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宜飲雄黃酒,艾草浸水凈手臉,避五毒。
公雞剛剛叫過頭遍,王九成就爬了起來,推醒正在呼呼酣睡兒子潤水,將五色絲線朝后者手腕子上一纏,父子倆就背起柳條筐,直奔村前的澤水河。
澤水河畔,艾草生得到處都是。然而,只有采自五月初五清早,并且帶著晨露的艾草,才是端午節洗臉的上上之選。原因無他,艾草這東西,新從地里采下來之時,會散發出一股清雅的幽香。離開泥土時間一長,味道就從幽香,變成了濃郁的蒿子味兒。如果接連在家里放上三天,就不用再以此物浸水洗臉了,直接曬干了熏蚊子才是正途。
作為莊戶人家,王九成原本沒這么講究。五月初五早晨下地收拾莊稼之時,隨便從田埂上抓一把艾草朝臉上揉一揉,就把端午節過了。然而,三年之前,他卻無意間發現了一個大秘密。那就是,澤州城的城門,即便是端午節這天,也是辰時三刻才能開啟。
換句話說,住在城里的老爺夫人,少郎少娘們,肯定無論如何來不及出城采帶露水的艾草。哪怕家里頭有再多的奴仆也不成,除非他們愿意冒著被官府找麻煩的危險,派遣奴仆半夜翻躍城墻!
而據王九成推算,越是有錢人家,過日子越講究。他們如果有帶著露水的新鮮艾草可用,肯定不會用頭天傍晚留下來的蔫貨。于是乎,從四年之前開始,王九成在五月初五這天早晨,就趕在天色剛剛放亮時爬起來,去河畔去采艾草。
等他將背上的大柳條筐裝滿了,天也就完全放亮了。待他再背著艾草走到澤洲城門口兒,城門剛好開啟。然后,他就可以走街串巷,將平素絆了跟頭都沒有人看的艾草,以兩文錢“一小把”的高價賣出去,賺個盆滿缽圓。
一筐艾草大概能抓三百多把,一趟下來,就是六百文。若是運氣好,能在采艾草之時,撿到一窩野鴨蛋,或者抓到幾只青蛙,則會賺得更多。(注:端午節之時,青蛙會躲起來,非常難以看到。所以端午節時野外抓到的青蛙曾經是一味中藥。)
不像長安、太原等大地方,啥都貴。澤州是個小城,粟才五文一斗,六百文的收益,已經可以買十二石粟了,相當三畝好田的產量。故而自從發現了賣艾草給城里人這條“財路”之后,連續三年,王家的日子,都過得蒸蒸日上。(注:唐代粟畝產遠高于麥。粟平均畝產是334斤。)
雖然從去年開始,已經有很多人開始效仿他,在五月初五這天采艾草進城去賣。但是,憑借以前積累下來的口碑,王九成的收益依舊很可觀。此外,他所賣的艾草,也的確比別人的艾草質量跟更好。非但葉子更加飽滿蒼翠,味道也更清新。
秘密肯定是有的,王九城堅決不會告訴任何人,除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而今天,他就會去帶著兒子去見證秘密的存在。
雖然父子兩個起得很早,但是在路上,依舊能碰到三三兩兩的早行人。為了避開鄰居們的窺探,王九成本能地加快了腳步。身邊的兒子年紀雖然只有十二歲,卻頗為懂事。也不問自家父親為何要走得如此急,背著柳條筐,一路小跑緊緊跟上。
父子倆先裝模作樣到了河畔,然后沿著河畔繼續向東急行,又七拐八拐,將早起到河邊采艾草、折柳枝、挖野菜、下網子撈泥鰍的百姓,都甩沒了影子,才終于喘息著放緩了腳步。
“給!”扭頭看了一眼才到自己肩膀高的兒子潤水,王九成將一顆雞蛋順手遞了過去,“先墊墊,然后走快點兒。咱們要去的地方,還得再走一刻鐘。”
“嗯!”王潤水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紀,根本聽不見自家父親說什么,接過雞蛋,在嘴邊橫豎一轉,就吞了個干干凈凈。
“小心噎著!”王九成被嚇了一跳,趕緊又將腰間的水葫蘆解下來遞了過去,隨即,抬手就照著兒子的后腦勺就來了一下,“小王八蛋,急什么急,又沒人跟你搶!”
