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這是怎么了?
從前雖也有過躁動的時候,但都很快壓了下來,這次卻……
這種不受控制的感覺令蕭六郎無所適從,甚至有些煩躁。
難道他讀了那么多圣賢書,到頭來卻只讀成了一個禽獸嗎?
他搖搖頭,強迫自己將雜念從腦海中摒除。
效果卻不盡人意。
仿佛越是強行壓制,它便越是如同翻滾的巖漿,燒得他整個胸腔都一片滾燙。
最終沒有辦法,他只得起身去后院的古井打了一桶水,結結實實地沖了個涼水澡。
顧嬌這邊就沒心沒肺多了,撩撥是真的,撩完就睡也不是假的。
某人幾乎是挨著枕頭便呼呼地睡著了。
只不過,她這一覺注定睡得不大安穩。
她又做夢了。
她夢見了在翰林院為官的蕭六郎。
蕭六郎是寒門出身,又力壓安郡王拿下新科狀元,遭到了不少人的眼紅與嫉妒。
翰林院又是莊太傅的地盤,他在里頭的境遇可想而知。
然而是金子總會發光,不論那些同僚如何打壓排擠蕭六郎,蕭六郎的聰明才智依舊得到了施展的機會。
卻不是在翰林院,而是在刑部。
原來,刑部出了一樁殺人案,兇手被一個過路的翰林官手下擒獲,交給了刑部,可沒多久兇手的家人卻找到翰林院來,說翰林院抓錯了人,他爹不是兇手。
那是一個九歲的孩子。
沒人會相信一個孩子的話,只有蕭六郎去了一趟刑部,結果蕭六郎發現那孩子的爹的確不是兇手。
蕭六郎幫助刑部抓獲了真兇,獲得刑部尚書的大力賞識。
事情進展到這里,蕭六郎仿佛是真的官運亨通、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了,可哪知蕭六郎從刑部回來的路上,被一個從樓上摔下來的小道姑砸到。
他當場被砸暈,小道姑也暈了。
光天化日之下,一男一女交疊著暈在一起,不知情的全以為二人怎么了。
而當時蕭六郎身上又穿著翰林院的官服,事情很快便發酵傳了出去。
蕭六郎名聲盡毀,官途也做到了盡頭。
顧嬌一覺醒來,坐在床頭抱著被子一陣牙疼。
自家相公真是水逆得厲害呢。
聰明是真聰明,倒霉也是真倒霉。
當街被人砸中這種事,約莫與前世中彩票的幾率差不多,這也能遇上?
要避開其實也簡單,她記得蕭六郎離開刑部時,曾被一個姓楊的翰林官叫住訓斥了一頓,如果不是這件事耽擱了時間,蕭六郎其實是能完美錯開那場災禍的。
天不亮,顧嬌就起了。
以往蕭六郎也起得早,但不會比顧嬌更早,今天卻例外。
他在后院打水,先把水從古井里打上來,再一桶桶拎回灶屋倒進水缸。
看他滿頭大汗的樣子,不難猜出他已經干了許久的活兒。
“怎么這么早?你晚上不會沒睡吧?”顧嬌古怪地說道。
精力太旺盛了,必須得干點體力活消耗一下,不然會心火氣燥。
當然這話蕭六郎就沒說了。
他正色道:“睡了,有點熱,就早早地起了。”
是挺熱的,尤其古人穿得還多。
顧嬌覺得京城比鄉下要熱,她睡了一覺,一身寢衣也汗濕透了。
她打了水回房洗了個澡。
聽著那嘩啦啦的水聲,蕭六郎胸腔內血氣翻涌,只感覺自己一大早上都白折騰了。
小凈空今天不上學,在后院兒練了會兒功,吃了早飯就去找隔壁的趙小寶玩了。
顧琰與顧小順也放旬假,他倆在屋子里睡懶覺。
顧嬌沒把夢里看到的事與蕭六郎說,依舊如往常那樣去了醫館。
蕭六郎則去了翰林院。
他一進正門,便見不少翰林官站在殿前的空地上,氣氛濃烈的不知在熱議著什么。
他一貫與熱鬧無關,沒打算去加入他們,悶頭便往自己的辦公房而去。
可沒走兩步,就看見廊下轉角處的寧致遠沖他悄悄地招了招手。
他一尋思,還是去了那邊。
寧致遠將他拉到走廊的另一面,小聲八卦道:“你聽說了沒?安郡王今早立了個大功!”
