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劍帶出絲絲風聲,那是脖頸里濺出的血的聲音,像風聲那么寂寞。
在旁邊目睹一切的茶世隱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在漫長的歲月里他見過太多不講邏輯的突變,歷史上那些不為人知的真相,往往比小說劇情還離譜,比野史還要野。別說琴樂陰自裁,就算琴樂陰斬殺明水云,也頂多只能讓他感嘆一聲年輕人真會玩。
更何況,他看得出琴樂陰根本沒死。琴樂陰臉上沒有絲毫痛苦,甚至連呼吸都沒有紊亂,前者是因為他的冷血體質,而后者……
“「死靈書」的死而不僵嗎……等等,不僅是死而不僵!”
茶世隱發現‘琴樂陰’忽然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明水云’,他的表情從茫然變得驚慌,從驚慌變得悲傷,眼神里露出深深的哀求。
然而‘明水云’卻忽然變得高傲冷漠,平靜地注視著‘琴樂陰’,深邃的瞳孔里是毫無妥協的決然。
仿佛在一劍之間,‘明水云’成為唯我獨尊的劍主,而‘琴樂陰’化為唯唯諾諾的劍鞘……
又仿佛……
……他們換了個人似的。
“竟然如此……原來如此……”茶世隱身體顫抖起來,哪怕面對明皆盡也無悲無喜的他,這一刻徹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像普通人一樣失態了:“……如此真是……”
“太好了!”
他緊緊盯著‘明水云’,嘴角止不住地上翹,眼里露出發自內心的喜悅,但笑容里滿是濃墨般的惡意,聲音里透著一股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憐憫:
“……我在未來等你。”
清風吹過,茶世隱的身體如同塵沙般被吹散,只剩下衣袍落在祭壇上。
登天臺上,只剩下‘明水云’和‘琴樂陰’。
“你的內景戰法學得不錯,真是太好了。”樂語蹲下來,手掌泛起微光,治療對方脖子上的劍痕:“我可不會內景戰法。”
“你……我……”水云嘴唇顫抖根本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又忍不住看著近在咫尺的女皇,腦海里一片空白。
她變成了琴樂陰!
琴樂陰變成了她!
如此荒誕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普通人根本沒法反應過來。水云沒掐一下自己的臉檢查是否做夢,已經算是她的心態很好了。
直到樂語治好了劍痕,水云終于回過神來。她似乎已經觀察出了答案,又或者她從琴樂陰的記憶里找到了真相,她沒有詢問那些多余的問題,而是問道:“為什么要這么做?”
“這就是我最開始的計劃。”
樂語輕聲說道:“別去尋找我的記憶,認真聽我說……你知道嗎,我一開始根本不想參加尋劍爭位,我有一個名為青嵐的愛人,我的夢想是尋找神魔之井,輝耀里的紛爭我根本不想理會。權力、功業、榮華富貴、錦衣玉食,我雖然喜歡,但并沒有喜歡到愿意付出努力的程度,除非喂到我嘴邊。”
“哪怕后來參加尋劍爭位,我也是抱著觀光的心情,打算隨便玩玩,直到我遇到了刺客,遇到了拜獄。也并不是因為拜獄救了我,所以我就想實現他的夢想……而是,該怎么說呢……”
樂語抿去水云脖子上的血跡,說道:“他們為之赴湯蹈火的理想,他們死而后已的目標,他們哪怕咽氣也在所不惜邁向的未來,對我來說,是舉手之勞。”
“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實現他們的夢想。”
“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消弭世間的戰爭。”
“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讓大家都不用哭泣。”
“只要我愿意。”
“不僅因為我有能力,更因為我知道未來的答案。我知道怎么拯救輝耀,也知道怎么讓輝耀進入下一個歷史進程,更知道世界未來的走向。”
“我并沒有偉大的理想,也不是熱衷于拯救世界的好人,但如果輝耀真的需要一個救世圣人,我就會覺得……”
“除了我以外,還有誰有這個資格呢?”
“如果命運希望我這么活著,那么,就要好好活下去。”樂語說道:“所以,我主動踏入名為命運的濁流里,與你簽下了契約。”
“你也感覺出來,我從一開始就打算疏遠你,甚至希望你厭惡我,憎恨我,仇視我。”
“因為只
有這樣,我才能心無愧疚地進行計劃;只有這樣,才能為我的最終一步埋好伏筆。”
“我最初的計劃,就是扶持水云你登基上位,平叛天下,然后……”
樂語握住水云的脖子,冷聲說道:“死而替生,取代你,成新皇!”
