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冰可不是冰原上的厚冰,還能從上面通行。
顧嬌蹙眉:“那就只能走陸路了……可陸路來得及嗎?不管了,來不來得及都得走!”
她頓了頓,說道,“叫個暗影部的人過來!”
“是!”
聞人沖應下。
暗影部大多隨著了塵去征戰晉國了,留在營地的人不多,被聞人沖叫過來的暗影侍衛姓岑名楊,是了塵特地安排在營地,以供顧嬌與他聯絡的。
岑楊沖顧嬌行了一禮:“小統帥。”
營地里的人都稱呼她為小統帥,起先她沒聽明白,還當是口音問題,大家叫的是蕭統帥,后面知道了可再勒令改口又遲了。
索性由著他們了。
顧嬌問道:“暗影部曾在昭國待過,一路上可有暗哨?”
“有,每個驛站附近都有暗影部的人,小統帥是要查探什么消息嗎?”
“我要盡快送一樣東西去昭國京城!”
“昭國京城?”岑楊來到桌邊,看著桌上的輿圖,指了指,說道,“從同洲港口走水路是最快的,可惜同洲水灣昨夜已結冰……只能走云州了,云州的水灣還沒有結冰,但看這天氣,怕是也快了。”
顧嬌喃喃道:“你的意思是要趕在云州水灣結冰前登船?”
岑楊點頭:“是的,港口附近水淺,流速慢,最容易結冰,江流中心反而沒那么快。”
顧嬌正色道:“我知道了,我現在就出發去云州!”
從這里到云州,足有三百里路程,在如此惡劣的天氣下,趕路的難度還會增大。
她必須挑選一匹最合適的馬。
黑風王似有所感,義無反顧地來到了營帳門口。
但她不能再騎黑風王了,黑風王自打來了邊關,已歷經大大小小十多場戰役,尤其在攻下蒲城南城門的那一場對決中,它受了十分嚴重的傷。
之后它并未立刻歇息,而是又與她并肩作戰了許久。
她不能再讓它去冒險了。
顧嬌去了馬棚。
黑風騎是軒轅軍里最早、也是最精銳強悍的兵力,但這支兵力在援兵到來之前,殊死搏斗了太多次,早已傷痕累累。
正值盛年的戰馬需要歇息。
可就在顧嬌走進來的一霎,所有戰馬立刻進入了戰備狀態。
它們還可以再戰!
顧嬌捏了捏手指。
“小統帥……”聞人沖牽來一匹十歲的戰馬,“就它吧,只打了一場仗,受了一點輕傷,已經痊愈了。”
顧嬌問道:“沒有沒受過傷的馬嗎?”
聞人沖道:“有,都去前線了,要不就是那些年紀太小的托運糧草的小黑風騎。”
就在此時,一匹三歲的黑風騎噠噠噠地奔了過來,在顧嬌面前蹦跶了數下,仿佛在向顧嬌展示自己的強壯。
顧嬌認出了它。
是穿越山脈時掉下瀑布的小黑風騎,黑風王及時救了它,不過它背上的糧草掉沒了。
它很沮喪,一直到顧嬌將自己采的草藥放在它的馬背上。
“才兩個月,好像長大了不少。”顧嬌檢查了一下它的身體,發現它很強壯,盡管才三歲多,渾身的肌理卻充滿了爆發的力量。
“小黑風騎,能不能趕在結冰前將解藥送上船,就看你的了。”
此去云州三百里,小黑風騎將速度發揮到了極致。
冬季嚴寒,各處都下了雪,道路險阻且難,小黑風騎幾次打滑到險些劈叉,汗毛都炸得支棱起來了!
但它沒有懼怕,沒有退縮,甚至沒有減速。
它迎著呼嘯的寒風,在望不見盡頭的官道上馳騁得快要飛起來。
真論資質,它不算最上乘的,顧嬌目前見過的資質最佳的馬是黑風王與小十一。
然而這一匹小黑風騎有著不服輸的意志、不彎折的斗志。
中途一人一馬也摔過,它二話不說,爬起來繼續!
