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說變就變,顧嬌人還沒出書院,大雨傾盆而下。
沐輕塵陪著她在門房躲了會兒雨,誰也沒說話。
顧嬌是一貫話少,沐輕塵的話其實也不多,只是說不上來為什么,他在顧嬌面前還算愿意開口。
但許是憶起了傷心往事,他說完兒時玩伴后,一直到顧嬌離開他都沒再多說一句話。
顧嬌回到家中時夜幕已徹底降臨,灶屋里飄出令人大快朵頤的飯菜香氣。
南師娘做了蔥油餅,滿院子都是酥香。
顧小順早已繪聲繪色地將擊鞠賽的精彩過程與南師娘、魯師父以及孟老先生說了,與平日里觀看訓練不同,場上的氣氛是言語難以描繪的。
“總之,總之就是很厲害!我姐特別厲害!”
家里人都挺高興,南師娘做了一大桌好菜,誰也沒先吃,都在等顧嬌回來。
顧嬌一進屋便瞧見家里人坐在堂屋等她,她看看眾人,又看看桌上的飯菜,沒說以后不必等我之類的話,而是道:“下次我早點回來。”
南師娘笑了笑:“沒事,方才下好大的雨,沒淋著吧?”
顧嬌搖頭:“沒有,我在書院躲了會兒雨。”
南師娘溫聲道:“快去洗手吃飯。”
“水來了水來了!”顧小順端著一盆水一路小跑進屋。
顧嬌洗了手:“我先去看看阿琰。”
南師娘笑了笑:“好。”
顧琰看了一天比賽累壞了,回家后倒頭就睡,顧嬌摸了摸他額頭,又給他把了脈,確定沒什么大的惡化才給他起身走了出去。
堂屋,南師娘對顧嬌道:“我腌了一點蘿卜,下次你再進內城就給六郎和凈空帶過去,放的是素油,凈空也能吃的。”
顧嬌道:“多謝南師娘。”
吃過飯,顧嬌洗漱了一番后便回屋歇息了。
這一天下來別說顧琰累壞了,她也有些乏,不多時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晚,她又入夢了。
不過既不是深宅大院,也不是喧鬧大街,而是在一處山巒的背面。
她又看見了年輕的國公爺。
其實只有一個背影,可她就是認出了他來。
他并不是獨自一人,他的手上牽著一個穿著素衣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手里則牽著一匹棗紅色的小馬駒。
在二人面前是十幾座迭起的墳頭,每一座墳上都立著一塊無字碑。
天空是灰的,四周冷風呼嘯。
年輕的國公爺開口:“音音,來給你外公和舅舅們磕頭。你出生時,他們都抱過你,你的名字還是你大舅舅取的,他們都很疼你。”
“為什么碑上沒有名字?”小姑娘指著墳頭上的無字碑開口。
年輕的國公爺說:“因為不能寫名字。”
小姑娘問:“為什么?是他們的名字弄丟了嗎?”
年輕的國公爺怔怔道:“是啊,他們的名字丟了,音音長大后把外公和舅舅們的名字找回來好不好?”
小姑娘道:“好呀,等我找回來,就把外公和舅舅們的名字刻在碑上!”
年輕的國公爺望向遠方:“對,刻在碑上,總有一日要讓世人知道這地底下埋葬的是守護了大燕河山的軒轅兒郎。”
顧嬌半夜醒來夢境又褪去了,不過她這次記得的東西要比上次多一點,除了國公爺,還有十幾座立著無字碑的墳頭。
顧嬌挺納悶。
這墳頭出現得怪,國公爺出現得也奇怪,白日里剛見了他,夜里便夢見他。
總不會是她見到一個長得好看的就把人家給惦記上了?
顧嬌撓了撓眉毛:“我這算是……給相公戴綠帽子了嗎?”
國公府,燈火通明,下人們忙作一團。
二夫人里里外外,操持得滿頭大汗。
“慕姑娘讓熬的藥都熬好了嗎?”
“給二爺燉的粥燉上了嗎?”
“紙錢給我,我親自去燒!”
國公爺病了,高熱不退,整個國公府人仰馬翻,盡管有慕如心為國公爺醫治,二夫人也還是偷偷地給列祖列宗們燒了點紙錢,讓他們保佑大哥平安無事。
景二爺像個受了驚的鵪鶉杵在大哥的門口,進也不是,離開也不是。
說起來,大哥會生病還得怨他。
回府的路上碰見花魁游街,他就那什么……多看了幾眼,耽擱了回府的時辰,結果趕上一場暴雨。
馬車被淋透了,他與大哥都成了落湯雞。
他這習武的身子熬得住,大哥可就遭殃了。
二夫人燒完紙錢回來,狠狠瞪了自家相公一眼:“都怪你!”
景二爺訕訕道:“怪我怪我,這事兒確實怪我。”
他真沒料到會下雨,若早知道,別說花魁游街了,就是花魁洗澡他也不看的!
