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殿的書房中,國君正在批閱堆積如山的奏折。
國君是暴君,也是瘋君,但在勤勉治國這條路上并不算太懈怠。
張德全不在,他去國師殿了,在他身邊伺候的是張德全的干兒子,也姓張,古靈精怪的,宮里的人都叫他小張子。
小張子有模有樣地學著干爹平日里伺候國君的做法,該打扇時打扇,該添茶時添茶,絕不多嘴多舌。
可就在小張子打扇打到一半時,國君忽然沉聲開口:“退下!”
小張子嚇得一哆嗦!
陛下這是怎么了?
自己伺候得不周到嗎?
國君冷聲道:“把張德全叫來!”
“是!”
“慢著!”
“陛下。”
“算了。”
算了是哪個算了?
算了不說了,你去吧,還是算了不用去了?
伺候陛下果真不是一般人干得來的活兒啊,若是他干爹在這兒,定能明白陛下的意思,可他不明白呀!
國君都不知杖斃多少個煩人的小太監了,自己會不會也落個尸骨無存的下場啊?
哎喲喂,早知道不巴結干爹了,不求這份兒差事了!
“陛下,關都尉求見。”門外,一名小太監稟報。
“進來。”國君說著,蹙眉睨了小張子一眼,“打扇。”
小張子如釋重負,抓了扇子繼續為國君打扇。
關都尉王緒是來進宮向國君稟報調查情況的。
王緒拱手道:“啟稟陛下,小的去了他們遭遇刺客的林子,沒發現任何有用的線索。都尉府的人本是要去抓那個藥童來問話,卻被國師殿的人攔住了。”
國君冷哼道:“去國師殿拿人,你膽子很大。”
王緒低下頭:“屬下知錯。”
都尉府雖是陛下心腹,可論起朝廷地位還是不如國師殿的。
抓藥童來拷問并沒有任何錯,錯就錯在他想從國師殿里頭抓。
這讓國師殿的臉往哪兒擱?
其實要不是前太女等著手術,那個叫蕭六郎的小子也該一道被叫去都尉府配合調查。
“繼續查。”國君說。
“是!”王緒拱手,“臣告退。”
他眼下過來就是要試試陛下的口風,能不能允許自己從國師殿拿人。
看來國師殿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依舊不可撼動啊。
王緒離開后,國君繼續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批折子。
忽然,一個小豆丁在扒在門外探頭探腦的。
似乎想進來,又有點兒猶豫。
國君一看過來,她便將小腦袋縮了回去。
國君淡道:“都看見你了,進來。”
“好嘛。”小郡主爬上高高的門檻,蹦了進來。
她沒像往常那樣繞過書桌到國君身邊撒歡,她禮(心)貌(虛)地站在書桌對面恨不得十萬八千里、國君絕對打不著她小屁股的距離。
“今天不用上課?”國君問。
“已經放學了。”小郡主說。
“有事?”國君問。
“我……”小郡主對了對小手指,眼珠子滴溜溜的,“我想去宮外走走。”
小郡主并不知上官燕的事,沒人會和一個小孩子說這種事,也沒人敢在她面前嚼任何舌根子。
她因此并不清楚國君有心事。
國君的臉色一如既往臭,不過他沒心事也沒這么臭,小郡主都習慣了。
國君:“你想去哪里?”
小郡主:“國師殿。”
國君:“去國師殿做什么?”
小郡主心虛地說道:“就、玩一下。”
她把陛下伯伯的畫眉鳥弄沒了,聽說國師大人無所不能,她就想請他幫忙變一只一模一樣的畫眉鳥出來,這樣她就不用再撒謊說自己把畫眉鳥借給同學了。
小郡主奶唧唧地說道:“陛下伯伯,你帶我去嘛。”
國君拿起一個折子:“朕很忙。”
小郡主機智地說道:“讓張公公帶我去。”
小張子一愣。
國君道:“張德全不在。”
小郡主張嘴。
國君一秒封死她的退路:“別人不行。”
小郡主閉上了小嘴。
國君以為小豆丁會發揮她的無敵哭聲攻擊,誰料并沒有。
小郡主耷拉著小腦袋,垂著小胳膊,無比傷心地走了。
國君:“……”
你就不掙扎下?
