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嬌醒來時發現自己趴在一張干爽的床鋪上。
她抬起頭,左右看了看,認出這是她在醫館的閨房,她試著動了動身子,就發現自己渾身疼痛。
“你醒了?”
蕭六郎的聲音輕輕地響在她的頭頂。
奈何她趴著,脖子活動受限,一時看不見他。
“別動,我過來。”蕭六郎往前走了幾步,在她身旁的床沿上坐下,她微微發了點汗,蕭六郎拿了帕子細細擦拭她額頭。
“你感覺怎么樣?”他問,“疼不疼?”
“不疼。”她說。
這些身體上的疼痛根本奈何不了她,她習慣了,并不覺得有什么。
她左顧右盼。
蕭六郎看著她不安分的樣子,忍不住帶了一分嚴厲的語氣:“你傷得很嚴重,別亂動。”
語氣是嚴厲的,眸子里卻滿是擔憂。
他今日原本在林成業家給林成業與馮林補習,突然天下暴雨,他心里隱隱涌上一層不安,果不其然,沒一會兒劉全就過來了,說顧嬌與老太太出事了。
劉全也是剛到家,經歷了顧小順被人劫持的事,還沒從事件里緩過神來,就又趕上顧嬌與老太太出事。
人是宣平侯送來醫館的。
顧嬌與老太太被砸傷,倆人當場昏迷,宣平侯本是與常璟一道過來追殺老太太,結果就看見了莊太傅,有莊太傅在,人自然殺不成了。
宣平侯趕到時,顧嬌與老太太已經被從廢墟下扒出來了,倆一大群人圍著老太太,顧嬌身邊卻只有一個老祭酒。
宣平侯將渾身是血的顧嬌送來醫館。
老太太的傷勢也不容樂觀,她的頭鮮血直流,莊太傅擔心她撐不到回府,于是跟在宣平侯身后把人送來了醫館。
顧嬌的背部被屋頂砸中,差點砸斷脊骨,宋大夫說,若是脊骨斷了,就會面臨截癱的風險,可能一輩子都站不起來了。
聽到這里時,蕭六郎的冷汗都冒出來了。
不過饒是脊骨保住了,她的后背和腿也有多處腫脹青紫以及木片的劃傷。
再就是她的手肘,她當時護著老太太倒下去,她至少用一只手撐地都好,可她一只手護著姑婆的腰,另一只手護住姑婆的頭,結果膝蓋與手肘著地,全磕腫磕了!
可她竟然說不疼,還四處亂動。
蕭六郎覺得自己作為她相公,就算是名義上的,也該要與她講講道理了,不能再這么不顧自己安危了,也不能不好好養病。
顧嬌茫然四顧:“姑婆呢?”
蕭六郎所有的話瞬間堵在了喉嚨。
另一間廂房之中,一名姓盧的老大夫為老太太包扎好頭部的傷勢。
老太太還昏迷著,但氣息不似先前那般微弱了。
“她沒事吧?”莊太傅問。
盧老大夫并不知對方身份,可瞧著非富即貴,他拱手行了一禮,道:“回這位老爺的話,這位老夫人的傷勢并不嚴重,傷口不深,而且血也止住了,人醒來就沒事了。”
倒是咱們顧姑娘,傷得可太重了,他都不忍看。
莊太傅放下心來,給了盧老大夫一錠賞銀:“你退下吧。”
“是!”盧老大夫拎著醫藥箱退了出去。
莊太傅守在床邊。
想起方才的事,他也是一陣陣的后怕,他多擔心太后被砸出個好歹來啊。
莊太傅沒等太久,床上的人兒便緩緩睜開了眼。
莊太傅趕忙站起身來,激動地看著她:“妹妹,你醒了?”
以為她還沒恢復記憶,用這個稱呼比較容易令她接受,可當他對上對方的眼神時,就整個人一下子僵住了。
那是即便在病中也凌厲霸氣的眼神,是獨屬于莊錦瑟的眼神。
莊太傅后退一步,正了正衣冠,伸出手來,雙腿漸次退下,拱手行了一禮:“臣,恭迎太后!”