“哦。”蕭六郎敷衍地應了一聲,沒興趣。
“咝——”寧致遠倒抽一口涼氣,“好歹是你的對手,你就真不好奇一下他立了什么功?你是狀元,他是榜眼,按理你得爬比他快,若是他比更快……好叭,比你快也正常,誰讓你拼爹拼不過人家。”
這是大實話,一個寒門學子奮斗十年八年,可能都到不了人家的起跑線。
有些人出生就是在他們的終點。
可寧致遠還是想說:“北坊街出了樁殺人案,半夜才報的案,今早兇手就被擒獲了。”
“安郡王抓的?”蕭六郎問。
寧致遠道:“沒錯,他來上值,路過刑部時碰上他舅舅,就是刑部侍郎,刑部侍郎與他說了此事,他根據現場的血跡,帶著手下,一下子就把真兇抓獲了!他這會兒在刑部走不開,托人來翰林院請假,說下午再過來。你說他怎么就這么厲害呢?”
出身好就算了,偏偏比普通人更優秀、更努力,這讓普通人怎么活呀!
整個翰林院都被安郡王破案的事轟動了,就在此時,門外忽然響起一陣喧嘩聲。
“你們抓錯人了!我爹不是兇手!不是他!”
是一個孩子的聲音。
蕭六郎循聲望了望。
寧致遠道:“走,去看看!”
他以為蕭六郎會拒絕,畢竟他從不是個愛看熱鬧的性子。
哪知蕭六郎竟然真的跟上了。
門外鬧作一團。
一個穿著布衣的孩子,不到十歲的樣子,身形瘦小,衣衫凌亂,許是奔走了一路的緣故,他滿頭大汗,鞋都跑掉了一只。
他試圖往里沖,卻被翰林院的孔目攔住。
他眼眶發紅,卻強忍著不讓淚水掉下來:“你們翰林院抓錯了人!我爹不是兇手!他沒殺人!”
到底是個孩子,聽說是一位翰林官幫忙破了案,便以為他爹是被抓來了翰林院。
他撕心裂肺地叫喊著,然而在場沒有一個相信他。
孔目有些不耐了:“你爹是不是兇手我們怎么知道?你就算要鬧也該上刑部去鬧呀,我們翰林院又不是審理案件的地方!”
“刑、刑部又在哪兒啊……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翰林院的……”孩子終于忍不住,絕望地哭了起來,看得出他已經走不動了,他的腳底都磨出了血泡。
殺人犯的孩子。
沒多少人真去同情他。
就在他哭得不能自已之際,一道高挺拔欣長的身影來到他的身前:“我帶你去刑部。”
他的哭聲戛然而止,抬起淚汪汪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看向那張謫仙一般俊美的臉龐:“真、真的嗎?”
眾人看傻子一樣看向蕭六郎。
幫一個殺人犯的孩子,他是瘋了不成?
“我請個假。”蕭六郎對孔目說。
孔目約莫是被他的行為震驚到了,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蕭六郎雇了一輛馬車,將孩子帶去了刑部。
這孩子敘事能力還算清楚,從他口中蕭六郎了解到,他半夜腹痛,他父親外出為他請郎中,結果一宿沒回,第二天就聽說他爹被當成兇手抓了。
他娘已經暈過去了。
蕭六郎問道:“家中還有別人嗎?”