二夫人惱他,卻也不能不心疼他,幽怨地說道:“粥好了,你去吃點再過來。”
景二爺嘆道:“我吃不下,我在這兒守著,大哥沒事了我再走。”
二夫人道:“你守著也沒用,又幫不上慕姑娘什么忙。”
景二爺想了想:“那……我去給祖宗們磕個頭。”
他轉身去了。
二夫人望著他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
屋內,慕如心正在為國公爺醫治。
她為病人醫治時也不大喜歡有外人旁觀,屋子里除了她便只有一個她從陳國帶來的貼身丫鬟。
丫鬟略懂藥理,平日里給她打打下手,充當一下藥童。
“三棱針。”慕如心坐在床邊,沖丫鬟伸出手來。
丫鬟將一枚嶄新的三棱針遞過去。
國公爺高熱不退,慕如心用三棱針刺中國公爺的大椎穴放了幾滴血。
放完后她為國公爺處理完傷口,將國公爺翻身平躺。
“你去催一下藥。”
“我方才催過了,他們說快了。”
慕如心沒再說什么。
大半夜的把她叫起來,困死她了。
就在她打算讓丫鬟給她倒一杯濃茶提神時,她聽到了一點微弱的聲音。
她柳眉一蹙,看向昏迷中仿佛在夢囈的國公爺。
她俯下身去,仔細傾聽國公爺說了什么。
“小姐,國公爺在說話嗎?”
“噓。”
慕如心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她聽了一會兒,坐直身子,對丫鬟道:“他好像在叫一個名字,音音。”
慕如心猶豫了一下,再次為國公爺把脈,順便探了探他手心的溫度。
她的手指剛放過去便被國公爺條件反射地抓住。
“小姐!”丫鬟大吃一驚。
國公爺叫著那個名字:“音音……音音……”
“藥好了……”二夫人親自端著藥走過來,剛推門進屋便瞧見自家大哥抓著慕如心的這一幕,她步子一頓。
“二夫人。”慕如心從容地打了招呼,隨即她將自己的手抽了出來。
其實若是準確一點來說,更像是國公爺主動松開了她的手。
他好像知道自己抓錯。
但這些細微的動作,二夫人是看不出來的。
二夫人愣了好一會兒才端著藥碗上前:“國公爺的病情……怎么樣了?”
“我已為國公爺施針,再等等看吧。”慕如心道。
“啊。”二夫人抿了抿唇,目光不由地朝國公爺的手望去。
慕如心解釋道:“我方才是在為國公爺把脈。”
丫鬟忙為慕如心解釋道:“是國公爺抓的我家小姐!國公爺一直拉著我家小姐的手喊……音音!音音是誰呀?別是將我家小姐錯認成了什么……”
“住口!”慕如心冷聲道。
丫鬟閉了嘴。
二夫人看看國公爺,又看看慕如心,難以置信道:“國公爺方才真的……叫你音音了?”
慕如心蹙眉,點了點頭。
在她看來確實如此,屋子里只有她與丫鬟,國公爺只抓住了她叫音音。
“藥、藥先放在這里,我出去一下。”
二夫人說罷,提著裙裾飛快地去了國公府的小祠堂。
景二爺正跪在地上虔誠地給老祖宗們磕頭。
“別磕了別磕了!我找你有事!”二夫人將景二爺拽了出來。
“什么事啊?”景二爺一頭霧水地看著她。
二夫人眼睛亮亮地說道:“大哥說話了。”
景二爺很淡定:“我早先不就告訴過你,大哥會叫音音了嗎?”
二夫人就道:“不是這個。大哥方才抓著慕姑娘的手叫音音,他把慕姑娘當成音音了!”
景二爺擺擺手:“怎么可能?音音都去了多少年了?”
“我當然知道音音不在了,可大哥不是摔壞了這里?”二夫人指了指自己的腦子,“興許他根本就不記得了。”
景二爺果斷搖頭:“不會,大哥不會不記得。”
二夫人道:“好好好,就當大哥記得。我問你,是不是慕姑娘來了咱們府上后大哥才好轉的?是不是慕姑娘當日見了大哥,夜里大哥才喊音音的?”
景二爺不斷回想:“好……像……是啊。”
“適才大哥又抓著她喊音音了!”二夫人又強調了一遍這件事。
“你想說什么?”景二爺問。
二夫人神秘一笑:“我想說,大哥他想要個女兒,穆姑娘與音音年紀相仿,若是大哥真喜歡,認她做女兒也無不可。”
“這……”景二爺遲疑。
二夫人道:“讓慕姑娘叫爹,興許就能把大哥叫醒了。”
景二爺眉頭一皺:“等等,和大哥說話這法子你不是不信么?沐輕塵的那位同窗提出來,還被你當成庸醫給轟出去了。”
二夫人嗔道:“我現在信了不行嗎?”