自此,世上再無姑婆,只有莊太后。
莊太后坐上莊太傅的馬車,動身去了莊府。
出發前,莊太傅便讓侍衛前去府里通知了家人,一大家子——莊太傅的長子莊平、次子莊周、庶三子莊牧、長媳甄氏、次媳封氏、三媳譚氏以及包括安郡王在內的幾個孩子,齊齊站在府門外、站在風雨中,恭候莊太后的到來。
馬車停在了風雨飄搖的府門外。
莊平率先跪了下來,他跪下后,在場所有人全都嘩啦啦地跪了一地,他拱手朗聲道:“臣等恭迎太后,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所有人磕頭行禮:“恭迎太后,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莊太傅從另一輛馬車上下來,頂著風雨,親自為莊太后撐傘。
莊太后還穿著碧水胡同的衣裳,可這并不影響她的氣場。
這些人都是她的家人,可他們全都跪在她的腳下。
她淡淡地掃了眾人一眼::“平身。”
“謝太后!”眾人恭敬應聲,規規柜矩地站了起來,眾人衣衫都濕透了,卻連最小的三歲小娃都不敢吭氣。
誰都知道,太后重規矩。
莊太傅笑著道:“趕緊進屋吧,雨大,太后受著傷,不宜淋雨。”
莊太傅走進莊府,進了莊家人為她精心準備的院子。
這是莊錦瑟出閣前的院子,里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樹皆是按照她出閣前布置的,數十年過去依舊維系著原有的樣子。
莊太后卻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邁步走上臺階。
只是在路過一顆海棠樹時,她多看了一眼,總覺得少個孩子盤在上面。
她進了屋。
在莊家,知道莊太后麻風病事件的人只有莊太傅與安郡王,以及二人的心腹下屬,是以,莊太傅連親兒子都沒叫上,只帶了安郡王過來。
三人進屋后,莊太傅又叫了兩名侍女過來:“原先太后身邊的人都在行宮,這是恒兒恒兒挑選的下人,先留在太后身邊伺候。”
“不用,出去吧。”莊太后坐下后擺擺手,“哀家跟前不需要人伺候。”
祖孫倆俱是一愣,莊太后講規矩也講排場,平日里身邊少說七八個宮女太監伺候——
莊太后自己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壺倒茶。
莊太傅眉頭一皺,看向兩名侍女道:“愣著做什么?還不給太后娘娘上茶!”
二人忙上前倒茶。
莊太后嘭的將茶壺擱在桌上,明顯帶了一絲不耐,二人嚇得撲通跪下。
莊太后有一瞬的慌神,似乎是明白過來自己的反應不合身份,她淡道:“倒吧。”
“是!”二人面面相覷了一眼,站起身,一個倒茶,一個奉點心。
莊太后沒什么胃口,喝了口茶就讓二人退下了。
“這段日子到底出了什么事?”莊太后沉沉地問。
莊太傅與安郡王交換了一個眼神,都從彼此眸中看見詫異。
還是安郡王開了口:“您……不記得發生了什么事嗎?”
莊太后按了按有些疼痛的太陽穴:“哀家只記得自己得了麻風病,被迫送往麻風山,哀家趁人不備逃了出去,之后哀家似乎去了不少地方,最后餓暈了……那之后的事哀家不大記得了,你們是在哪里找到哀家的?哀家昏迷了幾日?”
昏迷、幾日?
二人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
太后想起從前的事了,卻不記得這段日子發生的事了,她的記憶停留在了暈倒在村子里的那一天。
想到了什么,莊太后又道:“對了,哀家的麻風病怎么樣了?”
安郡王道:“您的麻風病……”
“您沒有得麻風病!是誤診!”莊太傅打斷安郡王的話。
“誤診?”莊太后蹙了蹙眉。
莊太傅正色道:“沒錯,就是誤診!實不相瞞,您已經失蹤一年多了,如果您真是得了麻風病,不可能是眼下這個情況!”
