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在黑暗中聽見什么東西好像被打開了,可能是一扇門,一個匣子,一本書。
隨后無法描述的聲音深邃到思想極限的深處暈開,就像投石于湖心的漣漪,又像星辰爆炸在黑暗宙宇中的余波。他無法真正地聽見那無形的,擴張的聲音到底是什么樣的,只能去勉強想象,去想象它是多么的宏偉,悲傷,又帶著一些荊棘做冠的血色史詩。
路明非最先恢復的是平衡,所以與之伴隨而來的是失重感。
他在黑暗中下墜,大腦對熟悉的重力常數失控,接收到身體內部的生理信號和外部的感覺信息紊亂地提醒著他,你處在危險中,快做點什么。
可是路明非并不覺得自己危險,甚至還有些想打哈欠。因為他知道自己在做夢,在夢里一切的恐懼都來源于對自身處境的不了解,大腦引導自己做出錯誤的判斷,引導恐慌的情緒蔓延。
如果陷入恐慌,杏仁核東奔西走督促著腎上腺素和其他相關激素的分泌,加快心跳和呼吸,提高血壓和肌肉張力,讓你醒來時就像從水里撈出來一樣躺在床上滿身大汗。
路明非不想搞得自己那么濕噠噠的,他記得自己是在獅心會的客房里睡著的,由于是臨時住下,所以每一天的早晨都會有客房服務來幫助他換洗床單,他不想第二天在獅心會里被謠傳自己是出汗體質,或者在床上坐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如果是放在幾天前遇見這樣的情況,他可能還會驚慌失措地大喊救命,但現在他已經對這一切習以為常。他甚至已經猜到了接下來的發展,在下墜一段時間后他會撞上什么東西,并非堅實的大地,而是更接近水面的介質。然后他就會減速,然后下沉。某個時候,漆黑一片的視線里會開始出現一縷光,人本能的趨光性會讓他向著光走去,在回過神來時,他就已經站在了那熟悉的青銅城池前。
老把戲了!路明非不屑地想,完全忘記了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時差點嚇得屁滾尿流大喊「小惡魔救命「的軟骨頭模樣。
他閉著眼睛...或者說他也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是睜開還是閉上眼的,在黑暗中等待著那一線光明的出現。
下墜,漂浮。
只是這一次的入夢過程是否太久了一些?諾頓殿下在干什么?老庸又在干什么?查詢老唐狀態?喂喂喂,開門啊,有膽子拉我進夢,別沒膽子開門啊!
路明非思緒沉浮,打定主意一會兒再看見老唐要跟他掰扯幾句,讓他這次夜間補課別補那么久,明天早上就是聽證會了,萬一他睡過頭錯過了聽證會豈不是完蛋了,在整個學校面前他可丟不起整個人。
忽然之間,路明非聽見了一個縹緲細微的聲音響起,那是一個人在說話,聲音很輕,但卻沒有逃過他的耳朵。
「怪事。」那個聲音這樣低低地說道,語氣平緩。
在黑暗中路明非的五感漸漸恢復,這是之前都不曾有的跡象,他逐漸聽見了風聲。
風聲?為什么有風走。他不了解。
隨后他的手指間似乎有細小的顆粒劃過,風帶著那些顆粒從指縫間滾過,就像伸手去捧隨風飄散的砂礫,讓人想起了黃沙。
黃沙?白帝城在水中為什么會有黃沙。他不了解。
然后就是那遲到的一線光芒了,白帝城中孤家寡人與之對飲的一盞燈燭,路明非總是被那盞燈燭指引才能找到白帝城的城門,就像黑暗大海中迷茫的人被燈塔所吸引。
他奔著那一點光去,在即將抵達時伸手去想要觸碰,但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
在路明非的眼中黑暗中的光點多了起來,起先是零星一兩點,就像現代化城市里被光污染所遮蔽的稀疏星空。但逐漸的,就像是開啟了某一道閥門,成百上千,無數的群星海洋
從深邃的黑暗中涌來,占據了路明非眼前整個眼簾!
