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皮慢板
“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嘆,
想起了當年事好不慘然。
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
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
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
我好比淺水龍困在沙灘。
想當年沙灘會一場血戰,
只殺得血成河尸骨堆山。
優美、細膩、抒情的西皮慢板在塔結構的樓宇中環繞,就像是夢中傳來的,那唱戲的老腔在中空通透的樓層中穿透,削弱,縹緲無根。
愷撒隔著那如真絲般輕薄的黑色蒙眼由人領著,行走在一段走廊之中,空氣是溫暖的,渾身的毛孔都在舒展,鼻尖無時無刻都能聞見一股熏香味。
隔著蒙眼,他依舊能部分的看清自己是行走在怎么樣一個地方的,在這里整個空間都是暗金色的,光線稍顯黯淡卻能更凸顯朦朧迷幻,一切都昏沉得仿佛眼皮上被人貼了一層金箔,透過貼金見到的一切都是金色。
這里大概就是金樓了,愷撒心中是這樣想的。
早些時候他從琉璃廠上了那地攤老板的車,開了大概整整一兩個小時的車遠離市區來到了BJ的郊外,那輛昂貴的超級跑車冒著地盤被刮傷的風險開進了一條小路,涉著石子和泥路停在了一片黑暗的山林前。
等到愷撒下車時就見到了八個一身黑馬褂小廝打扮的人打著燈籠守在了一個轎子前,“八抬大轎”,在古代只有皇帝,王爺,三品以上的大臣,外省督府,這些人才可以坐八抬大轎。那奢華的轎子用銀色布料做頂,下面用黃色蓋住,再用紅色做緯子,這是接送“王爺”的配置。
在車上的時候,愷撒有過很明顯的轉頭盯向握著方向盤的老板的動作,因為很明顯,這些人是早已經在這里等候著他們的到來,要么老板提前向這個所謂的“金樓”提供了情報,這一切都是一個針對他展開的局。
然而老板什么也沒解釋,只是盯著那頂轎子好一會兒后,搖了搖頭,打開車門下去了。
“此次前去恐怕只能請愷撒先生獨行,金樓不是誰都能去,什么時候想去就可以去的地方。”老板停在車旁,見到那銀頂的“輿橋”后就不再上前了,和愷撒簡單囑咐了兩句,“在金樓中你應該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一切的流程還都請按著金樓的規矩來辦事,否則鬧出了不太好的矛盾,我也愛莫能助。”
愷撒在上那奢華的暖轎前,見到那老板一直站在跑車旁目送著他離開,無論這是不是一個局,他都已經一只腳踩了進來。他有執意要弄清楚的事情,以身涉險是必然發生的事情。
以前愷撒都聽說中國的抬轎很晃,容易把轎子里面的人隔夜飯都給晃吐出來,但坐上那暖轎后他幾乎沒有感受到轎子的搖晃,如果不是掀開簾子見到外面山林之中的景色在移動,他甚至都感受不出來已經起程了。
“麻煩貴客請不要目窺路程,金樓的地址需要嚴格保密,請貴客諒解。”
在愷撒掀開簾子的時候,外面的轎夫就輕聲提醒,愷撒也默然地遵從了對方的話安靜地待在了轎子里,他不怕這八抬大轎將他送進北亰郊外的某個深山中挖個土坑活埋掉,大不了到時候又是一番血戰。
可終究這八抬大轎就如他的平衡一樣穩,直到轎子的門簾被打開外面的雙手遞進來一張薄薄的絲綢眼遮時,他才知道自己抵達目的地了,也很淡然地將那眼遮拿起綁在了眼前,托住那只伸進來的胳膊下轎,由對方帶路,走向了那神秘的“金樓”。