他搖頭:“沒有了。大人,我爹不會殺人的!他真的不會!你相信我!”
蕭六郎只信證據。
如果他爹真的是兇手,那他要明白,朝廷沒有冤枉任何人。
如果他爹不是,那么朝廷也會還他爹一個公道。
蕭六郎把人帶去了刑部。
見來的是翰林官,刑部的侍衛十分客氣,他將蕭六郎帶去了偏堂,那里,安郡王正與他的舅舅秦侍郎一共商議本次案件的細節。
因為兇手不肯認罪,他們必須找出更多的證據令兇手伏誅。
“秦大人,翰林院那邊來人了。”侍衛在門外稟報說。
秦侍郎不解:“翰林院的人怎么來了?”
安郡王搖頭:“不知道。”
他也很迷惑。
“進來。”秦侍郎道。
蕭六郎帶著那名孩子走了進來。
“是你?”安郡王眉心一蹙,目光落在那名孩子的身上,“他是誰?”
“他是嫌犯的兒子,他找去了翰林院。”蕭六郎不卑不亢地說。
秦侍郎對新科狀元略有耳聞,見他拄著拐杖,差不多就猜出對方身份了。
哼,就是這小子搶了他外甥的狀元之位?
那孩子說道:“我爹不是兇手!他沒殺人!”
“誰讓你把他帶進來的?還不快把人帶出去!”秦侍郎厲聲喝完,見蕭六郎沒動,冷聲道,“來人!”
一名侍衛走了進來,將那哭喊的孩子帶了出去。
蕭六郎看向安郡王。
他一個字也沒說,可安郡王莫名被他的目光看得猶如芒刺在背,他嘆道:“深更半夜的,他出現在大街上本就形跡可疑,伍楊順著沿途的血跡發現他時,他正打算將作案的工具掩埋掉。”
“我爹才沒有形跡可疑!我肚子痛!他是出去給我請大夫了!你們才可疑!你們冤枉好人!”
門外的走廊上,傳來那孩子倔強的嘶吼聲。
“請問我能去看看嗎?”蕭六郎道。
翰林院按理是不得干涉刑部做事的,安郡王純粹是在幫舅舅的忙,不過既然他都插手了,讓蕭六郎看看也沒什么大不了。
尸體停放在刑部的冰窖。
蕭六郎先去看了尸體,之后去見了那孩子的父親。
“那孩子的爹是個屠戶。”
安郡王對蕭六郎說。
仿佛在告訴蕭六郎,殺生多的人,殺起人來也似乎更容易一樣。
“你們抓錯人了,兇手不是他。”蕭六郎說道。
秦侍郎簡直給氣笑了:“你說不是就不是?”
蕭六郎道:“傷口在死者右下腹,刀鋒在上,刀刃在下,刀尖微微偏向左后背的位置,這是一個斜刺的傷口,用右手很難刺出這樣的傷口,兇手是用左手持刀,他的慣用手很可能是左手。”
安郡王眉頭一皺:“你是說他是左撇子?”
蕭六郎點頭。
安郡王:“那個屠戶……”
蕭六郎:“我試過了,他不是左撇子。”
安郡王的神色凝重了下來。
秦侍郎嗤道:“你胡說什么呢?郡王怎么可能抓錯兇手?”
秦侍郎以往并不這樣獨斷專行,他也是對安郡王太有信心,覺得只要是安郡王送來的就絕不可能是錯的。
“現場可有腳印?”蕭六郎問。
“有。”安郡王將畫師從現場畫下來的圖紙遞給了蕭六郎,“腳印一邊深,一邊淺,應當是受傷了,而嫌犯的腿恰巧也有傷……”
蕭六郎看著圖紙道:“這不是受傷,是天生的跛腳。受傷的腳印是凌亂且深淺不一的,這些腳印都很有規律。”
安郡王啞然。
想問你怎么知道,目光掃過他的腿,又瞬間了然了。
現場沒有打斗的痕跡,行兇者為熟人的可能性更大。
并且對方是男子,身高約五尺。
秦侍郎起先是不信的,可他不信,自有別人信,另一個姓明的侍郎帶著侍衛去找兇手。
根據蕭六郎提供的特征,不費吹灰之力便將兇手緝拿歸案。
明侍郎眼睛都笑歪了。
唉呀媽呀,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功勞呀!誰能知道你抓個兇手還能抓到假的!
