劫來了邯鄲不成?”
……
孫云看著孟起離開的背影,心道:“蘇劫啊蘇劫,但愿你不在邯鄲,墨家于大秦世仇,一旦你露了蹤跡,墨家矩子必不會放過你。”
墨家雖為當世顯學,除了有自己的執政學說之外,還奉行行俠,七國之中號稱有十萬擊劍士,讓人不敢小覷,更何況,這孟勝更是當世劍宗!
……
半晚黃昏之后,邯鄲城的一處酒肆里。
迎來了二位華服公子!
此二人,正是趙德和趙平。
趙平在趙德殷勤問候下,二人一同來到了一處廂房。
這一路,趙平看著平日里于自己處處作對的相府嫡子,此刻卻對自己這個弟弟這般恭謙,心中是萬分滿意。
此處早已備好了酒肉,頗為豐盛。
趙德躬身一指,道:‘弟弟請坐此處,此處風景怡人,有助食欲……’
二人落座之后,趙平雖然內心暗爽,但面目不露聲色,相反,一臉故意傲然的問道:“兄今日請我到此,難道就是為了食些酒肉不成。”
趙德一笑,將酒斟滿,隨即拿起一樽,面朝趙平,道:“兄多日來,因所受不公,本備有責悌之痛,但日思夜想,終于豁然開朗,想必父相讓弟世襲爵位亦是因弟之才,遠勝于我,我若不從,即為不孝,我若心不趙國強盛,而只作匹夫之爭,即為不忠,此等不忠不孝安能于吾弟相比,為兄慚愧,愿以此酒,讓我兄弟二人話干戈為玉帛,日后,為兄將以弟馬首是瞻,絕無二念。”
趙平一聽,頓時大喜,能見到嫡子對自己這樣,內心的滿足感何以言表啊。
“你……你說的當真?”
“自然當真,若弟不信,來日便可見之,此酒吾當先飲,聊表我心悔過,還望弟原諒兄長多日來的不敬。”
說完,趙德一口將樽中酒飲得一滴不剩。
趙平沉吟半響,哈哈笑道:“兄長言重了,今日能得兄長坦言相告,弟心甚幸,這平原君府日后還要多靠兄長照拂,你我兄弟二人本不該如此,來,我也敬兄長一杯!”
二人相談甚歡,期間,趙德更是一副恭謙模樣,只要趙平所說,立刻會得到趙德的應承,說到哪個敢忤逆趙平的秦質子,趙德便要沖出酒肆給趙平出氣。
二人酒過七旬,趙德醉醺醺的道:“弟弟,今日兄長說出癟在心里的話,痛快痛快啊,今夜萬花樓,我們一醉方休,我要讓邯鄲的世子都知道,我趙德的弟弟有多么了不起。”
趙平一聽,心知這趙德是想告訴邯鄲的世子,他趙德以后便以他趙平馬首是瞻。
這心里真是爽得難以言說啊,“好,聽兄長的,我們走!”
這一晚,趙平經歷了他這輩子最開心的一天,或許下一次,就是他繼承平原君的那一日。
兄弟二人的相互奉承,讓萬花樓里的一眾世子睜大的眼睛。
直到深夜,趙德和趙平才相互攙扶著回到了丞相府。
……
次日一早,龍治依舊化妝成了一個瘸子!
至于為什么一定要化妝成瘸子,龍治不知。
蘇劫只說,瘸子是趙勝的傷痛,你若化妝成瘸子,才能叫攻心之計。
龍治在相府門前的徘徊,這等卑微的身份,也沒有人遭人驅趕,為什么,因為平原君門客眾多,不乏一些也是這般傷殘的人,若是你驅趕了瘸子,一些門客便會不滿。
難道堂堂丞相還在乎這些門客嗎?若是別人,還真不在乎,但是他趙勝,一定在乎。
二十年前,也曾有這么一個瘸子,因為遭到了丞相小妾的嘲笑,趙勝的處理方式,引來了大多門客的不滿,紛紛離去。
趙勝不解疑惑,我平時對這些門客不薄啊,為什么這些人紛紛要離她而去呢。
于是有一個門客道出:“丞相不殺那個小妾,并嘲弄這些天生殘疾的人,讓門客們都認為丞相愛過美色勝過愛于士人。”
于是乎,趙勝迫不得已將他最愛的小妾給殺了,關鍵是,這個小妾的身份!
