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生不緊不慢地品了口茶，對面前突然兇煞起來的李良視而不見。
看似穩重，可后背卻再也沒有挨著身后的椅靠。
武魂殿幫他獵殺第七魂環這件事，不應該被外人得知才對，現在卻被李良如此質問，他內心豈能不劇烈震動？
他低著眉頭看著漂浮而上的熱汽，似乎其中有著往昔的幻影。
他避開了魂環的問題，緩緩說道：“你剛才問我，對學院現在的管理制度怎么看，對吧？”
李良點點頭，為自己再倒一杯茶，慢慢吹拂熱氣，仿佛剛剛猙獰猛獸的模樣是一個錯覺。
黃生繼續說道：“你可知天斗皇家學院第一任院長是誰？”說著，他抬頭看向李良，眼神中居然充滿了希冀。
李良答道：“黃極。”
黃生笑了起來，很難想象他這樣的老人還能露出天真如孩童般的笑顏。
這一刻，他對李良的態度才真正和藹起來，親近了許多，不住地夸贊道：“不錯，不錯，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了。”
“畢竟，能找到的描述他的書，圖書館中也沒有幾本。你能知道他的姓名，想必將整個圖書館的藏書，都翻了個遍的，真是難得。”
他“嗬嗬”地笑著，接著又嘆了口氣，繼續說道：“他是我的太太太爺爺，可很少有人知道我們的關系，你可知為何？”
李良來了興致，他也僅僅因為兩人都姓黃有過這樣的猜測，卻不清楚他們真的是一個宗族，
正如黃生說的那樣，天斗皇家學院根本不會宣傳前幾任院長，許多新生甚至都不知道眼前這個白發蒼蒼的佝僂老人，就是上一任院長。
雖然李良剛剛說過他喜歡痛快一點，但他對黃生即將述說的隱秘也很有興趣，自然不急于一時，開口道：“請先生解惑。”
黃生仍然瞇著眼睛保持著笑態，扭頭看向院中的樹，它剛剛已經被李良震得樹葉凋零，只剩光禿禿的枝干了。
“我太太太……就叫他黃極吧，死了那么久的人，我也懶得用那個繞口的稱呼了。”
“黃極與第一任皇帝相交莫逆，曾助他開國。原本他是打算退隱的，可挨不住皇帝陛下的挽留，又不愿做官，只好選擇來這個學院當院長，教書育人。”
“而黃家的命運，也從那個時候開始，與天斗皇家學院糾纏在了一起。”
“我黃家世世代代耕耘于這所學院，從學院創辦到現在，總共有十四任院長，我黃家就有六任，就算不是院長，我黃家也必有人在學院擔任要職。”
他說到這里時，原本瞇著的眼睛睜開了大半，萎靡的精神振奮了很多，仿佛在追憶家族的榮耀。
可這股昂揚的氣勢卻隨著他一聲嘆息衰落下來，他落寞地喃喃道：“可惜，并非每一任皇帝都愿意信任我黃家，尤其是雪夜……”
盡管他沒有正面回答那個問題，但李良還是隨著他話思考起來。
他雖然并沒有真正將圖書館閱盡，但關于學院歷史方面，還是了解頗多。
其實，天斗皇家學院有兩個院長：名譽院長和實際院長。
名譽院長由每一任天斗帝國的皇帝陛下擔任，實際院長則一般從天斗級教師中選舉產生。
但他們這一代有所不同的是，雪夜直接欽定夢神機、白寶山、智林擔任三席，取締了實際院長的職位。
一般來說，實際院長的更替要么是上一任院長死亡，要么就是上一任院長主動退位，即便新君登基，也不會管學院這邊才是。
但看黃生這副惆悵的模樣，再聯想到他主動上書申請監管學院職位的事情，李良自然清楚，他并不甘心從院長的職位上退下來。
可為什么雪夜沒有讓他繼續擔任院長呢？
李良稍加推測便已明白。
當初雪夜并非皇儲，除了搞走私的穆承望，天斗城中各大勢力有幾個看好他？黃生想必也不曾想最后的勝者居然會是他。
轉眼間，雪夜登基，對于各個要害部位，自然是換上心腹。
盡管黃生仍然忠于天斗皇室，忠于雪夜，但雪夜并不在意，因為他有更好的人選來幫助他管理天斗皇家學院。
黃生從落寞中醒轉過來，搖頭道：“我失態了，這些并不重要。”
他原本虛瞇著的朦朧雙眼迸發出駭人的精光，直視著李良，問道：“你可知，以前的天斗皇家學院為何對平民學員如此苛刻？”
李良搖頭。
