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會現場居然進入了問答模式,就像兩位老師在考學生。華真行沉吟著答道:“先說散行戒吧,它規定了修士的行為邊界,確立了修士與普通人的相處方式。
明確神通術法不可以用在哪些場合,看似是在保護世上的普通人、維護世俗的秩序,實則也是在維護修行界的秩序,保護全體修士。”
丁老師追問道:“為什么呢?”
華真行:“因為修士也是人啊!修為不可繼承、不可世襲,所有修士曾經都是普通人,就算有了修為,那也只是有修為的普通人。
就拿梅盟主舉例吧,我聽說過他的經歷,就算如今的修為再高,十八歲之前他也是個普通人。散行戒保護的就是他自已,當年的自已。”
丁奇點了點頭:“嗯,這是第一層。”
曼曼:“這還分層嗎?”
冼皓笑出了聲:“丁老師是老師出身,老師講課就喜歡這樣,一二三四、甲乙丙丁。”
華真行接著說道:“修士的父母、子女、親卷未必是修士。”
丁奇又點頭道:“嗯,這是第二層。”
華真行:“所以廣義上看,散行戒也是在保護每一名修士的父母子女、親卷家人,保護他們在世間立足的根基。在此基礎上又有一個特例,就是共誅戒。”
丁奇:“散行戒是一千二百年前正一祖師所立,那么在正一祖師立散行戒之前呢?”
華真行:“岡比斯庭的神術師守則中也有類似的規定,只是邏輯出發點不同,但在實用性方面是一致的。
就算沒有正一祖師立散行戒,各宗門高人也不會看不到這種問題。
散行戒之所以為散行戒,并不是因為正一祖師定立了它,而是在各派的門規之外,大家達成了一種共識,并且建立了一個體系去維護執行它,便是今天的昆侖盟。”
丁老師:“做一個假設,倘若沒有昆侖盟呢?”
華真行:“只要有這種必要,仍然會有人自發去維護類似的秩序,但那就未必叫散行戒了。最極端的情況,可能每個宗門都劃出一片勢力范圍,建立某種規則。”
曼曼:“這說的好像是非索港的街區幫派啊!”
華真行笑了:“確實有點像,黑社會也不會天天都打打殺殺,否則早就死得人都不剩了。非索港那些街區幫派,只是秩序的填補。
我還聽說過紅港的那些黑幫,平時也就是做生意的,劃一片勢力范圍收保護費、賣違禁品、開賭場、妓院,還有各種看似正當的生意代客泊車、垃圾清運、社區團購啥的。
之所以說他們是黑幫,因為他們生意都是排他性、壟斷性、買辦性的。他們上面是那些原本應該提供秩序服務、卻故意讓秩序缺位的人,幫派分子不過是看場子的馬仔而已。”
丁奇啞然道:“總是舉這些例子,小華你這從小到大的,可真不容易!”
華真行:“言歸正傳,如今的昆侖盟到底有什么問題?你們二位還沒說明白啊。”
白少流:“散行戒規定了修士的行為邊界,但昆侖盟本身也有行為邊界。很多事情是與散行戒無關的,它就發生在世俗中。
比如魯慕白死就死了,他要是不死昆侖盟還會讓他再死一次,需要多少次就多少次。
但是魯慕白之女莊陽泉呢?她是個毫無修為的普通人,假如魯慕白不是定風潭掌門,莊陽泉還會那樣的人嗎?”
華真行答道:“也許會,也許不會。這世上還有不少莊陽泉那樣的人,未必都出身于修士之家。”
白少流長嘆一聲:“這正是問題所在啊!”