它帶著顧嬌繼續一路狂奔!
風雪中,它是自己的王!
三百里風雪奔襲,就算沒受傷的黑風王也會有些吃不消。
小黑風騎的體力漸漸透支了。
顧嬌的手也早已凍在了僵硬上,臉頰與嘴唇凍到麻木,說話都不利索了:“小黑風騎,再堅持一下,云州要到了!”
小黑風騎喘著氣,咬緊牙關,支棱起打晃的身體,飛箭一般朝云州的城樓奔了過去——
臘月初十,昭國的京城下了一整晚的雪。
玉瑾天不亮起床時差點兒連門都推不開。
“雪這么大的嗎?把門都堵住了……來人!”她喚道。
一名粗使仆婦拿著鏟子過來,將她門前的冰雪鏟掉了,為她拉開房門:“我正說要來鏟雪的,不曾想您起得這般早。”
玉瑾沒有怪罪她的意思,確實是自己起早了,她望了望南廂的方向,輕聲問道:“小公子起了嗎?”
仆婦說道:“好像沒有,奴婢沒聽見動靜。”
玉瑾點點頭:“知道了,你去忙你的。”
“誒。”仆婦去院子掃雪,動作很輕,沒驚動任何人。
南廂房中,上官慶早早地醒了,昨夜母子倆說話說到太晚,過了半夜信陽公主才抵不住孕期的困意睡了過去。
上官慶沒吃國師殿的解藥,飽受體內之毒的煎熬,一刻也合不上眼。
當然,原本他也不想合眼。
他靜靜看著身邊的信陽公主。
這就是他的娘親,懷胎十月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將他帶到這個世上的女人。
她很溫柔。
雖然可能也十分嚴格,不過自己并沒有機會到感受不是嗎?
天快亮了,越來越難受的身體提示著他得盡快離開這里。
“比想象中的還要快……”
來的路上以為還有三日,吃晚飯時隱隱感覺只剩下一日。
但現在——
他捂住了心口。
這里要炸了,他快呼不過氣了。
“哥哥。”
門外傳來了蕭珩低低的聲音。
上官慶想應他,又怕吵醒了信陽公主。
“我進來了。”蕭珩說。
門被推開,蕭珩邁步走了進來。
他看見了坐在床頭冷汗直面的上官慶,他的臉色蒼白得不像話,嘴唇發烏,渾身瑟瑟發抖。
蕭珩眸光一沉,大步上前,一把摟住了自床頭栽下來的上官慶。
上官慶趴在他的懷里,虛弱地說道:“帶……我走……”
蕭珩抱著他,看向床上睜著眼眸、死咬住手指不讓自己哭出聲的信陽公主,喉頭艱澀地滑動了一下:“……好,我帶你走。”
蕭珩將上官慶扶了起來,讓他的手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步一步朝門外走去。
就在跨過門檻的一霎,上官慶身體一軟,整個人滑倒了下來。
蕭珩趕忙摟住他:“哥哥!”
“慶兒——”
信陽公主所有的堅強都在這一摔里粉碎殆盡,她無法再答應他的要求,她不要他死在外面!
不要他在沒人的地方變成一具冰冷冷的尸體!
她沖過去,跪在地上抱住了如同木偶一般失去生機的上官慶。
“慶兒……你不要走……不要離開娘……不要……不要……”
滾燙的淚珠吧嗒吧嗒砸在他的臉頰上,也落在了他的眼眸之上。
他的眼底滑下一滴淚來。
娘,對不起。
不能再做你的兒子了。
我沒后悔被你生下來。
謝謝你將我帶到這個世上。
人間真好。
我很喜歡。
信陽公主緊緊地抱住兒子,她感覺到自己正在失去他,她的心都碎了,眼淚不要命地砸落下來:“慶兒——慶兒——”
蕭珩轉過身,眼眶紅腫。
玉瑾站在門外,緊緊地捂住了嘴,卻怎么也忍不住眼眶里的淚水。
為什么……為什么老天爺要這么殘忍?