“輝耀雖然已經腐朽,但終究是萬民信仰,并且擁有圣劍輝耀,推翻重來殺生過多,而且連年戰爭只會讓眾生苦不堪言。若論亂武世間,白夜等逆光組織,又跟藍炎之流有何區別?”
“當然,若無死而替生,我應該會支持白夜,將一切推翻重來,再造乾坤。但死而替生給了我一個更好的選擇——幫助新皇鎮壓天下,然后取代新皇,自上而下,改政革命!成為這片大陸唯一的主人,乃至整個世界的共主!”
“最初計劃里,你就是我登上皇位的階梯,執掌至高權力的媒介!”
“我對你的好,都會在未來千倍萬倍地奉還回來,因為,我終將成為你!”
聽著樂語如實說出他內心里最幽暗的想法,然而水云并沒有絲毫憤怒,更沒有恐懼,而是哭著笑著反問道:“是因為我很可愛,所以你改變了主意?”
“可能是因為圣劍印記吧。”樂語云淡風輕地說道:“不過,就算我對你的感情真的是被圣劍洗腦,我也不介意……只要你對我的好是真的,你的話是真誠的,那我就要償還你。我孤獨地來到這個世界,也未曾想帶著遺憾離開。”
“等事情結束,我會用圣劍輝耀徹底解開你的印記。”水云抓住樂語的雙臂,認真說道:“然后我們回到第一天,沒有圣劍,沒有契約,重新開始。”
“你不是已經知道我有一個未婚妻嗎?”
“我可是皇帝哎,而且只是未婚妻又還沒結婚,如果看見勁敵就想投降,我又怎么會參加尋劍爭位跟雙鯉姐競爭?”水云擦了擦眼眶的淚水,露出甜甜的笑容:“那就這么說定了?”
樂語怔怔看著她,點點頭:“就這么說定。”
圣劍穿過了純白金煌的皇袍,樂語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發現自己右手的圣劍已經消失,圣劍輝耀出現在水云的手上,被她用來貫穿了自己的胸膛。
“所以,把身體還給我!”水云的聲音就像是釘子釘進木頭,比她過去任何時候都要堅定,都要堅強:“開創我們未來的人,只能是我,必須是我!”
“哪怕換了身體,我仍舊有執掌圣劍的資格……一切事了,圣劍可以歸你,但此時此刻,圣劍的主人只能是我,必須是我!”
“我不會讓你……再付出任何代價!”
“選擇吧,老師!”她伸出左手撫摸樂語的臉龐,冰冷的鐵手環貼著樂語的肌膚:“用死而不僵讓我活下來,還是讓我因為你的死而替生死去?”
樂語嘴角流出鮮血,微笑道:“你這樣總算是有點飼主的樣子,你居然想馴養我……你篤定,在我們的賭桌上,你不可能成為輸家。”
“我贏定了。”水云說道:“但在我生命走到盡頭之前,你都會是贏家。”
在圣劍抽離的瞬間,兩人靈魂再次互換,樂語回到琴樂陰,水云回到了明水云。
明水云瞬間遠離了樂語,左手泛起微光治療胸脯的傷勢,右手伸向虛空呼喚圣劍:“老師,一切都將結束!”
“是的,一切都將結束。”樂語輕笑道。
明水云愣住了,她的右手摸不到圣劍的劍柄,圣劍輝耀不聽從她這個正牌劍主的呼喚!
“如果你有更多時間閱讀我的記憶,你就會看到我跟茶世隱的那一番對話,也會知道這也是我計劃的一部分。”樂語左手的鐵手環開始變形,化為一柄華麗的繁金劍鞘:“你愿意主動‘殺’我,倒省了我一番功夫。我本來就打算在你身體轉一圈就回來……我可沒做好變成女性的心理準備。”
只見圣者遺物幻化的繁金劍鞘里,冒出一柄神圣熾烈的純白光劍。無論明水云如何呼喚,圣劍輝耀依然牢牢藏在樂語的劍鞘之中,仿佛在貪戀片刻的虛榮。
“怎么……可能!”明水云懵了:“我才是皇帝,我才是劍主!”
“我很早就知道,神兵認主跟隨靈魂,而非身體。”樂語說道:“所以只要我在你的身體里轉一圈,我自然也會擁有圣劍輝耀的權限。”
“但這也意味著,這世上同時出現了兩名圣劍劍主,那么誰會有更高的權限呢?茶世隱告訴我,圣者遺物是圣劍輝耀的劍鞘,是皇帝的劍鞘……雖然這毫無意義,圣劍輝耀又不存在實體,劍鞘又有什么用?但我敏銳地意識到,如果同時存在兩名劍主,圣者遺物或許能讓我占得一分優勢……就像現在。”
樂語手輕輕站在圣劍劍柄上:“只要我還擁有圣者遺物,你就永遠不可能奪回圣劍輝耀。感謝你,讓我回到了這副身體。”
“還給我!”