見華真行神情疑惑,白少流又解釋道,“修士也是人,既是世人,就不可能不受世事影響。而昆侖盟成立以來的這些年,世事變化之劇前所未見……”
東國近年來的經濟持續高速發展,不僅意味著財富積累,也伴隨著快速的財富集中。
生產能力的增長速度前所未見,這是技術進步與工業化的結果。
整個社會所積累的財富,以驚人的速度集中,這是資本化改造的結果。經濟發展越快,這個進程就越快。
它所導致的社會變化,就是人與人之間那道鴻溝越來越寬、越來越深。
舉個例子,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現代人李四,以正常的方式從事一份正常的工作,想實現另一個人張三口中的“小目標”,恐要從正一祖師的年代就開始積累財富。
這樣的兩個人,他們的智商水平、知識儲備、人生付出的努力,有根本的差異嗎?并沒有!這道鴻溝,只是生產關系中的階級差異。
某個人可能跌落,也可能躍遷,但這條鴻溝是始終存在的。它如今比以往任何一個時代都更具迷惑性,影響也更深遠。
近些年來的東國,有關階級分析的話語體系無聲無息間漸漸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套資本創造財富、推動社會發展的話語體系。
對成功與成就的定義發生了變化,社會主流價值觀也會隨之變化。
比如憑勤儉無法跨越鴻溝,于是勤儉就不再是美德,再比如簡樸是消費主義的天敵,于是就簡樸越來越被人厭惡。
越來越多的人在效彷、宣揚、炫耀鴻溝之上的生活與思維方式。
當一個普通人從小刻苦學習,長大后勤勞工作,也永遠實現不了所謂的成就與成功時,那么人們追求的目標,就變成了怎樣跨越那條鴻溝。
這就是資本敘事的邏輯,用經過篩選的個人視角碎片化邏輯,告訴人們成功的目標就是跨越那條鴻溝、然后待在鴻溝之上,而不是消滅那條鴻溝。
在張三眼中,李四不算人,至少不是與他們一樣的人。
張三們還會用一切手段占據話語權,去告訴每一個李四:當你跨越鴻溝之后,你就會成為另一種人、我這樣的人,這就是成功。
當李四的目標是成為張三,那么首先就要肯定張三們的話語體系,然后效彷與效忠于他們。于是個別李四可能變成張三,但李四們則永遠只能是李四們。
資本敘事的邏輯是什么?有人說增殖,這不準確,因為增殖是其目的。
資本可以是財富,但財富未必是資本。資本是一種權力,占有的特權,追求與保持這種特權,就是資本敘事的邏輯。
東國歷史上也存在漫長的階級社會,古典式的占有特權一直都存在。但是東國的傳統文化思想,卻從來都不是以富貴論德行的。
東國社會的倫理基礎,從來都是因行稱義。楊老頭、柯夫子、墨大爺雖然經常吵架,但他們對華真行的教育,倫理基礎是一致的。
個人是否高尚的評價標準,只是其行為而非其身份。因為階級鴻溝的客觀存在,在歷史上,追求富貴反而往往會成為道德評價的負面因素。
在東國的傳統文化思想中,人們不是看不見階級壓迫,只是不知道怎么去更好地解決它,不是沒有人提出大同社會的理想,只是不知道怎么去實現它。
因此它并不妨礙人們對社會現象進行道德批判,《碩鼠》這樣的詩篇,自古就寫在經學典籍中……
這也是近代東國能迅速接受階級革命思想,完成民族解放與社會改造的原因。
但是近年以來,伴隨前所未有的劇烈社會變化,社會價值觀受到資本敘事邏輯的沖擊也是巨大的……世事如此魔幻,那么世人呢?
比如白少流、比如丁奇、再比如昆侖盟主梅野石,他們都出身于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民人家,也許個人操守仍擁有質樸的美德,但他們現在的社會身份呢?
他們的修為境界,意味著普通人無法想象的能力。整個社會的運行規則如此,他們立足于人世間,就必然會站在世俗社會的某個位置,哪怕不是刻意為之。
像這樣的高人,對世俗的權力財富或許并不在意。但是他們身邊的人呢,他們的子女親朋,也包括那些修為尚淺的弟子傳人呢?