公主才與小公子相認了一日,就再次失去他——
公主究竟要經歷多少次喪子之痛?
玉瑾悲慟地哭了起來。
院子里的下人紛紛撇過臉去偷偷抹淚。
世上再沒有比這更殘忍的事了……
哐啷!
院子的大門被人一腳踹開,力道太大的緣故,整塊門板壓倒在了信陽公主種植的盆景上。
下人們正要厲喝,那人風塵仆仆地走了進來:“張(長)孫殿下!安(俺)諷(奉)肖(小)統帥之喲(藥)前來送命!”
所有下人一怔,這……是哪兒的話呀?
暗影部高手清了清嗓子:“不對!是諷(奉)肖(小)統帥之命前來送喲(藥)!著急了,嘴瓢了!”
“快拿來!”蕭珩聽懂了,他等不及對方送過來,自己走了過去。
暗影部高手見過他的畫像,拱手將藥給了他。
一共兩瓶藥,并一張字條。
字條上寫著——先喂白玉瓶中的白色果實,若無好轉再喂翡翠瓶中的棕色藥丸,果實為紫草果,無毒;棕色藥丸來自紫草根莖,劇毒。
是顧嬌的筆記。
蕭珩沒有任何質疑與猶豫,奔進屋,撬開弟弟的嘴巴,將那枚白色的果實給弟弟喂了進去。
蕭珩神色凝重:“他吃不下去!”
“讓俺來!”
暗影部高手飛奔而至,一掌拍上上官慶的胸口,果實滑入順利他腹中。
信陽公主吃驚地看了看暗影部高手,又轉頭看向蕭珩,愣愣地問道:“你給你哥哥吃了什么?”
蕭珩答道:“嬌嬌派人送來的……藥。”
現在還不能說是解藥,因為它并不一定奏效。
若是不行,那么上官慶還是得服用九死一生的紫草毒。
什么九死一生,是萬死一生才對。
并且天知道活下來的人會出現什么副作用?
上官慶,你千萬要好起來。
等你痊愈了,我叫你哥哥,叫多少聲都行。
信陽公主懷中的人沒有反應。
蕭珩顫抖著拿起了翡翠瓷瓶,接下來,只能試試紫草毒了……
“哎哎哎!快敲(瞧)!”暗影部高手指著上官慶的手指,“他動了!他動了!”
母子倆齊刷刷地朝他指尖看去。
盡管十分微弱,但的確是動了。
暗影部高手盯著他的臉,說道:“印堂也末(沒)那么荷(黑)了!”
信陽公主淚汪汪地看向蕭珩,一抽一抽地哽咽道:“他說什么我聽不明白……”
蕭珩卻是露出了一個月來首次如釋重負的微笑:“他說哥哥的印堂不發黑了……這是體內的毒在逐漸減輕的征兆……紫草果奏效了……不必吃紫草毒了……”
他的胸腔內情緒翻滾,竟是被上官慶臨死的那一刻更驚濤駭浪。
那是無盡壓抑的悲傷,如同在陽光下也化不開的冰山一般,而此時,冰山裂開,喜悅如巖漿一般自地底噴了出來。
他五臟六腑都是燙的。
“還真是……”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哭笑不得地抬起手,抹了抹發紅的眼眶。
印堂在淡化到一定程度后便不動了。
“這是又是怎么回事?”信陽公主眼圈紅紅的,像個驚嚇過度的孩子,“而且為什么慶兒還不醒……”
“末(沒)這么快!”暗影部高手說,“中毒太深,要慢慢解,果子多不?”
蕭珩看了看滿滿當當的一大瓶:“多!”
暗影部高手道:“那夠咧!天天喂他此(吃),宗(總)能醒咧!”