國師殿。
張德全在走廊上不知徘徊了多少趟,他感覺自己的鞋底兒都走穿了。
他望著被兩名死士把手的鐵門,著急道:“這都一個多時辰了,怎么還不出來呢?難道是救治不順利嗎?”
他的手背拍著手心,“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手術室內,手術進行到尾聲了,椎弓根螺釘已打入脊柱,接下來是要用金屬連接棒固定這些螺釘。
傳統手術采用大切口,完全暴露創面,連接棒可以直接放進椎弓根螺釘的槽孔中。
但顧嬌做的是經皮微創,所以得用特殊的置棒器從套住椎弓根螺釘的尾桿中置入,再橫穿每個釘子的槽孔。
這是皮下穿刺,槽孔就那么大,顧嬌的手一點兒也不能抖,否則就會穿不進去。
國師大人一瞬不瞬地看著顧嬌。
萬幸的是顧嬌的手極穩。
“封帽。”顧嬌說。
國師大人將螺帽遞給顧嬌。
顧嬌上緊一側的封帽,取出置棒器,又將另一側的封帽也拎了上去。
最后就是拆卸尾桿,縫合傷口。
顧嬌取出蛋白線,給上官燕做了皮內縫合,這樣既不用拆線,恢復后也更美觀,唯一就是比皮外縫合的難度大。
“你對她很上心。”國師大人說。
“還行。”顧嬌說。
國師大人一邊收拾與顧嬌一道醫療耗材,一邊問道:“你弟弟恢復得怎么樣?”
顧嬌挑眉道:“不錯。”
顧嬌對國師大人介紹時是說是自己朋友,不過手術中顧琰已經叫了姐姐,顧嬌索性不隱瞞了。
反正他知道的太多,也不差這點信息了。
手術完成后,國師大人將叫了有經驗的弟子過來,用國師殿專用的擔架車將人送去了廂房。
顧嬌:“唔,還會做擔架車。”
國師不賴嘛。
張德全見上官燕被推出來了,忙沖上去問道:“前太女沒事了吧?”
國師大人看了顧嬌一眼,說道:“多虧蕭大夫,手術很成功。”
“啊。”張德全愕然地看向顧嬌,他是真沒料到這個年輕人的醫術如此高明,手術難度他是不懂的,可能被國師稱一聲“大夫”的,蕭六郎是第一個。
“有勞蕭大夫。”張德全也改了口,“我會向國君稟明你的功勞。”
顧嬌直接遞給他一張單子。
張德全一愣:“這是——”
顧嬌:“診金,藥錢,讓你們國君給,不許賒賬。”
張德全:“……”
國師大人還有殿內的庶務要處理,他先離開了,臨走前讓人去叫于禾過來。
顧嬌拎著小藥箱進了屋。
另外兩名弟子將上官燕安置在床鋪上后便退下了。
顧嬌這個手術直接從中午做到了下午,天氣有些熱,但好在屋子夠通風,微風習習,吹來院子里的陣陣竹子香氣,倒是讓人沒那么燥了。
上官燕手術用的是全麻,這會兒麻藥藥效未散,她睡得很香甜。
桌子上有她的小背簍,蕭珩卻并不在。
“咦?相公呢?”顧嬌將小藥箱也放在了桌上。
話音剛落,蕭珩拎著一個藥簍子走了進來。
他的神色有些復雜。
看到顧嬌,他先是愣了下,隨即望了望床鋪上的上官燕:“你們……怎么樣?”
