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從漆黑的墨水層突破的一點水滴,在那深邃的黑暗之下,李獲月忽然撈起了一塊完整的碎片,看見了一抹藍光,仿佛陷入了一片幽藍的水域。
在那記憶之中,她模糊見到了一只伸向她的手。
就這么一個片段,或許這是唯一在噩夢中值得她的記憶突觸印象深刻的畫面,能讓她在主動消融的夢境中深深銘記的畫面。
圣意的意志過去血淋淋的冤魂,最后暗藍一片中探來的手,毫無關聯的記憶點,那些悲哀的情緒,在胸膛無時無刻地滿溢,讓人想哭出來。
也就是這一刻,她明白了自己醒來時候的眼淚是怎么流出來的。
并非莫名其妙的感傷,也并非后悔的涕泗橫流,而是對于那唯一一次呼喚所得到回應的感激。
原來她也是會感激的人么?
原來她也是會求救的人么?
如果早一點,早一點這只手出現,可能那樣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那么一個叫李獲月的卑鄙而冷血,讓她自己都發自內心厭惡的女人了。
她可笑得以為自己真的會為自己所選的道路毫不后悔,殊不知,每一個能下定此言的人,都只是沒有真正得到過救贖,他們因為自己的悲哀而走上錯誤的道路,因為他們篤定這個世界糟糕透了,自己不可能得到拯救,所以一意孤行。
直到他們真正得到了救贖,才會明白曾經的自己有多愚蠢,有多么偏激。
死亡,似乎就成為了那一刻的解脫,吃下這枚果實,醫治活著的所有病癥。
李獲月想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她也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她望著那只探來的手,漸漸收回了自己伸出的手,沉入海底,擁抱黑暗。
此時正是漲潮的時間,她卻隨著過去的潮水一起退了。
一只手,那幽藍色夢境中的手,跨越了噩夢與現實的界限,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將她猛地拽了起來,連同她渙散的意識,以及那殘存的生機,一口氣拽出了海面!
有人拒絕了她的死亡。
暴風雨的無垠大海上李獲月被抽出了水面,空氣重新接觸皮膚,溢散出的血霧重新吸取氧氣涉入體內。她的胸口遭到猛擊,那麻痹的心臟驟然收緊,隨后兇猛地搏動,她張開口鼻,瞳孔鎖緊,劇烈地咳嗽出了溺水時吸入的海水,趴在面前男人的胸膛上低頭劇烈地喘咳。
死亡的確能將人與人分開,但在有人曾經一度拒絕了李獲月的死亡后,死亡對于她來說,卻不過是將人與人拉近的距離。
沉入海洋的太陽不該在深夜浮出水面托起暴風雨云幕中溺水不見的月亮,就像不會有正常人能游過狂風暴雨的印度海,來到離地面數公里外的深海區域救起一個找死的女人。
因為心臟驟停與海水侵襲所帶走的冰冷的體溫逐漸因為面前人的胸膛而快速回溫,他就像是西落沉入大海的太陽,他本應該等到黑夜過去再從海平面的另一側上升,但現在卻作弊地出現在了這里。
李獲月沒有抬頭,右手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抽搐的心臟漸漸地緩了過來,直到呼吸平暢,才緩慢抬頭,看見了面前男人的臉,以及那雙淡色的黃金瞳,就像太陽一樣照亮著她蒼白又脆弱的臉頰。
“找到你了。”林年低聲說。
他們在大海中沉浮,而林年就是那一葉扁舟,無論水浪怎么拍擊,他永遠都無法沉下去,坐在扁舟上的人只能感受到安心,仿佛可以原地睡去一樣,等到醒來時,就會登陸踏實的地面。
李獲月沒有說話,只是微微低頭,雙手輕輕掛在了林年的肩膀上,這是她最后的堅強,盡可能地不給對方游動造成麻煩,解放對方浮水的雙手。
林年帶著面前李獲月,微微后仰,讓她足以依賴在自己的胸膛前,雙手不斷地向后劃水,向著來時的方向游去。這里離陸地有著足足五公里的距離,這也意味著李獲月在驚恐發作時的逃避舉動讓她陷入了一個常人無法觸及的死亡之地。
那五公里的狂風暴雨,就像是她的人生和苦難一樣,沒有什么人能將她從那爛泥一般的世界拖拽出來。可她面前的這個男人從來都不是什么普通人,在白帝城水龍卷狂舞,群龍共起的怒濤中練習的泳技,印度洋的大海還尚且不夠看。
五公里的波濤洶涌,李獲月幾乎感覺不到危險,她搭在面前這個男人的身上,以一個平穩到不可思議的方式渡過了。
那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將生死依托在別人的身上,所有的重擔和重負,全部丟棄,面前的人都可以接住,那種安心感簡直就像廣袤的大海,那種沉淪感讓她的心臟收緊,那種安心感就像劇毒。飲鴆止渴的人當然知道毒酒會置人于死地,可總有那么一些理由,讓他們甘愿去死,也要將那份酒液吞進喉嚨。