他驟然在星光的風暴中迷航,再也找不到那一蓋孤燈所引,他的西周都是光火,每當他靠近時他就能聽見電臺般嘈雜的聲音。
那些涌入耳邊的聲音所講述的東西千奇百怪,所講述者的聲音也千奇百怪,男人、女人、小孩、老人,不同的性別,不同的特征,那些信息好像瘋了一樣從路明非的七竅八孔里鉆入,歡快雀躍地在他的腦仁中蹦跳舞蹈。
男人的聲音在路明非的右耳為他講述:你知道嗎?三葉蟲是距今5.6億年前的寒武紀就出現的最有代表性的遠古動物,是節肢動物的一種,全身明顯分為頭、胸、尾三部分,但在同一時代人類卻發現了疑似文明的遺址;女人的聲音緩緩貼住他的左耳為他敘說:從宇宙大爆炸開始宇宙就漸漸膨然,形成了星系、星云、恒星、行星,生命的存在井不特殊,他們并非是星球上誕生的奇跡,他們的組成本就是爆炸的星辰原子的重組,生命最遠古的形態便是星辰;小孩的聲畜像是他趴在路明非的頭頂,歡快又煞有其事地和他喧鬧:嘿!快跑啊,快跑啊,他就要來!他就要來了!一切都將結束,生命將停止,時間將停沸,空氣將凝固!他不愿薏到達繩索的終點,于是瘋狂地切斷了繩索,這就是世界的終結;老人的聲音拖住路明非的脊梁,讓他不被那些狂亂的信息流給沖彎了腰,他溫和而睿智地與路明非講:不必怕,我的孩子,我知道你已經努力過了,當世界未日真的到來時,你大可坐在你的屋子,喝著你埋在土里的蘇格蘭威士忌,點燃一根黃士里的愛人贈予你的古巴雪茄,看著它燃燒到最后的一寸,悄悄地離開這個悲慟的世界。
路明非要瘋了,或者說他都忘記了發瘋是什么樣的感覺,有人在他耳邊尖叫,有人在他腦后靡靡細語,那些光,如果接近了他們,就會聽見仿佛其他世界的呢喃之語,如果遠離,那些瘋狂就會被拋在身后。所以他察覺到了自己在前進,在這群星的海洋中前進,就如飛船在宇宙中穿梭。他漸漸離開行星,飛躍了恒星,沖出了星系,然后是如泡泡一般的星系團,然后觸及了宇宙的極限邊緣,于是背后的群星與嘈雜的聲音也開始遠去,一切恢復恒宇萬萬年不變的寂靜。
在宇宙的邊緣之外有什么呢?路明非不知道,可他的眼前又開始出現了光,這一次的光與那風暴的星光不同,光只有一道,如是海味般滾滾而來的波光,金黃色的,就像燃燒的恒星,大小卻如是一整個宇宙。
他靠近著那淹沒了整個宇宙的光,這樣的光中自己會聽見什么樣的聲音呢?是宇宙黑洞中的竊竊私語,還是上帝創世時的低語呢喃,還是宇宙坍縮成奇點時寂滅的輕響?他不知道,這時他腦海中已經生不起震撼的念頭了,因為他已經麻木,放任自己撲向了那金色的光的海洋里。
到最后,他果然還是聽見了那無邊無際的光里的聲音。
風聲。
竟然又是風聲。
但不僅僅是風聲。
在風的聲音里,有什么東西在爆裂,很細微、柔和,類似于細小的火花在燃燒時的微笑、持續的爆裂,風一吹,響度就見漲。
除此之外還有清脆悅耳的響聲,類似銀制品碰撞的聲音,舒緩,寧靜,神秘。
「路明非。〞有人喊他。
毒辣的太陽直射金黃的大地。
荒蕪的黃沙中,風吹著沙粒在高坡上滾下,發出細密的摩擦聲,周而復始隆起沙丘又被風蝕推平。一團風深草在靜濫的沙沙聲中滾動,黃沙因為他的經過留下輕微的痕跡,它從山坡的最上方從左到右地跑過,就像一團棕色的旋風。
破舊木屋的門廊前,坐在一張躺椅上的路明非安靜地看著這荒蕪的一切,一根烤煙卷在他手指間
燃燒,風吹過他的指尖時,升騰著青煙的煙蒂就會微微亮起火光,門口掛著的一串銹跡斑斑的風鈴晃動著發出悅耳的響聲。
許久,路明非醒了,他也許一直都是醒著的,因為他坐在這里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合過眼了。但主觀上來講,路明非的確是醒了,從這一刻起,他想起了自己是誰,自己又該在哪里,就像夢中渾渾噩噩的人在某然一刻看著崩塌扭曲的世界對自我提出了哲學的三問。
