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應該是一個早晨,開學總是在早晨,路明非騎著自行車嘿咻嘿咻地往仕蘭中學趕,身邊路過了一輛黑色的帕薩特,輪胎卷起槐花飛到了他的肩頭上,他從越來越遠去的車窗里看到了那白色的肩影,好巧不巧的是對方似乎也在車內回頭看他,兩人的視線相觸有分離,擦肩而過。
再一次見面是十分鐘后,他趕到了學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抬頭看向仕蘭中學角落那兩株歪脖子的櫻花樹,視線張望左右找不到自己想看的影子,于是他在心里向不知某路大神默默許了個愿,但不到幾秒后又打消了自己愚蠢的舉動,加快了趕往新的班級的步伐,在從門口走進去抬頭的第一眼,他發現自己的愿望實現,像是神啟。
人都是印象生物,大腦對每一個特定的人都有一個特定的形象,可能是一股味道,可能是一個場景,也可能是一個顏色。那么這個女孩對路明非來說一定是白色的,裙邊上有槐花香的香味,坐在陽光灑在裙擺的窗邊捧著那本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情人》。
他們在黑板上用力地書寫說,青春易逝,容顏易老,莫負韶華,且舞且歌。
可太晚了,太晚了,在那一生中,這未免來得太早了,也過于匆匆了,才十八歲,就已經是太遲了。
“路明非?”陳雯雯把出神的他叫了回來。
耳邊隱隱約約有歌聲,不是情到深處背景自動播放的BGM,如果可以的話路明非真想聽一首《愛情轉移》,如果再過于兇狠一點就放《天涯》,起碼能讓自己有那種撕心裂肺的覺悟...但可惜的是現在在他耳邊響起的歌聲好死不死是信樂隊的《離歌》。
隔著洗手間走廊幾十米外的私人影廳里,有人在合唱那首曾經風靡大街小巷的歌曲,唱:你說愛本就是夢境,跟你借的幸福我只能還你...然后到了高潮就是一陣鬼哭狼嚎,女生們勉強夠得著聲部,男生們吼得撕心裂肺,唱: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下半句歌詞還沒唱出來忽然就因為自己的破嗓子而笑場了...歡笑聲籠聚在一起飄飄忽忽地傳到這邊來。
有些難聽,最先破音的應該是徐巖巖那貨吧?不過起碼唱得倒還是挺應景,下一句歌詞是什么來著?
哦,路明非想起了,好像是心碎前一秒用力地相擁著沉默?
洗手間前全是沉默,飄忽在空氣中,和水聲一起,和難以明喻的情緒一起,他靠著水臺好像有些累,任由冷水打濕了后身的褲腳順著小腿肚子一路流到襪子里去,水流就像冰冷的蛇一樣纏著他。
“你知道了啊?”他雙手撐在水臺上想不讓自己顯得那么垮,盡可能地支棱起來一些,畢竟衰了人生十八年還是頭一次這么衰,有些手足無措,還沒開始告白就被劫機了,真他媽的悲催。
“嗯。”
“什么時候的事情?”
“很早。”
很早?早到什么時候,早到在槐花樹的街邊他們第一次擦肩而過的時候嗎?還是在入學的時候他趴在課桌上偷偷看著站起來做自我介紹的女孩的時候。
路明非其實是想問陳雯雯是什么時候知道自己準備了今天的告白的,但對方好像誤會了什么,但這個回答也算是盡人意了。
“其實你也一直都是知道的吧?”
“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的那些事情。”
路明非忽然有些累,自己的那些事情?哪些事情,能不能麻煩說清楚一些...不過他知道面前的女孩一直都是這樣的,說話并不喜歡說透徹,像是關乎著一層可有可無的面紗薄膜,隔著一層白色的霧在說話,好像這樣就可以給霧氣里外的人留些面子。
“為什么現在告訴我?”他微微前傾了一下離開了水池,因為再這么靠下去他就不止是襪子濕了,就連內褲也得一起被淹沒了。
他站在水泊中,水泊里淹著那朵玫瑰花,花側的水面倒影著女孩注視著他的臉龐,嘴唇輕輕微動說道,“路明非,其實除了我以外還有很多人值得你去這樣喜歡的。”
啊咧,這是好人卡嗎?路明非呆了一會兒,撓了撓頭發,垂下了頭,很長一段時間沒說出話來,如果這是正式表白的話,光憑女孩這一句話就是死刑了吧?只是換了一種形式發了一張好人卡,委婉地貼合陳雯雯風格似的婉拒。
壞的東西是不太好,討厭的東西是不那么喜歡,你是個好人是除了我以外還有很多人值得你去這樣喜歡的。
他整整半分鐘沒說得出話來,空氣沉悶得就像高氣壓里的瓦甕,讓人想打碎掉瓦壁或者揭開罐口逃開。如果不說一些什么話,那么今天的故事大概就到這里了,女孩會走開,他沒有任何理由挽留對方,故事就這么結束了,打上END的標簽。
紙口袋里的99朵玫瑰一起淹在積水里和著那顆飽滿的情緒一起沉下去、沉下去、沉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和進淤泥里腐爛掉。
陳雯雯看著低著頭的路明非沉默了整整一分鐘,可能這對于這個女孩來說也是煎熬吧?她煎熬了一分鐘終于后退了半步說,“電影馬上要開始了,你還來嗎?”