蕭珩將上官慶抱回了床上。
萬一不醒還要紫草毒,他心想。
半個時辰后,上官慶的呼吸都比從前平順了,他的臉色依舊蒼白,但因痛苦而緊蹙的眉心舒展了不少。
這說明他的難受大幅緩解了。
蕭珩揣測,他仍昏睡不醒,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因為體內的毒素沒能肅清,而是受劇毒折磨太久,他一直沒能好好睡個覺。
眼下不那么難受了,他安穩地睡著了。
蕭珩對挺著肚子艱難坐在床邊的信陽公主:“娘,您不要擔心,這種果子的療效很好,哥哥一定會痊愈的。”
“嗯。”信陽公主含淚點了點頭,她感受到了,慶兒正在回到她的身邊。
這種失而復得的喜悅是難以言喻的,她已經失去了慶兒一次,若再失去第二次,其實她自己也明白,她活不下去的。
她喉頭都哭啞了,眼睛也腫了,形容狼狽得不像話。
如此去招待客人,難免失禮。
她對蕭珩道:“那位高手,你代娘去謝謝他,適才娘只顧著難過,忽略了他的一身傷勢,他臉上似乎都破相了,一會兒御醫過來,讓御醫也為他瞧瞧。”
“好。”
他娘還真是心細如發。
那么悲痛,觀察力也沒受到影響,只是當時回不過味來,等冷靜了重新拾起,便能察覺到不對勁。
這是一種十分難能可貴的能力。
那位暗影部的高手就在廊下候著,他一會兒還得回去復命,必須知曉上官慶的具體情況。
蕭珩出了屋子,對他拱了拱手,道:“今日真是多謝了,還沒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暗影部高手撓了撓頭:“踹壞嫩(你)的門,不好意思……”
蕭珩笑了笑:“無妨。你受傷了,先去花廳坐坐,御醫很快就來了。”
玉瑾已經去請御醫了,一是查看上官慶的恢復情況,二也是為這位客人看看傷。
暗影部高手擺擺手:“俺末得四(沒得事)!俺叫高強,武藝高強的高強!殿下,那位病人的情況……俺得回信咧!”
顧嬌沒說是給誰送藥,暗影部的人只負責行事,不會擅自打聽。
他正色道:“嫩叫他哥哥,俺沒聽見!”
蕭珩笑了,聽見了也無妨的,經歷了這么多事,他忽然覺得他們兄弟倆的身份瞞不瞞著都不打緊了。
他說道:“不如先等御醫過來,聽完御醫的具體診斷,你再回去復命。”
高強認真想了想,點頭:“中!”
蕭珩往院子外望了望,問道:“對了,我父親沒和你們一起回來嗎?”
“嫩爹?”高強心說大燕皇長孫還有爹?這么多年沒聽過啊!
他答道,“末有啊!俺一個人過來的!在俺之前,也是一個人把喲送來滴!末看見嫩爹!”
“奇怪,解藥這么重要的東西,他怎么會拜托別人?”蕭珩越想越覺著古怪。
倒不是說暗影部的人不可靠,只是這不符合他爹一貫的性子。
屋內,信陽公主正在用帕子擦拭上官慶額頭的汗水,她聞言,動作頓了頓。
高強突然一巴掌拍上自己的大腦門子:“啊!俺記起來了!多虧你提醒!不然俺就忘了!和喲一起送來滴還有一封信!”
他自懷中掏出一封信函遞到蕭珩的手上。
蕭珩本以為是顧嬌的書信,打開了一瞧,才發現是龍一的筆跡。
龍一用炭筆畫了一座冰川。
冰川之下壓著一個滿手鮮血、傷可見骨的男人。
蕭珩的心忽然被一只大掌揪住——
“出什么事了?”
信陽公主走了出來。
蕭珩不著痕跡地將畫藏在了身后,看著憔悴待產的母親,捏緊了拳頭隱忍著地說:“……沒什么。”
信陽公主看向高強。
高強沒會過意來,老老實實說道:“喔,奏是那個去冰原找喲(藥)的人,他死了,回不來了!”
信陽公主神色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