就以昆侖盟主梅野石為例,他出生于蕪城昭亭山下的石柱村,在他剛上學的時候,一個月幾十塊錢的工資,就是當地令人羨慕的收入了。
可是僅僅人到中年,他的妹夫柴祥,若不是因為市場發生了意外變化,翰林府項目的預期收益便可達十幾億。
假如是正常的勞動收入,就算以令人艷羨的百萬年薪計算,哪怕沒有任何消費支出,也真的需要從正一祖師的年代開始才能積累下這么多財富。
為什么,因為他是梅野石的妹夫嗎?也許是也許不是,這個答桉不重要,梅野石也不可能有很多個妹夫,而世上有很多地產商。
真正的問題是,為什么梅野石這種人,會幫助一個地產商擺脫投資困境?這就是世事如此,世人不可能不受影響,盡管梅野石做事也依照了緣法。
再說魯慕白之女莊陽泉,她只是一個普通人,世俗意義上的成就與成功標準是什么,莊陽泉的追求就是什么。
那么在這樣的一個社會中,魯慕白怎么照顧與幫助自已的子女親人呢?修為不可繼承、不可世襲,修士無法將修為傳給下一代,但可以留給后人財富與資本權力。
但就算不考慮孫輩之后的事,給當代的親卷家人一個很好的安排,幫助他們取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就與成功,在大多數人眼中總不會太過分吧?
還是以梅野石舉例,他本人是山村中的農戶子弟,但是梅野石的子女呢,不論能否修行有成,他們又是什么出身?
假如修士的家人親卷在世間困頓掙扎,修士本人不太可能不去扶助,如此也難免牽絆于世事。但同時誰都清楚,若牽絆于世事過深,對修行是不利的。
社會現實還導致了一種現象,假如越來越多的普通人,其目標就是跨越那道鴻溝,那么在他們接觸修行后,難免就將修行也當成跨越鴻溝的一種方式。
現實中的階級鴻溝,用其他方式難以逾越,于是便寄望于或神秘莫測、或虛無縹緲的修行。可是自古以來,修行所求,目的從來就不是跨越階級鴻溝。
這就像人們從沙里淘金,目的從來就不是得到不含金的沙子,盡管從事實上看可能是得到了。而真正的事實是,修行有成,可比在世俗中跨越階級難多了!
修士須見證世事又須超脫于世事,他們不是世俗意義上的好人與壞人,修行所求不是跨越世俗的階級,而是能從世事中超脫。
屆時那道鴻溝對他們而言也就無所謂了。
就沒聽說兩位大成修士之間,還會比較誰家房子大的!修為就是個人所能達到的身心境界,與外在的身份地位無關。
超脫,是在其上而非在其中。
修士或許無法改變世事,但是個人的身心境界與存在狀態,并不受世俗中的鴻溝束縛。這聽上去很神奇,但也有些無奈。
道理很明白,但世事的影響無處不在,并不是誰都能做到全然的超脫。
比如很多宗門在挑選傳人時,是否會更多傾向于那些衣食無憂的弟子?因為其家人親卷本就擁有世俗間的財富權力。林太為的關門弟子呂形縝,就是個標準的官、富二代。
從宗門的角度,無論掌門、長老的修為有多高,大部分普通弟子并未大成,更多在培養中的傳人尚未突破四境,他們還是要在世間立足的。
弟子傳人在世俗間是什么身份,也能給宗門提供不同的幫助。
宗門挑選弟子傳人,首要當然是看根器資質。但是在同樣的根器資質之外,他們有意無意間又會看重什么呢?
這是夾雜著神念碰撞的交流,說到這里,白少流突然又開口問道:“華總導,你現在是否明白,你為什么會被人針對了吧?”
這算是一語點醒夢中人!伏凌客與華真行素不相識、無冤無仇,為何特意跑來對付他,又是誰在背后挑唆?
