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利素來是血腥的,文明社會也不例外,只是會在血腥外包裹點兒欺騙的色彩,讓血腥看起來更美味、更迷惑一些。
眾人聽聞天師道往事,暗想此道中人可謂癡魔,居然還沒忘記張角的志向。
沈約卻知癡和誠之間,不過隔著個清醒。
誠為言成,心若明,言行合一,志就誠;癡為病知,心若迷,找不到正確的方法,志必癡。
偏偏這世上,無論癡、誠,都會形成聲勢浩大的波濤。
天女因誠,這才讓天下有志之士前仆后繼;張角之癡,卻讓世間波詭云譎、風起云涌。
完顏婁室對斛律明月的手段倒是認可,“想天下有主,天師道妄想取而代之,就怪不得斛律明月對其下手。”
水輕夢望向完顏婁室,“因此,若有人背叛金帝,你定會對其下手了?”
完顏婁室心中微凜,遏制住向完顏希尹看去的沖動。內心中,他覺得完顏希尹更近宋人一些。
“食君俸祿、為君分憂,豈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完顏婁室終道。
水輕夢再度質疑,“君王若是發出錯誤的命令,你也會為君王分憂?”
完顏婁室一怔。
這對他而言,仍舊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仔細想想,又覺得很有問題。
水輕夢又道:“若金帝讓你自盡呢?你難道認為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也是天經地義的?”
完顏婁室怔住,強笑道,“我一生忠心為了大金,金帝如何會讓我自盡?”
水輕夢淡淡道,“伊始我覺得你無敵天下,著實算是個人物,如今看來,悟性果然還不如完顏希尹。”
完顏婁室微微吸氣,“我不解閣下之意。”
水輕夢一字字道,“我們活在世上,不應是從心而行嗎?你為了某種觀點,不惜逆心而走,難道從不覺得大有問題嗎?”
完顏婁室微震。
沈約屢次提及他偏離本心,他雖有警惕,可糾纏于習慣,終究又回到習慣的思考中。
其實不止他是這般,世人多是如此,幾秒鐘的醒悟,抵不過日積月累的習慣侵蝕。
習慣讓世人將錯誤當作理所當然,習慣扼殺了世人的良知和創新,讓他們茍且眼前的一切,不能再抬頭去仰望天空。
習慣就是五蘊的一個表象而已。
完顏婁室答復時,內心隱隱覺得自己屬于強詞奪理,為辯而辯,直到水輕夢點破,他才不由想到,若完顏晟真讓我死,我難道會死的心安理得?
決計不會!
那他一直信奉的根基,本來就大有問題。
在伊始的時候,他認為水輕夢是在質疑金帝擊宋的命令,這才竭力辯解,可認真思索,終于嘆息道,“不錯,我們并非那么理所當然。”
水輕夢終于道,“因此斛律明月也不是那么理所當然的。斛律明月一直不信道,對齊主崇道頗有微詞,因此在北天師道幾人主張暗算蘭陵王生父高澄后,竟讓斛律明月認為這是鏟除天師道最好的機會。”
沈約輕嘆道,“心若偏,行必迷。”
斛律明月所為看起來難以理解,可這世上無數次的滅絕活動,不都是因為執行之人,再不考慮問題的根源,只想一殺了之?
水輕夢點頭道,“斛律明月此舉的確有些入魔,但他威風久了,自認可以憑借實力徹底根除天師道。”
“但他不能的。”沈約搖搖頭。
完顏婁室不由道,“為什么不能?”
沈約緩聲道,“因為斛律明月要鏟除的不是人……而是一種信仰。想秦始皇焚書坑儒,只盼能統一天下人所想,維系他的千秋萬業,可他從未想到過,顛覆他基業的劉邦、項羽并非讀書之人!是以后人才會作詩感慨——竹帛煙銷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
眾人默然,可琢磨著那詩詞中的戲謔、荒唐之意,內心難免心潮澎湃。
哪怕千古一帝,終究煙消云散,那這世上,究竟有何永恒的東西?
沈約再道,“斛律明月大錯特錯,他以為殺了所有信天師道的人,就能毀去天師道,可他卻從未看到,天師道能長盛不衰,本有它獨到的地方。如果斛律明月妄想以殺止了那些人心中的信仰,那些人為了他們的信仰,就會進行強勢反撲。”
看向水輕夢,沈約明了道,“楊堅利用的勢,就是天師道那些人的信仰。”
水輕夢輕嘆一聲,“不錯,天師道遭遇斛律明月的圍剿后,暫時消聲滅跡,可不用數年,天師道四道的道主卻聚集一處,準備除去斛律明月。那四道的道主可說無一不是出類拔萃的人物,可楊堅卻知,只憑他們聯手,還是無法殺掉斛律明月。”
眾人駭然。
他們雖聽說過斛律明月的大名,可著實沒想到以天師道四道道主之力,居然對其也是無能為力。
“因此楊堅不但在利用天師道,還想辦法策反了斛律明月的身邊人物,包括斛律明月最信任的謀臣和精兵。”水輕夢對此說的極為詳細。
完顏婁室皺眉道,“斛律明月能無敵于天下,讓宇文護都是不敢交鋒,仗的不但是武功,還有馭眾的法門。他的親信,如何會被楊堅策反?”
水輕夢解釋道,“因為那些人,就有天師道的信徒。”
眾人怔住。
完顏婁室不解道,“斛律明月如何會做出這種不智的事情?”
水輕夢反問道,“若有人真心服你,投靠于你,但那人卻是宋人兵將,極有才華,你是否收留?”
完顏婁室沉默下來。
善游者溺,善騎者墮,善于用兵者,見到精銳之師自然是見獵心喜。
水輕夢又道,“斛律明月雖然無敵,但當年他能一舉滅掉北天師道的諸多高手,靠的本來就是天師道內的一些高手。”
聶山詫異道,“那些人瘋了嗎?”他不能想象天師道的高手為何會反助斛律明月。
水輕夢淡淡道,“廟堂和江湖無異。如今想滅了宋室的人,豈不就是你們宋室的人?”
聶山不由道,“但他們還是想保全宋室。”
水輕夢悠然道,“那你焉知那些太平道的高手,不是想保全太平道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