明水云急了,直接沖過來想搶回圣劍輝耀,樂語輕輕一閃,左腳一勾,就將明水云絆倒在地。
啪的一聲,明水云整個人摔倒在地上。她愣愣看著白玉地板,仿佛不相信樂語會這樣對待她,頓時淚眼朦朧,小嘴一撅,委屈地直接趴在地上哭了出來,甚至氣得用拳頭錘地板,就差在地上打滾了。
“為什么,為什么你要這樣阻止我……我只是想,只是想為你做一點事……我也想你可以獲得幸福!我也想你不用哭泣!這明明是我唯一可為你做的事!”
“你可以為我做的事,還有很多,很多。”樂語拔出圣劍輝耀:“但這里面絕不包括,犧牲一個十幾歲學生的未來,成全我的權力之路。”
“我可是樂語,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樂語,受不了這樣的委屈。”
“而且,我覺得……”樂語看著熾光組成的圣劍:“我或許是這世上最適合執掌圣劍的人。”
當他獲得圣劍的權限,他就明白揮舞圣劍輝耀為什么會損傷壽命。
所謂的損傷壽命,并非是傷害身體。事實上歷史上揮舞圣劍的皇帝都沒出現過身體急劇老化的丑態,往往都是在最為璀璨的英年逝去。因為死得相當好看,沒有痛苦,遺體英俊,因此他們的尸體又被譽為‘圣遺骸’,是皇室里極少數沒有焚化火葬的遺體,而是選擇進行遺體保存,時隔數百年仍栩栩如生,放到未來甚至可以直接當圣遺物使用。
揮舞圣劍輝耀損傷的,是靈魂。
皇帝揮舞圣劍時,千萬百姓的精神力加諸于身,就像是氣球被塞了過量的空氣,膨脹到千萬倍之大,雖然因為圣劍加持而沒有立刻爆炸,但氣球的材質已經因為過度擴張而壞掉了。揮舞圣劍之人,靈魂會被浩瀚精神力磨得宛如玻璃般脆弱,所以活不了多久就會一命嗚呼。
樂語并非是單純良心發作想替明水云折壽,而是他覺得,「死而替生」會保護他的靈魂。
仔細想想,靈魂轉移這種事怎么可能不損害靈魂,你換條新內褲都可能被內褲磨傷,更何況換了個身體?然而樂語死替了這么多次,卻沒有感到靈魂的絲毫異樣,說明他的靈魂在「死而替生」的庇佑下堅如磐石。
退一萬步說,就算樂語的靈魂真的被圣劍撐壞了,他也可以用「死而替生」轉移身體修復靈魂。雖然無法確證,但年輕人成長時會持續增強靈魂,年輕人精神持續增長就是最好的證據,也就是說樂語只要連續找幾個年輕死囚養魂,是有可能將靈魂恢復至最佳狀態。
當然,以上都只是猜測。其實樂語之所以敢登天奪劍,是因為他以為圣劍輝耀會損害身體壽命,那他就真的可以隨便亂用了——琴樂陰壽命耗盡關我樂語什么事?
如果樂語的猜測全都錯誤,揮舞圣劍不得不付出最慘痛的代價,那樂語……也可以接受。
他在這個世界掙扎求生到現在,留著這條命,可不是為了活成茶世隱那樣可悲的人,而是為了活成他自己的模樣。
不需要拼命的時候,就不擇手段活下去;需要拼命的時候,那就將命豁出去吧。
“或許,我并不能改變這個世界。”
樂語高舉圣劍輝耀:“但我,絕對不能被這個世界改變。”
神圣光柱刺穿云霄,輝耀萬里!
炎京的百姓,連連跪拜祈禱;
城墻上的浴血守衛,已經忍不住抱在一起歡呼;
正坐在涅若身上,壓住涅若手腳不讓他發瘋的琴月陽,面無表情抬頭望天;
耀鐘樓里的寧心媛和顏伊,相擁著望向曙光;
東城門外的街道上,青嵐、千雨雅、琴悅詩、黎瑩、林雪坐在琴家車隊里,神情復雜望向天邊;
外軍騷亂不止,藍炎拉著銀古月的后頸直接從城墻上跳了下去,其他外軍也緊急撤退,但沒有人追殺他們。茶歡、謝塵緣、余客、百雨金……所有武柱將軍都靜靜望著那一道庇佑輝耀千年的光輝,準備見證史詩的一瞬。
“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樂語說道:“剛才我是臣,所以我死。”
“現在我是君,所以……”
“諸逆臣皆當死去。”
圣劍,落下。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