路明非沒有回答,又是安靜的數十秒鐘,直到陳雯雯轉身的一刻他才開口了,就像高氣壓的瓦甕泄開了一條縫隙,白色的霧氣,那些飽滿的情緒爭先恐后地從里面鉆出來,在嗚鳴中進行著高昂卻沉悶的自述。
“其實林年以前跟我說過這件事的。”
陳雯雯停住了步伐,看向身后的男孩,他還是低著頭讓人看不清他的臉。
“他說我沒必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嗯。”她輕輕點頭。
“其實也經常有人跟我說別吊死在一棵樹上,因為前面還有整片森林這種話。”路明非小聲說,“大家都在說,高中初中時期的喜歡都不可能走到最后什么的...具體怎么說的我忘了,但大概都是那么個意思。”
“《一棵樹和一片森林》,希臘作家愛貝羅書里寫的。”陳雯雯小聲說,“不要為了一棵樹而放棄了整個森林。”
“嗯...還是你懂得多。”路明非低聲苦笑了一下,“林年不止一次跟我說過這件事情,他說這個世界上有兩萬人會與你一見鐘情,兩萬次一見鐘情未必你現在遇到的一個就是里面最好的,更好的永遠在下一個。”
“是這樣的,一直都是這樣的。”她說。
“我不這么覺得。”路明非輕輕抬頭看向陳雯雯,“你還記得我們學校里那兩棵歪脖子樹嗎?”
“記得。”
“很丑是吧...現在只剩下一棵了。”他說。
陳雯雯不知道這個男孩想說什么,但只要他在說她就不能離開,如果一個人認為自己的話沒有重量,那么他從來都不會認真地去說話,可如果一個人認為自己每個字都很重要,那么他說什么,她就得去聽什么,他認真說,她認真聽。
“你說,如果一個人一輩子都沒見過樹,第一次看見的樹就是那棵歪脖子樹會怎么樣?”路明非問。
陳雯雯不知道該怎么接這個問題,所以沒有說話。
路明非說,“其實我覺得我們每個人都是有一個學習的過程的...我們從以前開始根本不知道樹是什么樣子的,直到第一次遇見第一棵自己喜歡的樹,才有了具體的印象...知道原來樹是這個樣子的。”
“就像我第一次看見樹是那棵歪脖子樹,以后我再看其他每一棵樹都會忍不住拿她們跟那棵歪脖子樹對比,覺得她們都沒有那棵歪脖子樹好...因為是那棵歪脖子樹教會了我什么是樹的啊。”
“我說的可能有些繞。”路明非微微抽了口氣,“我只是想說...林年說有本叫《上海堡壘》的書里說過:世界上有兩萬個人會跟你一見鐘情...但我覺得其實你知道什么是‘一見鐘情’終究都是第一次那個人教你的。”
“每次林年跟我說還有其他人值得我喜歡我都沒有理他,因為我不管看誰都像是在看同一個人...因為都是那棵樹教會了我什么是喜歡,在走進大家說的前面那所謂的森林之前,我對樹的概念都是你遇見的那第一棵樹教給我的...”
“路明非。”
“所以之后看哪棵不一樣的樹都是她的影子,她的樣子,低著頭裝作看不見走進森林里,走來走去還是會回到森林外那棵歪脖子樹前,拿根繩子,把自己吊死在上面...畢竟是她教會了我什么叫喜歡的啊。”他說,“她教會了我什么叫一見鐘情,她教會了我什么叫樹,前面有一片森林又怎么樣?我走進去里面誰都是她的樣子啊,為什么我不心甘情愿地掛死在那棵歪脖子樹上呢?”
