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城,夜半無聲。
解行舟與劍客帶著閔宏一的尸體回到了城主府。
顧嬌那一記銀槍直接刺穿了閔宏一的心臟,閔宏一當場陣亡。
劍客拔出了他身上的銀槍,只將他的尸體帶了出來。
他的尸體被蓋上白布抬進了城主府的花廳。
一名身著銀色錦衣的男子邁步入內,他約莫三十年紀,容顏冷峻,眉濃且眉峰高,不動怒時也給人一種難以接近的凌厲。
他的長相偏俊美,偶爾會削弱那股凌厲。
可若因此而小瞧他,那不日便會是自己的死期。
這是晉國最好戰的男人。
閔宏一比之他不值一提。
只不過,尋常高手入不了他的眼,像軒轅厲與軒轅晟那樣的悍將才是他最終想要挑戰的對象。
“主公!”
解行舟見到來人,忙轉過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公孫羽自帶氣場,大步流星地來到被白布遮蓋的尸體前,抬手示意了一下。
解行舟單膝跪地,揭開了尸體頭部的白布,露出了閔宏一滿是血污的臉。
公孫羽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解行舟將白布下拉至腳踝,閔宏一的傷勢全部暴露了出來。
“致命傷是胸口那一槍,除此之外,他的腹部中了有毒的暗器,大腿被槍頭刺中旋絞……”
那些僅僅是破皮的小傷解行舟沒一一細數,可就這些已足夠令人震驚。
閔宏一是晉國的高手,公孫羽座下第一刀客,他功力深厚,便是解行舟也難保證自己能將他傷成這樣。
“嗯。”公孫羽揚了揚手指。
兩名侍衛走上前,將白布重新蓋好,抬著尸體與擔架走了出去。
公孫羽來到主位上,撩開披風落座,眼神冰冷地問道:“到底怎么一回事?”
花廳只剩下公孫羽、解行舟與那名幸存的劍客。
劍客是第一目擊者,按理該由他來回復,可解行舟此趟有所疏忽,他搶先上前一步,拱手告罪:“啟稟主公,是屬下辦事不利!屬下不該留在鬼山外與閔宏一里應外合,屬下若是帶兵與他一同前行,興許不會發生這樣的慘劇。”
公孫羽不是一個在乎經過的人,他更在乎結果。
結果是閔宏一死了,再怎么去查解行舟的疏忽也換不回這個損失。
解行舟還有用。
那他就不會革解行舟的職。
“回來了幾個?”他冷聲問。
解行舟硬著頭皮道:“一個。”
閔宏一。
并且只有一具冰冷的尸體。
他的五百部下在林子里全軍覆沒,連根頭發絲都沒帶出來。
“鬼山……”公孫羽握緊拳頭,閉了閉眼,“我大晉的老神將就是死在鬼山!”
大晉老神將是公孫羽的爺爺,驍勇善戰了大半輩子,卻在三十多年前的一場戰役中死在了鬼山。
——連尸體都沒找回來!
殺了他爺爺的人正是燕國的暗影之主!
——那個創立了國師殿與軒轅軍的人!
大晉皇族與公孫家耗費十多年終于將暗影之主的黨羽逐一滅殺!
至于說暗影之主創建的勢力,其中軒轅軍已經毀了,如今僅剩國師殿而已。
等到他率領大軍攻入盛都的那一天,他會親手……一把火燒了國師殿!
公孫羽淡淡地望向面前的劍客:“陸長老,本將軍讓你們去救人,你們就只帶回了一具尸體,是你們劍廬沒了對朝廷的忠心,還是失去了往日的實力?”
被喚作陸長老的劍客不卑不亢地說道:“盡管大將軍說的兩點我都不愿承認,不過大將軍非要這么認為,我也無話可說。這一次來攻打晉國,我們劍廬亦損失慘重。何長老與兩位內門弟子死在了曲陽,方長老又為救閔宏一而死在了鬼山,我甚至連方長老的尸體都沒能帶回來。”
公孫羽毫不客氣地說道:“看來,沒了弒天與暗魂的劍廬果真每況愈下了。”
陸長老淡淡笑了笑,不無譏諷地說道:“每況愈下不至于,是燕國出了幾個很厲害的高手,我們低估了對方的實力,沒派遣出更強大的劍客而已。說到這個,我倒是想問問公孫大將軍,為何連敵人的情報都弄得不清不楚的?早說他們有那樣的高手,我就另作安排了!”