“現在可以摘下眼遮了。”
不知走了多久,在愷撒的耳邊響起了女人的輕聲呢念,他取下了眼遮。
暗金色的世界躍然眼前,這是中通的塔式樓閣建筑,一層環繞一層,每一個樓層都可以探出木欄外對整個塔樓一覽無余,而正因如此,酸枝木雕的木屏風隨處可見為樓層之間的客人預留隱私。
塔樓中屏、門坊、檐板、廳壁、天花藻井的木質雕飾均以真金鑲貼,窗是八角窗,屏風多兩道,鎏金銀高柄竹節熏爐立在角落,香料揮散,飄然逸出,香風繚繞,宛如仙境,整個樓閣金碧輝煌。
大千世界都被臨摹到了這些樓宇的雕刻之中,花鳥魚蟲,栩栩如生,更有松鶴延年,鶴鹿同春,三羊開泰,麒麟玉書等等故事藏與雕刻之中。炫目奪眼的黃金裝飾更貼在鬼斧神工的木雕工藝上更添奢靡夢幻的顏色,這種景色在整個塔式的樓宇內部比比皆是,讓人目不暇接。
京劇的唱腔在塔樓中層層環繞,就連愷撒也一時都分不清那駐場的戲班子究竟藏身在哪一個樓層,哪一個木屏風后,他站在最底層的環式走廊中,塔中央是個戲臺子,可戲臺子上卻沒有人。
又或者說整個塔樓今天都沒有其他人,本該是像古代青樓那般鶯鶯燕燕的奢靡樓宇內卻只有一班子戲唱著西皮慢板。在往日,愷撒能想象到這里應該是一個集奢靡、荒誕、夢幻于一體的銷金窟,他在歐洲也曾進出過這類的地方,只有真正的高圈的人物們才會知曉的秘密聚會地點,你能想象的一切東西都能在這里找到,規則和法律也會在熏香的繚繞下稍微打個盹。
奢華,空洞,寂冷。
金色為主基調的裝潢下卻透露著一股令愷撒空冷感,盡管這里的裝潢每一處都有可以溯古追今的考究在里面,從木雕到屏風,從建筑的結構到擺設的風水,可他依舊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粗劣的堆疊、
炫目的黃金和繁復的雕刻洶涌地在有限的空間中堆砌,那呈現出的震撼的景象并不是為了震撼本身構成的,而只是為了隱藏那些天價的雜物堆最深處的,壓在最底層的不愿暴露天日的東西。
西皮慢板還在唱著,唱到了理應堂下鼓掌喝彩的橋段,金樓里卻是安靜無比。
很顯然今天這里被包場了,至于是被誰包了場。
愷撒仰頭望向塔樓的上端,從底層到最高處,一圈又一圈的樓層上,那鏤空的木屏風后花枝招展的身影倚靠在雕刻的木欄桿邊上整齊地向底下這位神秘的客人投向或打量,或癡醉,或好奇的目光。
如果說女人是花,那么這個堂子里聚集簇擁的簡直就是一片囊括了四季的花海,每一個愛花的人都能在這里找到自己的心有所屬。
她們是這座金樓的主人,身著的服飾跨越了過去的年代,每一層都象征著一個時期對于女性“美”的定義,散發書卷氣息的旗袍,坎肩、褂襕、氅衣、云肩、裙。鬟燕尾式發式、雙辮、長卷,辮發盤頭,目不暇接。
“愷撒·加圖索先生,您要找的人在樓上等您。”在愷撒身邊,小廝打扮的人輕聲說。
“你們知道我會來?”愷撒沒有動,只是站在底樓那戲臺邊上的繁華木欄前,與那樓層上的鶯鶯燕燕們對望,像是在打招呼。
可能這里并不像是他表面上看到的那樣,這些花兒的面容上蘊含的精氣神是那么的飽滿,沒有憂愁也沒有痛苦,對待愷撒這位貴客的初見態度也那么的自然和平和。
“試圖尋找我們的人,我們都會主動找上門。如若是貴客,讓貴客費盡心思尋門便是我們的招待不周。若是惡客.”小廝禮貌地笑了笑沒有多言。
愷撒瞥了一眼小廝,也發現這家伙是個女扮男裝,似乎進了金樓開始他就沒有見過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余男性。所以說這個堂子該是由一位女人主導話語權的地方?而他要找的人也該是一個女性?