“路明非。”陳雯雯說。
路明非微微頓住了一下,抬頭看向垂著頭的女孩意識到自己有些情緒走歪了,低頭小聲說道,“...嗯,你說。”
“對不起。”她說,“我其實有喜歡的人了。”
他愣了好久,蓄積起來了情緒忽然就垮掉了,抬起手想梳理下頭發,但動了動手指就放棄了這個太費力氣的動作,悶了好久咧開嘴苦笑一聲說,“你早說啊...”
“對不起。”陳雯雯說。
路明非張了張嘴最后輕輕嘆了口氣,“對不起什么啊...應該對不起的是我,誤會的時候你說不那么喜歡我,我都能聽出你有一點喜歡我的意思,是我自作多情了...不過我還是很好奇,是因為我不夠好的原因才會被拒絕嗎?”
“不會因為你變成什么樣而改變態度,這才是真正的喜歡啊。”陳雯雯說。
路明非說不出話了,忽然笑出了聲音,有些自嘲。
這時候走廊外忽然有腳步聲過來了,是雙胞胎里的徐淼淼,球一樣滾到了洗手間前看著對立站著的路明非和陳雯雯愣了一下,遲疑幾秒后說,“你們...在這干什么呢?”
“沒干什么,聊天呢。”路明非擋了一下腿側的紙口袋說,“怎么了?”
徐淼淼愣了幾秒看了一眼路明非,低頭看向他的褲腿挑了挑眉,“你尿褲子了啊?”
路明非也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自己被打濕的褲腳不知道該怎么解釋,但徐淼淼似乎并沒有準備拿這一點開涮,而是立刻上前來催促道,“行了行了,電影要開始了,趙孟華讓我催你們趕緊過去呢!路明非,你不是要上臺致辭嗎?諾,你的演講稿。”
他遞過去了一張寫滿致辭的A4紙,但拿到一半卻忽然被陳雯雯接住了。
“致辭我來吧。”陳雯雯拿過致辭輕聲說。
“啊?這...都安排好的啊,領導,致辭是路明非的活兒啊。”徐淼淼訕笑著看著陳雯雯試圖把致辭給抽回來,并且猛給路明非甩顏色,這讓路明非有些愣神。
“沒事,告訴趙孟華說今天我來致辭吧。”陳雯雯說。
“不是...真不是,陳領導今天你還有別的事情要做啊,致辭這種小事情給路明非來就行了。”徐淼淼上前幾步要去拿致辭,看起來有些慌張。
“沒事,致辭而已,我沒什么問題的。”路明非也伸手捻住了A4紙的邊角抽了一下,但沒抽動,抬頭就看見了陳雯雯低垂的目光,他忽然像是明白什么似的頓住了。
“我說了我來吧,我是文學社的社長,這個工作本該就是我的。”陳雯雯抽過了致辭轉身就離開了洗手間。
“誒,等等,致辭的事情...”徐淼淼看了一眼路明非,又看了一眼陳雯雯,盡管臉色古怪但還是著急地球似的跟著滾了出去,走廊上的腳步聲越行越遠。
路明非站在洗手臺前呆了好一會兒,扭頭關掉了早就該關的水龍頭了,從里面溢出來的涼水終于停下了,他抓起紙口袋準備離開,忽然余光看見了水泊中那朵蔫扁的玫瑰,站了幾秒后轉身低頭把它撿了起來,一齊放進了袋子里離開了洗手間。
走廊并不長,也足夠他收拾好自己的情緒,褲腳和襪子依然是濕的,但在電影院那么暗的環境下也沒誰能看清他的窘像吧?