公孫羽捏緊了拳頭:“高手?哼,不過是一群草寇!”
他不喜陸長老的陰陽怪氣,只不過劍廬在晉國的地位十分不一般——劍廬之主的小妹妹是大晉的皇妃。
況且他也還有用得著陸長老的地方。
公孫羽看向解行舟:“林子里有多少殘兵?”
解行舟心道,您看我干嘛?我又沒進林子。
他圓滑地朝陸長老投去一個求救的眼神。
陸長老不咸不淡地說道:“不超過五百,這是最大量的估計,應該是只有三百多的兵力。”
公孫羽一巴掌拍上扶手:“三百多兵力也敢在鬼山裝神弄鬼!”
這是恥辱!
整個晉軍的恥辱!
堂堂晉國悍將率領五百精兵,居然敗給了三百個落草為寇的散兵游勇!
“解行舟!”公孫羽目光冰冷地握緊了扶手。
“屬下在!”解行舟抱拳。
“明日一早,你給我帶上兩萬兵力,踏平鬼山!”
解行舟愕然。
出動兩萬人……對付三百人,這是殺雞用牛刀啊。
可轉念一想,他又能理解大將軍的決定。
老神將死在了鬼山,令晉軍元氣大傷,十多年不敢與燕國開戰。
鬼山對于大將軍來說本就是一個充滿仇恨的地方,他恨不能將鬼山夷為平地。
他是在泄憤!
用鬼山的草木、鬼山的生靈、鬼山的兵力……祭奠老將軍的亡魂!
公孫羽語氣平靜,說出口的話卻令人不寒而栗:“給本將軍殺干凈一點,一只兔子也別留下。”
解行舟單膝跪地,一拳撐在地上:“屬下領命!”
曲陽。
上官燕在軍營等了一整天也不見顧嬌回來,她在顧嬌的營帳里踱來踱去。
環兒坐在一旁,單手撐住自己的腦袋,一個小雞啄米磕到了桌子上。
她慌忙站起身:“奴、奴婢錯了……”
“你再去門口看看。”上官燕說。
“是!”環兒挑開簾子去了軍營的大門口,朝官道上仔細張望了半晌,不見半個人影。
她回營帳復命:“蕭大人沒有回來。”
“還沒回嗎?一天一夜了。”上官燕捂住心口,“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這里總有點不安。”
環兒寬慰道:“蕭大人那么機靈,他一定不會有事的!”
“蕭大人!”
營帳外忽然傳來胡師爺的請安聲。
是嬌嬌回來了!
不等環兒去打簾子,上官燕自己走過去將簾子掀開,結果卻只看見了一臉欠抽的宣平侯。
宣平侯是路過。
營帳里的人都知道他是蕭統帥的親生父親了,因此也尊敬地稱呼他一聲蕭大人。
上官燕的臉黑了下來:“怎么又是你?”
宣平侯:“我路過,這也能怪我?”
上官燕不理他了。
她不是胡攪蠻纏之人,也不會對著一個男人使小性子。
宣平侯似笑非笑地說道:“怎么?想本侯的兒子了?”
嬌嬌是你兒子嗎?
上官燕瞪了他一眼,轉身進了顧嬌的營帳。
宣平侯無奈地摸了摸鼻梁。
女人真是難懂。
他搖搖頭也回了自己營帳。
邊走,邊嘀咕:“姓唐的把本侯兒子拐到哪里去了?怎么還不回來?”
在軍營沒什么樂子,加上明日一早要去攻打梁軍,為養精蓄銳,宣平侯早早地歇下了。
他睡到半夜時,迷迷糊糊地做了個夢。
他夢見了一個清瘦的少年,有著一張與阿珩分外相似的臉,卻又并不是阿珩的臉。
他忽然出現在他面前,朝他伸出手來。
不知怎的,他認出了那是他與秦風晚的兒子。
他心頭一喜,快步朝對方走去:“兒子!”
可就在他快要伸手碰到對方的一霎,黑暗中倏然竄出一柄長劍,自背后一劍刺穿了他兒子的胸口。
轟隆隆——
天空炸響驚雷!
宣平侯虎軀一震,自噩夢中驚醒。
他衣衫黏膩,顯然是被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怎么做了這個夢?
還沒見到兒子,兒子就被人給——
呸呸呸!
晦氣!