修為境界不可世襲、不可繼承,但挑選什么樣的傳人、挑選誰為傳人,自古都是修士決定的。
傳統的修行傳承方式,可以賦予修士的一種在世俗中隱形的特權,就是決定誰可以成為下一代修士。
自古以來,這種特權都是客觀存在的,并不是一種主觀上的追求,沒有人想到要去維護它,甚至很多人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它不是具體屬于某個人的,而是屬于修士群體的。
自古就天然存在的東西,而且沒有任何人能挑戰它的存在,當然不需要刻意維護,甚至有的人都意識不到……直至華真行的出現。
華真行推廣養元術的構想,就是一種顛覆。誰能修行入門,并不是由某個修士或某派修士群體去決定。所謂養元谷,實則是維護這種新的篩選機制的組織體系。
這種新的選擇邏輯,等于剝奪了自古以來屬于修士群體的那種隱形特權,至少是剝奪了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在原有的傳承方式敘事邏輯中,修士挑選傳人,未必就一定會選擇富貴人家子弟,貧賤山村中也有資質根器特別出色的孩子。
這就像自古以來的階級鴻溝之下,寒門子弟也會幸運的跨越至鴻溝之上,但這并不改變鴻溝存在的本質。
無論修士怎樣挑選傳人,都不改變修士群體擁有選擇誰可以成為修士的特權。而華真行的出現,則可能會改變這一套敘事邏輯的本質。
修士群體的職能,不再是決定誰可以成為修士,而只是怎樣去培養修士。
修行畢竟與世俗有異,修為境界是一種純粹的個人成就,所以在修行界并不存在世俗間的階級鴻溝,以往怎樣選擇更多程度上取決于修士本人。
有很多修士,尤其是修為高超的修士、對世俗間的特權敘事邏輯是很反感的,他們也能看得很清楚,因此華真行還是受到了昆侖修行界的歡迎與接納。
因為華真行的出現,使人們更清晰地意識到,原來修士群體一直在世俗中擁有某種隱形的特權,而如今它受到了挑戰。
那么新的分歧就出現了,是去維護這種可能消失的特權,還是讓它該消失就消失吧?
梅野石代表昆侖盟顯然已經表明了態度,他當眾“借”給華真行守正神符的舉動,就是在告戒那些別有用心者,別對華真行再搞什么小動作。
梅野石之所以要這樣表態,正說明在此背景下有暗流涌動。誰在背后慫恿的伏凌客,這股勢力恐怕也不小!
這時丁奇又拍了拍華真行的肩膀道:“方才白莊主說,修行應超脫于世俗,但超脫并非隔絕,修士或多或少仍牽寄于世事,只是程度不同。
但小華你是一朵奇葩,你的修行,完完全全就牽寄于世事之中,你不是超脫不徹底,而是徹底不超脫啊!”
這一席話,將旁邊曼曼、花膘膘、冼皓都說愣了,但仔細一想還真是那么回事。
華真行打造養元谷,是為了建立養元術推廣體系做準備;研制春容丹,其目標是將修行靈丹變稱面對普通人的工業化產品。
再看其修行以來所做的事,建立新聯盟是為了改造幾里國,創設歡想實業,是為了從無到有打造一個歡想特邦……
這是純粹的、徹底的世俗化,卻不能說是庸俗化。從沒有見過哪一位修士,能將修行所求與世事變遷結合得這么渾然無跡、簡直達到了極致。
丁老師看得太透了,華真行只得苦笑。
很多人所不知道的是,華真行還代表了另一種極致,因為他還有個身份是風自賓,代表了資本敘事邏輯的極致。
資本敘事邏輯推演到盡頭,就是華真行已經打造的農墾區以及正在建造的歡想特邦。但資本敘事邏輯的信徒,其實最厭惡的也是華真行這種人。
他們人人都想成為風自賓,卻都天然地厭惡華真行。
可就算有人厭惡歡想特邦所發生的一切,卻無法用資本邏輯的話語體系進行反駁,因為華真行通過風自賓這樣一個虛擬身份,展示得就是資本發展到極致的推演結果。
華真行苦笑不語,他也不好多說什么,因為在場的人并非都知道他就是風自賓。
這時白少流又說道:“華總導問如今的昆侖盟有什么問題,它當然有問題。世事變化如此,昆侖盟的成員也會受其影響。風先生讓梅盟主去當飯店保潔,就是意有所指。
明日昆侖盟議事,便是一場交鋒,有些話需要講明白了,絕不僅僅是為了處置一個陸高乾,也是論道之辯。昆侖盟如今遇到情況,養元谷將來也要引以為戒。”
華真行也意識到,梅野石這次表態這么堅決,恐怕多少也因為受到了其師風先生的敲打。
但這話不好說出來啊,他只是很乖巧地點頭道:“我一定好好學習,盡量少說話,只觀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