“我要找的人知道我來的目的是什么嗎?”愷撒決定還是先口試探一下。
“主人家的事情,我們下面的人怎么會知曉?還請加圖索先生跟我來。”小廝撩了一下拖尾的袍子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愷撒默然跟在了小廝的身后順著塔樓的樓梯向上去走,到達每一層樓的轉角時,他都能見到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們坐在木屏風后打量著自己,更多的花兒無憂無慮地在樓堂中玩耍,互相畫眉,搭配彼此的新衣服,用白色的霜抹在同伴光潔美麗的背上,嬉戲打鬧如無外人。
好像沒有人真正地在意這位貴客的身份是什么,到來的目的又是什么.或者說像是今日這樣的場景她們在往日見得多了,同樣是神秘的貴客,獨自一人前來這金樓,抱著不同卻又一樣重大、足以改變世界格局的秘密去堂子的頂樓與那位一敘。
足以影響世界的大事,改變格局的謀劃,這一切對于這些花兒來說都毫無意義,她們只是生活在這里,做著她們應該做的事,就這么簡簡單單的花枝招展下去,沒有其他的煩惱能讓她們露出愁容。
毫無疑問這里是個風塵之地,但風塵之地總是大隱隱于市,不少引得后世驚世駭俗的大事都是在這種地方秘密敲定的,大人物們藏身在紅塵中,借著鶯鶯燕燕與花腔的戲劇將那些足以改變世界的東西化作竊竊私語。
到了金樓的頂層,這里不像是下面開闊的樓層,在這里是封閉式廂房,走到樓梯口前那小廝就停住了腳步,示意愷撒一個人獨自上樓去。
“沒有安保嗎?就不怕我上去后做出了什么會讓你們后悔放我上來的事情?”愷撒站在樓梯口問。
“貴客說笑。”小廝輕輕搖頭,面對著愷撒緩緩后退直到消失在樓梯下視野的盲區。
愷撒不言語,走上了樓梯,進了那金樓唯一一層密閉的廂房,從雕花的酸枝木屏風下走過,聊起金紅色的珠簾,他走入的是一個家居空間,如果金樓內的廂房主人們都是美麗的花兒,那這個房間或許叫作“閨房”更好一些?
愷撒抬頭看向房間正中央,然后渾身一震,整個人動彈不得。
房間內的裝潢作古,第一眼最吸引人的便是那正中的體型超大的一張“千工拔步床”,體積龐大,結構復雜,從外形看就像在架子床外面增加了一間小木屋。床下有一塊木制平臺,沿床長出兩三尺,四角立柱鑲木制圍欄,有的還會在圍欄上安裝窗戶,床前的回廊兩側安放桌凳等小型家具。
千工拔步床中的“拔步”是邁步的意思,意思是必須邁步才能上床去的意思。在古代,這樣一張床需要眾多人力物力耗費數年時間才能打造一張,只有巨富或者地位顯赫的大官家才能使用,一般在官宦家是為千金大小姐準備的,在那些圍欄窗戶上雕刻象征祥瑞和平安的花鳥、紋路等圖案,鑲嵌養人的玉石和珍珠作為裝飾。
愷撒記得以前國外的拍賣會上出現過一張紅木、楠木制作的拔步床,當時成交價記得是整整400萬美元,而現在這私廂中的這張床規格比拍賣會上那張更豪橫,做工也更為精細,從那用料和翻新的痕跡上來看,這毫無疑問是一件古物,絕非現代工藝的產品。
而現在,愷撒的目光停在這張床上并非為這張床的豪橫所驚艷,作為加圖索家的繼承人,只是一張天價的床還不足以震懾到他。
真正震懾到他的是床上側臥躺著的,被白色紗幕遮掩的若隱若現的慵懶曼妙的身影。
那一定是一個美到不真實的女人,裹著一身綾羅絲綢,懶散地倚靠在床頭邊的玉枕頭上,右手輕撐著頭,一雙熔紅如沸騰火山的黃金瞳隔著白紗簾幕,穿過熏香寥寥的青煙,散漫卻饒有趣味地盯著廂房口的這位“不速之客”。
沒有言語,但那象征著一切的熔紅黃金瞳已經述說了一切。
毫無疑問的,愷撒知道自己找對人了,就憑借那雙黃金瞳,他幾乎幻視了兩個人的身影與床上的這個女人重疊,他們都擁有著相同的可怕的瞳眸,就像是沖天而起要將世界淹沒在紅蓮中的熔巖火山,巨大的災難藏在他們的瞳孔深處,憤怒則是點燃一切的導火索。
《坐宮》的唱戲聲從樓下忽近忽遠地飄來,空氣中的熏香令人頭暈,床上的女人輕緩地說,“加圖索家的繼承人,我聽過你的事情,麻煩的客人.不過既然你找到了我,那就說吧,費勁千辛萬苦都要見我這個‘死人’的目的是什么?”
愷撒凝神,把目光從那雙熔紅瞳眸中抽出,直視女人被白色紗幕遮隔的模糊臉龐淡淡地說,“我想要正統‘月’系統的最初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