煙卷燒到了路明非的手指,灼熱的刺痛感讓路明非吃痛猛地一抽手,只剩下尾巴的煙卷被甩得飛起。
「什么鬼?」他下意識咒罵,看向身側。
被甩飛的煙蒂拋物線落向地面,從門廊的三節破舊的梯子上彈落,最后躺在了黃沙的地面緩緩滾動,被風帶起的風沙路微掩埋。
路明非驟然抬頭看向周國,映入眼簾的是滿目的黃沙,他發現自己坐在一個仿佛荒蕪沙漠中的破舊房屋的門廊前,熱騰騰的風從遙遠的沙丘吹來,撲擊他的臉龐,為他干澀開裂的唇角帶來新鮮的沙粒。
「這是什么情況?「
路明非用鼻子抽了口氣,空氣的溫度好像燒起來了,吸入鼻腔內順著呼吸道一路點燃了肺部,那種熱烘烘的感覺幾乎讓他頭暈目眩。屋外無數的光與熱也讓他感覺眼睛刺痛,忍不住抬起左手遮擋門廊外黃沙所反射的熱烈毒辣的光線。
但也就是在抬起自己左手到眼前的時候,原本茫然暈乎的路明非下意識被自己的左手手背上的怪事給吸引了。
路明非從來不認為自己的皮膚保養有多好,因為身邊保養比他好的人比比皆是,就算不刻意地去使用高濃度尿囊素等修護成分的護膚產品,像是蘇曉檣,零那樣的女孩的手部肌膚也跟蛋白一樣滑嫩,路明非自認為沒法跟這種天生麗質的公主比,但起碼十指不怎么沾陽春水的他皮膚也不該是現在眼前這幅耋耋老人的模樣。
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只干枯滿是褶皺的左手,手背的皮膚全是蜈蚣似交錯的疤痕,部分還能見到類似燙傷后修復的皮膚組織不規則地在原皮上凸起或者凹陷——但說實話,路明非已經分不清這只手的原膚色是什么了,因為過多的色素沉著這只手在他眼里和木乃伊的膚色沒什么區別,唯一最大的不同就是這只手可以動,按照他的意愿動。
路明非表情僵硬地動了動這只「久經沙場「品相的左手,五根手指依次上下擺動,在食指和中指的內側有新鮮的烤痕。但最讓他驚恐的是就連這五根手指除去拇指以外的其他四根,在指間節的部位統一都有一道相同的橫向疤痕。
上過戰場急救科和驗尸課的他自然清楚這是手指截斷后重續留下的痕跡,按照這切斷的貫口來看,這只手應該是遭受到過一次利落地劈砍,一瞬間切斷四根手指毫不連皮帶肉,由于拇指較低的緣故所以幸免于難。
同樣的痕跡路明非在手腕部分也發現了,所以這意味著這只飽經磨難的左手不僅是指頭,就連整個手掌都有過一段時間脫落過。
風鈴還在響,路明非強壓住了心中的驚慌,克制自己在未知情況下的情緒這一點,在屢次的磨難中他已經修了個小成,也不再是遇到一點事就驚恐地大跳起來不知所措的雛兒了。最先慌的往往是最先死的,這一點給他們上課的執行部老鳥們強調過不下數十次。
在忽然陷入未知境地的時候,首先應該干什么?
路明非腦海中下意識自問起了每次任務前都被他臨時抱佛腳翻爛了的執行部手冊問題。
時間,地點,人物。
現在是什么時候,這里是哪里,我的生理、心理情況如何。
路明非抬頭看向自己坐著的門廊左右,這是一個很典型的木屋的門廊結構,像是
一個平地的露臺,建立在木屋的門外一截,有屋頂和支撐柱,可以用于遮蔽陽光、雨水和風,也是通常在電視劇里面老牛仔們坐在屋前看著夕陽喝酒的地方。
木屋外是一片荒漠,有點像西部小鎮的戈壁灘,滿眼都是沙子,的地表干旱沒有植被,看陽光的直射程度,現在的時間大概是在中午。
路明非在十幾秒內觀察完了一切,余光看見了自己座位的左側是木屋的門,門上全是裂痕,也沒有門鎖的結構,應該是從內部用橫條給別上上鎖的…搞什么?這都什么年代了,還搞1860年代荒野西部那一套?