黃生道：“誠然，平民學員中亦有人才，可沒有資源的加持，能夠成才的實在是寥寥無幾。”
“而天斗皇家學院的資金支持完全來自于帝國財政，若是大肆開放了對平民學員的口子，根本運轉不了多久，最多，也就十年。”
李良答道：“既然要培養出人才，自然要舍得資源才行。”
黃生搖頭道：“你沒明白我的話。相同先天魂力的學員，若他出身貴族，成才的幾率比平民學員要高上幾倍。所以天斗皇家學院基本上只招收貴族學員。”
李良點點頭，道：“所以，你們的策略是優中擇優，貴族中好苗子的占比的確要遠高于平民。”
黃生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李良笑道：“若真是如此，倒也沒什么好說的。”
他話鋒一轉，“可曾經雪星親王監管學院時，有部分教師與他勾結，不知薅了學院多少羊毛，你覺得，若是將這筆錢全部用在學院，能否支撐得起招收平民學員的運轉呢？”
看著他似笑非笑的譏諷神情，黃生搖頭道：“你不懂。”
李良虛心請教道：“愿聞其詳。”
“天斗皇家學院每況愈下，已經沒有多少教師愿意來此地了，若不提高他們的待遇，恐怕學院的情況會更糟。”
“哦？”李良質疑一聲，問道：“難道先生就沒想過，學院到達今天的地步，或許就是因為你們黃家的堅持？”
黃生也不氣惱，緩緩道：“笑話，從創辦之初到現在，學院為帝國輸送了多少人才？無論是邊防大將，亦或者是朝堂大臣，出身于天斗皇家學院的人絕對是大多數。”
李良接道：“只不過，這個人數應該是在不斷減少的吧？”
“開國之初，貴族盡是開疆拓土之輩，現在這些后代子嗣的素質與他們相差甚遠，先生應該看在眼中才是。”
“歸根結底，應該是先生沒有改變傳統的勇氣吧？”
黃生臉色瞬變，欲言又止，最后無力地躺在了藤椅上。
李良的話都說到了他的心坎里。
待在學院這么多年，他哪里看不出真正導致學院衰敗的病癥？
可是，黃家也不是當初那個皇恩深重，門楣光大的黃家了。
遙想太祖父在世時，與皇帝陛下交情甚重，陛下甚至戲稱天斗皇家學院為天斗“黃”家學院，君臣無猜忌。
可從祖父那一代開始，家族就開始衰敗，榮寵也不復當年。
皇室對黃家的忌憚肉眼可見，甚至于將學院的歷史都隱藏起來，消磨黃家在學院中的影響力。
最致命的是，黃家子嗣艱難，上一輩老死之后，沒有能人頂上他們的位置。
整個黃家，便如同院中那顆光禿禿的大樹，枝葉凋零。
他雖然勤懇耐勞，卻并非驚才絕艷之輩，哪里能憑一己之力將黃家的頹勢，天斗皇家學院的頹勢扭轉過來？
可惜這些事情不足為外人道。
李良看著剛剛還氣勢穩重的他現在卻一副萎靡衰老的模樣，心中覺得好笑，繼續說道：“先生看來早就清楚學院的癥結所在了。”
黃生喃喃道：“你說的沒錯，我是個懦夫……”
他看著李良，苦笑一陣后，萎靡問道：“既然三席會派你過來問，說明他們已經知道了吧？為何僅僅派你過來，難道還想給我一次機會？”
在被李良詢問“第七魂環從何而來”時，他就已經在心中得出了這樣的結論：自己勾結武魂殿出賣皇后的事情已經被他們知道了。
李良見他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樣，還有些意外，卻跳過了他的問題，繼續問道：“所以，先生現在能告訴我，你對皇后殿下的看法了嗎？”
黃生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皇后殿下的膽識魄力，是我不能比的。”
李良內心升起一種怪異的感覺，穆寒夢那個女人居然也能擔得起這個老人這樣的評價。
不過仔細想想，她憑一己之力對抗學院中各方勢力，強行將招收平民學員的新規定推廣下去，的確算得上魄力非凡。
只不過總覺得這個皇后和那個被他養在家中的抖M不是一個人啊。
他將心頭怪異的感覺拋出，繼續問道：“所以說，先生是很看好現在學院的管理制度的，對嗎？”
黃生卻搖了搖頭，道：“不，我并不看好。”