景二爺挑眉:“哦。”
那他的五百兩診金就算是沒白給。
二夫人敬重國公爺的心是好的,她嫁到國公府來,沒受過任何氣,沒遭過半點罪,她娘家遇上什么事,不必她親自開口,大哥便會主動讓二爺拿銀子貼補她娘家。
她是真心希望大哥醒過來。
“可是人家姑娘未必樂意啊。”景二爺說道。
二夫人笑道:“我先去探探她口風。”
很快,二夫人便去了國公爺房中,將慕如心叫到院子,小聲向她解釋了音音的身份:“是我大哥的女兒。”
慕如心點頭:“原來如此。”
二夫人笑著說道:“你與我大哥的女兒年紀相仿,這些日子你陪在我大哥身邊,一定是讓我大哥想到了他的女兒。”
“國公府千金身份貴重,如心不敢與之相提并論。”慕如心再傲慢也不會拿自己的身份比作上國世家的千金。
“還沒問過慕姑娘的令堂?”二夫人說。
慕如心情緒低落地說道:“我爹娘去得早,是師父將我養大的。”
“還真是命苦。”二夫人握住她的手,輕輕地拍了拍,“音音若是活著,也和你一般年紀了。”
二夫人離開后,丫鬟問慕如心道:“小姐,二夫人什么意思啊?怎么突然和你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話?”
慕如心看了看方才被國公爺抓過的手,淡淡道:“誰知道呢?”
翌日,一則小道消息在國公府不脛而走。
幾個小丫鬟湊在花園做灑掃。
丫鬟甲道:“聽說了沒?國公爺要認慕姑娘做義女了!”
丫鬟乙道:“你聽誰說的?”
丫鬟甲:“你別管我聽說的,就說你信不信!”
丫鬟乙:“我不信!”
丫鬟丙湊過來:“千真萬確!我都聽見了!國公爺拉著慕姑娘的手叫他女兒的名字!”
丫鬟丁也湊了過來:“國公爺醒了?”
丫鬟甲:“只有慕姑娘陪著的時候才會醒。”
丫鬟乙:“這么看來,慕姑娘要做咱們國公府的千金了?她為人有點傲,我不大喜歡。”
丫鬟甲:“用得著你喜歡?國公爺喜歡就夠了!”
顧嬌對國公府發生的事一無所知,她這幾日早晚訓練,白天上學,忙得不可開交。
日月如梭,眨眼便到了第六日。
隔天便是第二輪擊鞠賽。
上一回是沒經費,他們只能住書院,比賽當天早起從書院趕過去。
這次書院下撥了一筆獎金,武夫子在內城定了一間客棧,他們今晚住過去。
如此明早便不用天不亮就起來,還在路上浪費體力。
選手要提前入場,觀眾不需要,因此顧琰與顧小順依舊明早再過去,岑院長有寬敞而舒適的馬車,保證將他倆照顧好。
一行人浩浩蕩蕩進了內城。
武夫子定的客棧叫新月客棧,距離凌波書院二里地的樣子。
下馬車后,沐川見是這間客棧,瞬間幽怨地說道:“這里離凌波書院很遠啊!”
武夫子輕咳一聲道:“才二里地,不遠了!走走就到了!”
主要是書院給的銀子只夠定這間客棧的,最近因為擊鞠賽的緣故,附近的客棧全漲價了。
“這間客棧好破。”沐川嫌棄地說。
錦衣玉食的沐家公子表示他娘罰他在外體驗民間疾苦時都沒住過這么破的客棧。
“咳咳!外面看著簡陋而已,里面還是不錯的。”武夫子說著,邁步跨過門檻,哐啷一聲,大堂內的匾額掉下來了。
武夫子:“……”
“四哥,我們回家住吧。”沐川小聲對沐輕塵道。
沐輕塵看了眼已經拿著包袱上樓的顧嬌,淡道:“要回你自己回。”
說罷,他也邁步上了樓。
“哎!四哥——”
武夫子給他們定的是上房,一人一間,在二樓,武夫子自己住的都沒他們好。
顧嬌的房間在沐輕塵與沐川的中間,沐川抱著包袱走過來:“蕭六郎,我和你換一間。”
他想挨著他四哥。
顧嬌沒意見。
沐川如愿以償地住到了沐輕塵隔壁。
當沐輕塵過來找顧嬌時,看到的卻是沐輕塵那張欠抽的臉。
沐川笑靨如花地張開雙臂:“四哥!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沐輕塵:“……”
晚飯是在大堂吃的,為了保證諸位擊鞠手的人身安全,每樣菜武夫子都先試吃一遍,確定無毒無害才讓小二端出去。
明天要很早入場,晚飯過后眾人便各自回房歇息了。
武夫子在走廊上守著,不許任何人出來遛彎。
屋子里有些悶熱,顧嬌推開窗子吹風。
她的廂房臨街,站在窗邊能看見半條街的夜景。
盛都夜景之繁華,非昭國京城能比。
她靜靜地眺望著川流不息的人群,忽然,她看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夜很黑,距離很遠,但她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她無數次盯著他的畫像,在腦海中描繪出他的神態。
就是他。
斷了一臂的南宮厲!
南宮厲剛從一間鋪子里出來,邁步上了南宮家的馬車。
顧嬌危險地瞇了瞇眼,縱身一躍,自二樓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