后來,平原君殺妾的‘美名’傳揚了出去,七國中紛紛贊揚趙勝,門客不日便多了起來。
但是平原君私下為失去這個小妾而痛苦了半載。
攻心之痛啊。
但是,人都是健忘的,沒有人認為還有人會重復這等事情,關鍵是,現在的平原君已不是當年的平原君了,盡管在乎名聲,但也不可能殺妾了啊。
所以,當樓閣上的一眾年輕的妻妾們看向瘸子的時候,紛紛笑了起來,說著當年的這個故事。
一日,兩日,三日,這么多些時日,樓閣上的妻妾們每每早上,都會聚集在一起,對著龍治指指點點。
剛好,龍治的目光瞥向了遠處的街道,一輛馬車由遠及近!
實則,龍治多日觀察,已然知曉這是趙勝的馬車,隨即,他心中一動,便一瘸一拐的迎了上去。
瘸子,馬車,平原君,小妾,樓閣,和二十年前那般一模一樣。
不知為何,此等情形頓時讓樓閣上的小妾驚慌失色,但是很快都鎮定了下來,紛紛看了過去。
平原君下了朝堂,因為年紀已大,神困身乏,本已快閉目酣睡之際,馬車忽然停頓,讓他一下便清醒了過來。
“何事這般驚慌!”
“回……回相爺話,是一個瘸子!”
“什么?……瘸子!?”
趙勝最討厭的就是瘸子,這二十年來,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瘸子,一時間原本有些蠟黃的臉面涌起了一絲潮紅。
趙勝掀開車簾,便見到一個渾身都是污垢的瘸子,瘸子擋住了去路,此刻也盯著車上的趙勝。
此刻,平原君趙勝的車馬被攔,還是一個瘸子,路人紛紛促足,各各都把目光朝了過來。
趙勝原本想直接將其驅逐,更目光正好瞥見了從相府里出來的兩個俠客,自然是自己的門客,硬生生的把話給堵在了嘴巴里。
“你有何事!”聲音有些微冷。
龍治也不懼,道:“我聽說丞相你特別喜歡世人,士人也都喜歡投靠你,之所以這般,便是因為丞相你禮賢下士,可是,我這人從出生開始腿就瘸了,這不是我選擇的,我已經很不幸了,但是你的妻妾們每日都在高樓上嘲笑與我,丞相,你該如何去做才能證明你愛士人?”
趙勝一聽,差點命人要將這個瘸子就地打殺。
這瘸子的話,難道是想我把我的一群妻妾們都殺了不成。
趙勝胸口劇烈的起伏,這瘸子是活生生的揭他傷疤,可偏偏他又發作不得!
血氣上涌,讓他差點沒站立穩。
很快,趙勝壓住了內心的怒意,說道:“不知我的哪位妻妾嘲笑了你,本相一定讓她出來,當面給你道歉,你看如何?”
趙勝吸取了當年的教訓,主動說出要讓妻妾出來道歉,周圍的人紛紛點頭。
樓閣上的妻妾一聽,紛紛議論起來,他們都笑過這個瘸子,難道都要跟這個渾身污垢的瘸子道歉嗎?
龍治繼續道:“丞相此舉甚好,嘲笑我的,便是平原君最美的小妾,韓夫人。”
“只是我有一事相說,還請丞相聽取。”
“丞相老矣,我士人皆知丞相愛護我等,所以皆愿意侍奉于丞相門下。”
“可一旦世子世襲,我等士子又如何得知世子能和丞相一般呢?如果韓夫人和世子都能夠對我道歉的話,我相信士子們便會得知,您的兒子也和您一樣愛護我們,將來,即便您的兒子世襲了爵位,士子們也會向尊敬您一樣尊重他,您說對嗎。”
龍治的話讓周圍的路人紛紛點頭!是這個道理!
趙勝也不由一驚,心中一思,確實如此,原來這個瘸子是來提醒他的,他誤會了!
“多謝先生,聽先生一言,讓本相恍然大悟,還請先生稍等,我這就去叫韓夫人和世子,當著邯鄲百姓的面,給你道歉!”
趙勝立刻下了馬車,走到了相府之中。
他正在想,到底是去叫公子德還是公子平,猶豫了片刻,他走向了公子平的住所。
到了公子平的門前,叫喚了半響,沒有聲音。
趙勝推門而入,走到了床榻邊上,見到眼前一幕,瞬時五雷轟頂。
一陣血氣翻滾,直沖天頂,雙目一紅,踉蹌一摔,好不容易撫在門柱上才免于摔倒。
“畜生……畜生……”趙勝聲音顫抖,巨大的怒吼驚動了外面的下人。
一個個紛紛驚慌失措的跑了進來,頓時,一個個嚇得跪倒在地。
只見床上一男一女,渾身不掛的鉤在一起,女的面若桃花,嘴角還帶起一絲微笑,男的還在夢中,一只手放在女子的懷里。
不正是韓夫人和公子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