不是上官燕怎么樣,而是你們怎么樣。
不是只關心受傷更重的那一個。
顧嬌云淡風輕道:“我沒事,她也很好,手術很成功。”
“是不是幾天后拆線就沒事了?”蕭珩的印象中,手術都是要拆線的,一般拆完也就痊愈了。
“不用拆線。”顧嬌搖搖頭,“但是半年到一年后要取釘子,具體得看她恢復得情況。”
“釘子?”蕭珩瞳孔一縮。
顧嬌說道:“她的脊柱上打了八顆螺釘。”
蕭珩眸光一涼,大掌緊緊拽成了拳頭。
他的腦海里閃過她認真挖西瓜的背影,也閃過捧著西瓜遞給他害怕被他拒絕的樣子,以及他沒伸手去接時她眼底閃過的受傷與落寞。
他不知道她會變成這樣,他不知道……
顧嬌輕輕地拉住了蕭珩冰涼的手指:“她會好起來的。”
蕭珩抓住了顧嬌的手,像是黑暗中抓住了最后一絲光明與理智。
他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
“嗯,她會好。”
他將藥簍子放在桌上。
二人的手沒有分開,看向彼此,同時開口道:“你的腳——”
一個崴了,一個劃傷了,早先沒表現得太明顯,然而經過了長時間的站立后,兩個人的腳都高高地腫脹起來,幾乎要將鞋子撐開。
“我看看。”
“我看看。”
二人再次異口同聲。
顧嬌彎了彎唇角,說:“沒事了,我擦過藥了。”
“我也擦過了。”蕭珩說。
話雖如此,二人仍舊堅持看了彼此的患處。
顧嬌的腳雖腫得嚇人,實則并不嚴重,蕭珩的傷口較深,顧嬌給他重新上了藥,重新包扎了一下。
顧嬌將紗布與剪刀放好。
蕭珩看著她忙碌的小身影,問道:“你是怎么擺脫韓燁的?”
顧嬌將顧長卿現身的事說了:“……可惜的是,齊煊突然出現,把韓燁救走了。”
不然他一定會死在顧長卿的劍下。
當然,韓燁也不別高興太早,顧長卿一劍斬斷了他的兩根腳筋,他就算不死也是半個廢人了。
“對了,這個是什么?”顧嬌在蕭珩身側的凳子上坐下,指了指桌上的藥簍子問。
蕭珩道:“國師殿的大弟子葉青方才過來了一趟,說是國師大人為你準備的藥。”
“嗯?我沒找他要過草藥啊。”顧嬌將藥簍子抱到腿上,隨手翻了翻,“不是很需要的藥材,用不上。”
看來葉青送藥是假,給他傳遞消息是真。
是他自己的意思,還是國師大人的授意?
如果是國師的授意,國師又為何這么做?
還特地讓他看見了皇長孫的畫像。
如果他真的只是一個普通的藥童,國師不會這么做。
可自己明明易了容,國師是怎么認出來的?
難道真如民間傳聞所言,這位大燕國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卜卦,能算天命?
咚咚咚。
門外傳來叩門聲。
“我是國師殿的弟子于禾,蕭公子在嗎?我讓廚房做了點吃的,給你們送來。”
顧嬌打了個呵欠:“進來。”
于禾邁步入內,將食盒放在了桌上:“我就在隔壁,蕭公子有什么事隨時叫我。”
“好。”顧嬌說。
于禾看著緊緊拉著手的兩個大男人,張了張嘴,沒說什么,轉身走了出去。
雖是男人,但……怪相配的。
蕭珩沒有胃口。
可想到顧嬌也一整天沒吃東西了,他問道:“肚子餓不餓?”
顧嬌又打了個小呵欠:“嗯……還行。”
蕭珩輕聲問道:“是不是累了?”
顧嬌坐直身子,眼睛瞪得銅鈴一般大:“我不累!”