他拍了拍秦侍郎的肩膀,笑道:“先下手不一定為強,對吧?”
秦侍郎嘴角都要抽飛了。
明侍郎去向刑部尚書邀功,當然,他沒忘記把蕭六郎帶上。
刑部尚書很意外:“你是如何懂這些的?”
翰林院總不會教這個吧?
蕭六郎頓了頓,說道:“我大哥曾是仵作。”
為了養活母親與年幼的蕭六郎,蕭大哥放棄念書的機會,入了賤籍為仵作。
刑部尚書恍然大悟,有關這位新科狀元的身世他也略有耳聞,聽說出身寒門,只是沒料到還有一個做仵作的大哥。
刑部尚書問道:“你大哥現在……”
蕭六郎低聲道:“他去世了。”
“啊……”
刑部尚書對翰林官的印象不怎么好,可能因為他自己當初沒入翰林的緣故,有點兒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酸。
可他覺得蕭六郎與那些自覺高人一等的翰林官不大一樣,一不小心就與蕭六郎聊晚了。
蕭六郎從刑部出來已是午時。
與顧嬌預計的時辰差不多。
而另一邊,安郡王抓錯人的事已經傳回翰林院了,楊侍讀氣呼呼地趕來了刑部。
蕭六郎怎么回事?仗著自己有幾分小聰明就目中無人了是嗎?居然敢拆安郡王的臺,他還想不想在翰林院好好干了?
他就不會偷偷地向安郡王獻計,非得當眾打安郡王的臉嗎?
楊侍讀氣壞了!
馬車就停在刑部附近的小巷子里。
楊侍讀剛一跳下馬車,便被某人套了麻袋!
從刑部到翰林院并不算太遠,早上之所以雇馬車是因為那孩子走不動,眼下蕭六郎打算步行回去。
他走的是一條近路。
當他走過那條僻靜的巷子時,總感覺會發生什么事,他回頭望了望,卻又什么也沒看見。
奇怪。
突然就有種劫后余生的錯覺。
刑部附近的一個馬棚里,楊侍讀被套了麻袋揍得嗷嗷直叫。
“救——嗷——”
“命——嗷嗷嗷——”
“嗷——”
欺負我相公,呵呵呵!
顧嬌的小拳拳雪花般招呼在他的身上。
楊侍讀被揍到懷疑人生。
在刑部大門外被人行了一次兇,說出去也是沒誰敢信了。
顧嬌揍人揍嗨了,半天才記起正事。
哎呀!
忘記有個小道姑要救了!
萬一讓她摔死就不妙啦!
夢里她沒摔死,是因為有蕭六郎給她做了墊背,現在沒有人肉墊子啦!
“哼!”
顧嬌踹了楊侍讀一腳,拿回自己的專屬小麻袋,麻溜兒地朝小道姑墜樓的巷子奔去。
可惜她晚了一步。
小道姑已經失足從三樓的窗子里摔下來了。
顧長卿剛從軍營出來,老遠瞥見自家妹妹在刑部附近鬼鬼祟祟的。
他好奇小丫頭在干什么,于是策馬走過去。
剛走到一半,頭頂傳來一聲巨響,一道小身影破窗而出,從上面摔了下來。
顧長卿眸光一動,飛身而起,凌空接住對方,緩緩落回了馬背上。
小道姑震驚中看了他一眼,眸子一亮:“……符將軍?”
頭一歪,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