他解釋道：“這套管理制度之所以能運行下去，完全就是因為皇后殿下的高壓，再加上她父親的暗中支持。否則，這么多權貴的利益，即使她貴為皇后，也難平眾人。”
李良疑惑道：“難道這不僅僅是學院內部的事情？”
黃生笑道：“看來三席也沒將所有事情都告訴你。你以為這些教師都是在為自己謀利嗎？他們實際上是在為身后的貴族謀利，這所學院的背景錯綜復雜，遠沒有五大元素學院那般純粹。”
“至于我，我一個魂帝級別的糟老頭子，哦，現在是魂圣了，區別不大。對那些人而言，沒有任何威懾力。”
“為了讓學院更好，我只能順從他們，同時盡力拿到一些權力，為學院多做一些貢獻。”
李良神色愈發怪異起來，“所以說，你做這么多，反而是在為學院好？”
黃生篤定地點點頭，“不管你信與不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所學院。”
“所以，我才會上書陛下，請求監管學院。可惜，被駁回了。”
李良問道：“你說的這些，三席是知道的？”
黃生道：“自然清楚，但他們的阻力比我更大，能做的事還要更少一些。”
“最重要的是，他們雖然實力高強，卻都不擅長這方面的事情，在朝堂上對那些人完全形成不了壓制。而陛下，也不會允許他們動用武力。久而久之，學院就變成這副模樣了。”
看著李良若有所思的樣子，黃生笑道：“這些事本來應該由三席來告訴你，可我覺得你已經能夠承擔起這份職責了……”
李良馬上接道：“再加上先生覺得自己命不久矣，對嗎？”
黃生臉上的笑容沒有改變，反而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對，我等這一天很久了。只希望你和太子殿下能掃清學院內部的蛀蟲，讓學院再次強盛起來。”
他臉上再度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笑容，仿佛看到了理想完成的模樣，可李良一句話就讓他陷入了完全的錯愕中。
李良笑道：“其實，三席并不知道你勾結外部勢力這件事。”
黃生睜大了眼睛，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他只是讓我來跟你說一下，‘轉交權力給我’這件事，而已。”
李良說完，又拿起茶壺為自己倒了一杯茶，吹佛著熱氣品了起來。
黃生此時臉上的顏色分外精彩，各種色彩交替浮現顯現出他并不平靜的內心。
他原本以為自己勾結武魂殿出賣皇后的事情已經被三席得知，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可李良卻說，他們并不知道？
那我剛才一通肺腑之言算是白送給他了？
可他是怎么知道，我已經晉升魂圣了的？有著秘法隱藏，三席都應該沒有看出來才對。
他又是如何得知我和武魂殿的勾結的呢？
一番復雜的心理變化，最終卻轉變為了一種惡念，心底有股聲音在回響著，“既然三席不知道，是不是他死了，他們就永遠不會知道了？”
原本沉著穩重，打算慷慨赴死的黃生此時已經失去了冷靜，看著李良的眼神中都帶上了幾分藏不住的兇惡。
可李良卻似乎感覺不到他的惡意，只是像他之前那樣，看著茶水上漂浮的白汽。
感覺到他的有恃無恐，黃生的眼神幾經變化，最后都化作無奈的苦笑。
他居然被這個十四歲的小子擺了一道！將各種隱秘都吐了出來！
可苦澀過后，他看著李良的眼神卻越來越亮。
“有這樣的后輩存在，哪里用得著愁苦學院的衰敗？”
想到這里，他徑直問道：“我該怎么做？”
他不再去想李良從何處得知自己的作為，他只希望李良能夠興復這所學院。
李良見他已經想通了一切，終于抬起頭來，笑道：“你要做的很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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