蕭珩道:“那吃點東西再睡。”
顧嬌:“好。”
下一秒,蕭珩肩膀一沉,赫然是顧嬌的小腦袋靠下來,呼呼地睡著了。
蕭珩感到一陣心疼與心酸。
他放下食盒的蓋子,用手托住顧嬌的頭,緩緩站起身來,雙臂繞過她的后背與膝彎,將她輕輕地抱到了陪護的小床上。
她的精力和小凈空一樣旺盛,她極少會累成這樣,她嘴上云淡風輕地帶過,可與韓燁的打斗勢必沒有那么簡單。
蕭珩輕輕地捋起她袖子,果真看見了猙獰的傷口。
一道、兩道、三道。
她就是用腫脹的腳站立在手術臺上,用傷痕累累的雙臂舉起了手術刀。
蕭珩眼眶微熱,胸腔內一陣鼓脹。
大概只有在這樣的時候,他的眼底才敢流露出不加掩飾的情緒。
他不要再站在背后,看著他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受到傷害。
既然不能置身漩渦之外,那就讓韓家、太子……所有人……一起卷進來!
“皇長孫多大?”
“十九。”
“具體生辰知道嗎?”
“好像是臘月。”
“這么巧,我的生辰也是臘月,是除夕。”
蕭珩靜靜地坐在桌邊,看著從藏書閣帶來的那幅畫像。
隨后,他研了墨,默默地拿起了手邊的毛筆,蘸了一滴墨汁。
“陛下!”
一輛馬車停在了國師殿門口,國師殿弟子忙上前行禮。
國君牽著四歲的小郡主走下馬車。
張德全隨侍一旁。
國君指了指前方巍峨聳立的大門,說道:“這就是你要來的國師殿。”
小郡主:“哇!”
國君哼道:“哇什么,又沒有皇宮大。”
“那還是要哇的!”
她是一個有儀式感的小朋友。
國君下馬車后便松開了小郡主的手,讓小豆丁自己走。
他步子比平日里跨得大,小豆丁追得有些吃力。
國君直奔麒麟殿。
剛到門口,便碰到了太子一行人。
一行人的意思是有太子、太子府侍衛以及幾個抱著錦盒的下人。
明郡王沒有過來,因為他被國君禁了足。
太子見到國君,忙恭敬地行了一禮:“父皇!”
小郡主禮貌地打了招呼:“太子堂兄。”
太子和顏悅色地笑道:“小雪也在呢。”
小郡主點頭:“嗯,我過來玩!”
“你來做什么?”國君問太子。
太子道:“回父皇的話,我來探望三姐。”
國君臉色一沉,對太子道:“誰和你說她還是你姐姐?”
太子忙躬身行禮:“父皇息怒!兒臣一時失言,望父皇恕罪。”
“哼。”國君冷冷地進了麒麟殿的大堂,往右側的走廊走去。
太子恭謹地跟在國君身側,略落后國君半步,一邊走,一邊狀似不經意地說道:“兒臣方才接到消息,韓燁他……出事了。”
國君淡道:“他能出什么事?上午都還在宮里。”
太子不動聲色地說道:“是離宮后出的事,回府的路上他遭人暗算,雙腳受了重傷,刺客至今下落不——”
話音未落,國君推開了上官燕靜養的廂房。
幾人看見了坐在床邊的一道清雋頎長的身影。
穿著素白長衫,青絲如墨,挑了一指以白色發帶固定在腦后。
微風拂過,吹起他的發帶與青絲,徐徐散發出一股水墨畫般的書香氣質,但又隱隱透出一絲皇室的矜貴。
“你是誰?”太子蹙眉問。
對方站起身來,不疾不徐地轉過身。
太子的心底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不能讓他轉身!不能!
不——
可惜,晚了。
他不僅轉過了身來,還露出了那張與畫像上的少年幾乎一模一樣的臉來。
瑞鳳眼,滴淚痣。
十九歲的俊美面龐有著一絲干凈的少年氣。
太子勃然變色!
國君怔怔地看著蕭珩,一步一步朝他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