莊太后看看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臉:“我明明記得有癥狀的……”
莊太傅就道:“麻風病是治不好的,您只是出現了類似的癥狀,但并不是麻風病!”
在昭國,麻風病確實無法治愈,據說只有在最強大的燕國才有治療麻風病的手段。
莊太后頓了頓,又道:“那哀家失蹤的日子都在哪里?”
莊太傅道:“太后被陛下的人控制了!也不知他們給太后用了什么藥,竟然太后失去了記憶,臣幾次上門與太后相認,都遭到了他們的無情阻攔,今日臣不得已,派了暗衛去硬搶,結果誤傷了太后,還請太后責罰!”
安郡王欲言又止。
“姑婆!姑婆!”
屋外忽然傳來莊夢蝶的聲音。
莊太后的神色又恍惚了一下。
腦海里閃過一個呼之欲出的名字,似乎也曾有人這么叫過她,可她想不起那個名字。
“是夢蝶。”莊太傅笑了笑,“應當和她姐姐一塊兒的,太后,你要見見她們嗎?”
夢蝶。
那個叫她姑婆的是夢蝶?
是的吧,不然還會有哪個丫頭叫她姑婆?
莊太后點點頭:“進來吧。”
莊夢蝶推開房門,興高采烈地進了屋:“姑婆!”
“叫太后!”莊太傅嚴肅著臉提醒。
“哦。”莊夢蝶不情不愿地應了一聲,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夢蝶見過太后。”
與她一道一前一后進屋的莊月兮也躬身行了一禮,“月兮見過太后。”
莊太后頷首。
莊夢蝶在莊太后身邊坐下,挽住她胳膊,親昵地說道:“太后,我好想你啊!你怎么都不召見我?”
莊太傅板著臉:“不許沒規沒矩的!”
莊夢蝶哼了哼。
莊太后是很疼莊家的幾個孩子的,一是她自己沒孩子,二也是這幾個孩子的確會討人歡心。
莊太后看著身邊的莊夢蝶,又看看溫婉嫻靜的莊月兮。
其實莊太后從前比較寵愛莊夢蝶,會哭的孩子有奶吃,莊夢蝶會撒嬌,自然分到的寵愛就多。
可今日,莊太后莫名更想親近安靜少話的莊月兮。
她怔怔地看著莊月兮。
莊太傅給莊月兮使了個眼色,莊月兮會意,走過去在莊太后的另一邊坐下。
莊太后抬起手,摸了摸莊月兮的左臉:“沒有了?”
“沒有什么啊?”莊夢蝶古怪地問。
是啊,沒有什么?
莊太后自己也不知道。
醫館。
顧嬌靜靜地站在大堂門口,她身上還受著傷,有冷風灌進來,夾裹著冰涼的雨水。
蕭六郎在她頂上撐了一把傘。
“姑婆走了。”蕭六郎說。
“那她還回來嗎?”顧嬌回頭,定定地看著他問。
這一刻的她,終于有了十五歲的小姑娘該有的稚嫩與彷徨。
可蕭六郎欣慰不起來。
蕭六郎嘆了口氣,垂眸,低低地說道:“嬌嬌,她不是姑婆,以后都不是了。”
顧嬌茫然地望著滂沱大雨,小身子有些孤寂。
蕭六郎放下雨傘,扳過她的身子,將她輕輕地按進懷里。
她的頭靠上他緊實的胸膛。
她搖頭,睜大眼眸,認真地說:“我不難受。”
蕭六郎摟著她腰肢的手緊了緊,大掌輕輕扣住她的頭:“嗯。”
院子里,顧琰正在睡覺,忽然間,他醒了,睜眼坐起身來。
姚氏被他嚇了一跳:“怎么了?”
顧琰沒說話,眼底淌下一滴淚來。他用指尖抹了抹那滴眼淚,定定一看。
姚氏也看到了,她驚訝道:“你怎么哭了?”
顧琰:“我沒哭。”
這不是他的眼淚,是嬌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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