天公作美,在臨近海邊時,風暴漸漸地停止了,海水不再呼嘯接近一個平穩的迭起,月亮也從天空出現了,照在了海面上的兩人身上,李獲月抬頭看了他一眼,發現他的臉上只有安靜,仿佛什么事情都無法影響到他的心情,那么的從容,面對這糟糕的一切,愚蠢的一切都能坦然接受。
他帶著李獲月回到了沙灘上,把她背在了背上,一步步走到了海潮淹沒不到的細軟白沙邊上,這里是島嶼的側邊,也是之前因為深湖出現而拉上了警戒線的區域,沒有人,也沒有燈,只有烏云離開后的月光照在沙面上,唯一一棵存活的椰樹不斷地搖曳著發出沙沙的聲音。
林年將李獲月從背上放了下來,讓她平躺在松軟的沙地上,而他自己則是脫掉了自己身上的T恤,將衣服用力擰出所有的水分,然后脫掉短褲重復這個過程。
在做完一切后,他重新穿上衣服,走到了李獲月旁邊坐了下來,什么都沒說,只是雙手搭在膝蓋上望著大海。
他沒有問李獲月為什么會出現在五公里外的大海上,只是待在她的身邊,讓對方胸膛中的那顆心臟的頻率漸漸共鳴,穩定,安撫那抽搐、不穩定的心率。
李獲月微微睜開眼睛,看著椰樹樹葉之間露出的月亮,輕聲說,
“多管閑事。”
“說聲謝謝會死么?”林年淡淡地說道。
李獲月安靜了片刻,說,“謝謝。”
不還是會說人話么。
林年低頭看向脆弱卻依舊逞強的這個女人,只是對方早已經側開頭看向了另一邊,只留了一張蒼白憔悴的側臉給他看。
林年站了起來,似乎要離開,就在轉身的時候,李獲月的聲音傳來了,很低,也很輕,“為什么要救我。”
“哪一次。”林年頭也沒回地問道。
是幫助她殺死五大宗族長的那一次,還是北亰尼伯龍根中給予她心臟的一次,還是剛才大海狂風暴雨中的那一次?
“你是不是愛我?”
在沉默之中,李獲月微聲問出了一個很不合時宜,也不合氣氛的問題。
林年站住了,似乎是被這句話給悶到了。
很難想象這簡單的幾個字,居然能從背后這個女人口中說出,以一個漠然的,平淡的語氣問出,沒有所謂的旖旎感,也沒有所謂的扭捏,只是單純地在提問,仿佛她真的在好奇這個問題本身。
“你為什么會這么想?”林年停下腳步,轉頭看向她。
李獲月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看著天空的月亮和云影。
還能有為什么嗎?
林年覺得她的問題相當愚蠢,而她也覺得林年的回問很奇怪。
每個人都是以己度人的,以自己的認知和思維去理解這個世界的一切,所以在她的認知范圍內,像是林年這種無理由的,不計代價的付出,這種愚蠢的行為,只有能用“愛”去解釋——就像曾經那個為了“愛”背叛家族,只為了一時的自由,付出了巨大代價的那對男女。
所以,自然的,她也認為這種事情似乎出現在了她的身上,讓她感到很困惑,也不解唯一能找到的答案就是那個就連她都覺得可笑的解答。
因為林年愛上了自己,所以才會費那么大功夫救自己。
林年見她不回答,站在原地背對著她低頭安靜了好一會兒,直到溫暖的海風快要將他身上吹干,他才抬頭緩緩說道,
“我不知道伱為什么會出現在那么深的暴風雨里,我也不準備去追究這個問題。至于你問我為什么救你.誰絕望和難過的時候沒有幻想過有人能拉自己一把,能把自己拉出那團爛透了的泥潭?”
“我沒有向任何人求救過。”李獲月側著頭沒有看林年,林年也看不見她的臉。
“那你為什么在溺水的時候會向海面伸出手?為什么會張開嘴想要喊出救命?”林年低聲說
“我也絕望過,我知道那種感覺,那種無力的感覺。李獲月,你知道嗎?我很早從你眼睛里看到了求救的信號,第一次見到你,你渾身上下都在發散著那種絕望的信號。我不介意在看到同樣絕望的人的時候拉她一把,你可以說我多管閑事,也可以說我自私,我不在乎。”
“所以這只是在可憐我嗎?”李獲月回過頭,看向林年的背影問。
“對啊,就是可憐你。”林年側頭余光看向這個女人的眼眸,“我看得出你在逞強,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了,我們是同一類人,我們都在逞強。逞強的人都很操蛋,像是刺猬一樣拒絕所有的關心,一意孤行。所以逞強的人只能由更強的人來理解,也由更強的人來罵醒。”
他的確理解李獲月。
他尚未完全康復,依舊在感應到李獲月狀態不對時,一個猛子扎進了暴風雨的大海之中去找她。
他和李獲月一樣,都是逞強到死的蠢貨。
說罷,他將擰干的T恤丟給了她,落在了她的身前,“時間不早了,早點睡,最好洗個熱水澡,泡了那么久的海水,別感冒了。”
沙灘上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海潮不斷拍打著白沙,帶去無數的砂礫。
李獲月右手手指微微合攏,抓緊了身前干燥溫暖的衣服,默然看著月光下那個慢步離去的背影,臉上分不清楚是殘留的海水或是別的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