而在右側,路明非發現了一扇窗戶,窗戶的左下角有破洞,但用白色的布封上了,可以看得出木屋主人的窘迫,一扇玻璃都換不起就更別提其他的生活條件了。但這不是路明非的主要目的,他在見到窗戶大致完整的情況下立刻別身靠了過去,想要借著玻璃的反光看看自己的臉。
在看見自己左手這幅光景的情況下,路明非就確定自己狀態不對勁了,他湊到玻璃前凝視里面反光的自己的模樣…然后差點破防了。
幸運的是,玻璃里的人的確還是他自己,沒把他替換成西部的某個紅脖子牛仔,給他來一出穿越西部荒野成為大嫖...鏢客的戲碼。
但不幸的是,玻璃里的人的確還是他自己,只不過他幾乎認不出這是自己了。路明非在準備找鏡子前就已經開始擔心自己的臉和手一樣都是戰損版的,但不幸中的大幸是他的臉比手好上太多了,沒有那種像是伸進了絞肉機里再拿出來的成品的恐怖感,整體最大的變化是成熟了。
路明非很難形容這種感覺,玻璃里倒影的自己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為他知道這是自己,陌生是因為他覺得這應該是二十年后的自己,皮膚就像砂紙打磨過一樣滿是糙痕,色斑、曬斑到處都是,臉部干燥暗沉,出現凹陷。
最令路明非心驚的還是玻璃倒影里幾乎豎穿了右眼的那道傷痕,可以還原他這張臉應該在某時某刻挨了那么一刀,從他的右眉骨直線向下,暴戾又兇狠地切過右眼一直擦著微凸的顴骨掠過!就差那么一點他就永遠地失去了這只眼睛。
他深吸了口氣,覺得事情有點大條...但心底還是有個聲音告訴他,別慌,真的別慌,事情可能沒那么大條。
他開始回憶自己是怎么來這里的…睡覺,對,睡覺,他是睡著了,然后穿過了一片黑暗的群星,然后睜開眼就到了這里,所以這里應該是夢境,一個和白帝城一樣真實清晰的夢境。
路明非左手輕輕顏動了一下,之前被煙卷燙疼的指尖還略微有些麻木,黃沙中的風吹過就像有毛刺在上面舔舐一樣。這提醒著他,就算這是一場噩夢,好像也不是鬧著玩的。
「路鳴澤?「路明非下意識對著玻璃喊。
沒有人回答他。
歷來隨叫隨到的小魔鬼沒有回應他的呼喚,在他耳邊只有風滾草的嗚嗚聲,以及細沙流淌的嘶嘶響。
這讓路明非心里更沒底了,他借著玻璃看清自己身上穿著的是敞開著領口的白色的襯衣,領口里不出意料的全身觸目驚心的傷痕,下身則是帶穗的黑色皮套褲,都很破舊,全是塵士。
這算什么,平行世界的牛仔般的路明非?自己做個夢還能來一場真人牛仔秀嗎?接下來是不是該有幾條牛給他套一套?還是說來幾個闖入領地的小賊給他爆幾槍?
提到槍,路明非恍然見到自己腰間還真別著一把槍,一把沉甸甸的銀色左輪,非洲黑檀木制的防滑片,彈鼓里能看見黃澄的底火,上面有著繁復的紋路刻痕,讓他想起煉金課上見到的那些如尼文宇。在銀色的槍管上刻著一串英文:TexasDan。
黃皇后,德克薩斯的黎明,德州拂曉。
怎么樣的直譯都好,路明非的直覺告訴他,這玩意兒可能跟煉金技術沾邊,搞不好是一把貨真價實的煉金武器——所以這個牛仔般的路明非也是個混血種?甚至牛到擁有自己的煉金左輪?
就在他擺弄腰間那把煉金左輪的時候,他的左側忽然有一個女人輕聲對他說,「午餐已經做好了,還是說你想再在外面坐一會兒?〞
路明非被這靜謐的環境里忽如其來的一句話嚇得手一哆嗦差點走火,慌促地抬頭看見原本空無一人的左手的木門不知何時被打開了,在門邊站著一個短發的女人,身高約莫一米七左右高挑,淡金的發色,淡褐色帶著明顯曬斑的臉龐和頻深的眼袋也掩不住她曾經驚人的美貌。
她靠在門前,面前穿戴著一條沾滿油污的圍巾,讓她少了很多因為身高和模樣給人帶來的幼態,增加了煙火與成熟的氣質。
路明非只是一眼就鎖盯住了對方面龐之下的脖頸,在那里他看到了一道幾乎令他室息的傷痕,橫穿了整個脖子,就像被環切過一樣,他完全無法想象是什么傷害留下的這些傷勢。
似乎注意到了路明非的視線,女人抬起手輕輕摸了一下脖頸也順勢遮擋住了那道傷疤,低垂眼眸輕聲問,「...你今天怎么了?」
路明非望著對方的眼睛,看著那熟悉的瞳色以及曬痕也遮不住的他印象的臉蛋,他終于遲疑地說,「零?」
接著路明非就看見對方的表情變了變,側頭避開了他疑惑的視線,冷淡的聲音壓得很低,「你是不是最近都忘記吃藥了。「
路明非以為她在罵自己,但片刻后又覺得不是,對方真的是覺得自己沒有吃某種藥物。
「飯已經做好了,叫孩子們回來吧,警告他們別瘋太遠。「女人微微嘆了口氣,說完這句話后伸手向門內拿起了一根拐杖,也就是這個時候路明非才注意到對方圍裙下的左腿有些不正常的彎曲…就像是少了一塊膝蓋骨一樣。
路明非心中莫名揪了一下想要站起來去扶她,但理性卻死死把他按在了門廊的那張椅子上,他心中一萬個疑惑但卻沒敢問出口,因為他的警覺心告訴他,現在他遇到的情況特別特別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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