他兒子好好兒的。
等他打完仗,就帶著蕭慶回去見他娘。
他這輩子都沒見過秦風晚驚訝到失態的樣子,相信不久就能見到了。
鬼山。
夜已深,忙碌了一整天的村民與鬼兵們全都回了自己屋,熱鬧的小村落陷入了一片寧靜。
曲陽城風雨驚雷,蒲城卻夜色獨好。
顧嬌躺在上官慶為她安排的小茅屋里,仰頭從窗戶望向星空:“明日又是秋高氣爽的一天呢。”
唐岳山躺在小茅屋的另一間屋子里,鼾聲如雷。
黑風王沒有趴下來歇息,它帶著另一匹黑風騎靜靜地守在小茅屋外,閉目小憩。
顧嬌聽著山間吹來的風聲,欣賞著無邊月色,內心也感到了祥和。
“老大,我們明天就回去了。”她對窗外的黑風王說。
黑風王打了個呼呼回應她。
然后它又打了個呼呼,示意顧嬌該睡覺了。
見顧嬌還睜著一雙布靈布靈的大眼睛,它索性將頭伸進窗子,直接將月光與夜色給擋死了。
顧嬌:“……”
好嘛。
我睡就是了。
顧嬌翻了個身,在黑風王的守護下,閉上眼進入了夢鄉。
“大人……”
“大人……”
“大人……”
顧嬌在夢里聽見了似有還無的聲音。
是誰在叫她?
顧嬌睡得不安穩,翻了個身,跌下床,咚的一聲砸在了地板上!
“誰誰誰!”
隔壁的唐岳山被驚得一個激靈坐起身,沒感受到危險的氣息,又抱著自己的大弓睡了過去。
顧嬌這一下摔得不輕。
她剛剛又做夢了,夢里有人在叫她,還不止一個。
有叫她大人的,也有叫她……
叫別的她就沒聽清了,她摔醒了。
黑風王將頭探進來。
“我沒事。”顧嬌頂著頭頂的大包站起來。
這么一摔,把她瞌睡全摔沒了。
上半夜還月朗星明的,下半夜便烏云籠罩了。
“好像快下雨了。”
屋子里悶得很,顧嬌出來透透氣。
她站在黑風王身邊,與它并肩而立,欣賞著被黑夜染了墨色的山脈。
忽然,她的小腦袋不自覺地朝東邊望了望。
黑風王恰巧站在東邊這一側,它用自己的頭將她的腦袋抵過去。
不許望。
顧嬌又望。
黑風王又抵過去。
顧嬌索性蹦起來趴在了它的馬背上,一個勁地望。
她眨眨眼:“老大,我們去后山轉轉叭?”
看不住自家熊孩子的黑風王無奈地打了個呼呼。
黑風王馱著顧嬌朝后山走去。
林子里是設了陣法的,鬼兵都在那邊值守,村落里沒有巡邏的鬼兵。
黑風王的步子放得很輕,沒驚醒任何一個村民。
為了防止村民誤入后山,上官慶命人打造了一排一人高的柵欄。
黑風王輕松躍了過去。
顧嬌拍拍它的鬃毛,神氣地說道:“老大你真棒。”
黑風王:別拍馬屁。
黑風王與顧嬌來到了山腳,顧嬌翻身下馬,望著黑漆漆的大山,嘀咕道:“后山這么大,那個鬼王究竟在哪兒?算了,先進去。”
一人一馬上了山坡,走進一片密林。
這片林子鮮有人踏足,比前山的植被茂盛許多。
一條毒蛇自樹枝上蜿蜒而下,朝顧嬌吐出危險的蛇信子。
顧嬌抬手一抓。
毒蛇:“……!!”
顧嬌對這種小毒蛇沒興趣,隨手扔掉了。
一人一馬又往前走了一陣。
顧嬌本以為沒這么容易,誰料剛一出林子便看見了一片墳地。
而墳地的最高處,坐著一個手持長劍、身著盔甲、一動不動……好似已原地石化的將軍。
他手中三尺青峰,寒光閃閃,似有千斤重。
這一刻,顧嬌終于明白上官慶的話是什么意思了。
上官慶沒有描述錯。
這個人真的……“死”了。
他身上沒有一絲活人的氣息,他從心底認定自己已經死去。
他只剩一具殘破的軀殼留在人世間,如同沒有靈魂的行尸走肉一般。
月亮沖透厚重的烏云爬上夜空,在墳地上、也在他的身上灑下涼薄清輝。
他的脖子忽然轉動了一下,緩慢而遲鈍地朝顧嬌的方向望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