他回到了影廳,影廳中漆黑一片,什么都沒有,一切都靜了下來,也不是死寂,人聲窸窣,像是睡夢時聽到枕頭里棉絮擠壓的聲音,那是不安分地在座椅上扭動的細響,好像大家都在期待什么,藏在黑暗中翹首以盼。
咔一聲,強光忽然照亮了整個舞臺,白色的光線從影廳最后路明非的頭頂射過,照在了白幕上,每個人都下意識瞇起了眼睛適應強光,包括路明非,等光線暗淡一些后,影廳里發出了低低的呼聲。
在影廳的屏幕上投著一個名字和兩個英文單詞。
陳雯雯,iLoveYou
巨大的英文字母牌立在臺上,徐巖巖和徐淼淼雙胞胎兄弟那滾圓的身材十分有創意地成了兩個字母“o”,而在小寫的‘i’那里,或許他本該由其他人選頂替,但現在穿著棉白色連衣裙的女孩抬手輕輕遮住強光。
她的手里拿著那份本該屬于路明非的致辭,臉頰被照得像是雪下埋著的蘋果。
路明非怔了好一會兒,不知道該擺出一副什么表情,但在光線下的陰影中也沒人能看見他是什么一副模樣。
臺下趙孟華捧著一大把深紅色的玫瑰花,在幾個好兄弟的簇擁下跳上舞臺,他看著臺上的陳雯雯似乎有些意外,但這并不阻礙他的計劃,甚至說出人意料地更好,他聒噪地說了一些話,是什么路明非沒有仔細聽,他看著那個女孩,卻恍然發現女孩居然也在看著黑暗中沒人發現的他。
忽然之間音樂大作,銀幕上電影最高潮的一幕,Eve帶著WallE突破音障躍過天空的場景準時準點播放。如果時間卡得沒錯,現在應該是抱著閑話的路明非站在臺上講完他的告白詞,但他現在路人一樣站在誰也發現不了的地方提著那一口袋沾著涼水的玫瑰。
黑暗與明亮的分界中,路明非和陳雯雯遙遙地對視了一眼,然后女孩輕輕對他點頭了,像是在告訴他許多事情的答復。
這棵樹路明非栽了18年,年輪一圈一圈,沒有開過花,也沒有結過果,樹下的人恍恍惚惚,坐了18年。
或許她的點頭被當做了對那通激情澎湃的告白的回答,影廳里沸騰起來了,趙孟華去擁抱陳雯雯,女孩回擁,視線再看向黑暗中時那里站著的男孩已經不見身影了
他慢步走出影廳,然后加快腳步,最后奔跑,直到停在了走廊盡頭的門前,他伸手放在了那扇門上還沒有推就聽見了門后那呼嘯的風聲...那簡直就是狂風在呼嘯怒吼,和他的心情一樣瀕臨世界末日。
十八年的人生里,他第一次用力推開了那扇門,從外面涌入的是浩浩蕩蕩的風聲。
風聲轟鳴。
整個影廳都被驚動了,狂吼聲在私人影院的上空徘徊,像是怪獸扯著嗓子喧泄著憤怒,像是影廳破開了一道口子,巨量的噪音海水似倒灌而入震得人耳膜狂顫。所有人都涌出了影廳跑進走廊,他們一眼就看見了在走廊盡頭那扇被推開的門,在門邊倚靠在著一個裝滿九十九朵玫瑰始終如一的紙口袋,探出頭的沾滿涼水的玫瑰被風刮著輕輕顫動。
大家呼喊著交談著往外涌去,想弄清楚發生了什么,人群中一眼就注意到那個紙口袋的陳雯雯似乎有什么預感,輕輕扯住了趙孟華的袖子,男生站住腳步看了她一眼安慰她什么事情都不會有的,帶著她和大家一起走到了大門前,徹底推開了那扇門。
風聲,人聲,呼嘯聲一起被倒在地上紙口袋里的玫瑰花瓣卷上了天空。
數倍于影廳聚光燈的熾白光線從天兒降灑下,每個人都在噪音中抬手遮擋光線,盡力往天上看,他們只看見了一架巨鳥盤旋而落,帶著宿命感、莊嚴感,讓人屏息而視不敢輕言妄語。
在遠處,一對黑色風衣誰都不陌生的男女站靠在石墩前眺望著影廳前的人們...不過那兩人的視線并沒有落在影廳大門口的任何一個人身上,而是注視著那推開了影院大門獨自一人走來的男孩。直升機的燈光打在了離開影院奔赴而去的男孩身上,于是每個人都看清了那是誰,有些不可置信但又說不出任何的話語。
巨大的直升機墜下,在空地前林年的背后停穩了,螺旋槳呼哧著烈風,他沒有回頭,抬手把背后的艙門拉開了,看著走到自己面前的路明非淡淡地問,“想好了么?”
回答他的是無聲的點頭,期間抽了一口氣,似乎在這意外的場景下也有些繃不太住。
“繃不住也得給我繃住了,這是你自己做的選擇。勝固欣然,敗亦可喜,這句話你是聽過的。”林年說。
他送路明非上了直升機,又伸手牽住女孩的手引她上來,遠遠地眺望了一眼遠處亮著白燈的影廳低聲說,“你以前做過這樣的夢,那么就干脆像夢里一樣做完它吧...”
直升機轟鳴而起,在大風中扶搖直上,座椅上的男孩低頭看著地下逐漸渺小不見的人影雙手放在膝蓋上,腰桿挺得筆直。
他記得在那個夢里,那個男孩走上了直升機,不再回頭,準備好了去轟轟烈烈融入大人的世界,在那邊孤軍奮戰,變得比任何人都堅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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