“呃,呃!”雞蛋黃的確很噎人,王潤水原地蹦了幾個高,才重新喘過氣來。一邊喝水,一邊紅著臉東張西望。
“看什么看,老子打你,天經地義。還怕人笑話了?”王九成又一巴掌拍過去,大聲數落。隨即,又擔心兒子被水嗆到,快步繞至對方身后,用手輕拍兒子的脊背,“知道怕人笑話了,就不知道吃東西慢一點兒?唉,就你這個吃相,長大之后甭想娶媳婦!”
王潤水還不太理解娶媳婦對人生的意義,只是嘿嘿憨笑。王九成見了,又是忍不住又朝著兒子屁股上踹了一腳,高聲數落:“笑個屁,小心嗆水!趕緊喝兩口繼續趕路,等賣完了艾草,咱們爺倆去吃湯餅!今天讓你敞開肚皮吃個夠!”
這廂數落著兒子,那廂里,他自己肚子里卻不爭氣地發出“咕嚕”聲。頓時,他不敢再多耽擱,轉過身,大步流星繼續前行。
做兒子的,這才意識到,父親把唯一的一個雞蛋給了自己,頓時心里涌起了幾分負疚。趕緊背好柳條筐追上去,不多時,就跑了個滿頭是汗。
這次,即便再心疼兒子,王九成也沒停下腳步。一口氣沿著河畔走了好遠,又轉到了一個支流,再沿著支流往上急行,直到眼前出現了一座規模龐大的佛寺之后,才放慢了速度:“看到沒,白馬寺,這周圍上萬畝地,都是寺里和尚的。咱們要采艾草,就在白馬寺后門對著溪流的位置。那邊風水比別處都好,艾草天天被聽佛經,長得也遠比別處水靈。”
王潤水對父親的話將信將疑,卻只剩下了點頭的力氣。一步一捱,跟在王九成身后繞過了佛寺,來到了正對后門溪畔。
果然是一處風水寶地,非但艾草長成了一大片,黃花蒿子,醋溜兒草,也長的遠比澤水主干那邊茂盛。王九成立刻忘記了饑餓和疲憊,一頭扎過去,抽出腰間拔出鐮刀開始收割。直到將背上的柳條筐裝了一大半兒,才又將身體直了起來,一邊用拳頭捶打著自己的腰,一邊向兒子面授機宜,“你看清楚了,別像打豬草一樣亂采。每株艾草,只取最尖處半尺長部分。再低就不能要了,味道太重。太矮也不能要,沒長開,賣相不好……”
眉飛色舞介紹了一大堆經驗,卻沒得到任何回應。王九成楞了楞,皺著眉頭四下掃視,“潤水,小水子,你跑哪去了?!太陽馬上就起了來了,咱們爺倆可沒時間耽擱……”
依舊沒有回應,兒子的柳條筐躺在不遠處的草叢里,被晨風吹得緩緩滾動。這下,王九成可真著了急,顧不上再采艾草,三步并做兩步沖到兒子的柳條筐旁,高聲呼喚,“小水子,小水子,你跑哪去了?小水子,你……”
“阿爺,我在這兒!”一個極低的聲音,忽然從澤水支流的河道中傳了過來。隱約還帶著幾分戰栗,“阿爺,你別喊那么大聲。趕緊過來,河里頭有錢,很多很多錢,還有,阿爺,好像還有銀坨子……”
“你說啥?”王九成嚇得一哆嗦,拎著鐮刀直奔聲音來源方向。“你再說一遍?你是誰,不要害我兒子!否則,老子跟你拼命!”
鄉間一直有傳說,山精水鬼想要害人,就會用各種方式,迷惑人的眼睛。騙人自己跳下水里淹死,或者走進深山被猛獸吃掉。而小孩子身上陽氣不夠旺,最容易成為山精水鬼的目標……
抱著跟山精水鬼拼個魚死網破的打算,王九成發瘋了一般,沖到了自駕兒子身旁。然而,卻沒發現任何妖邪,只有自家兒子,用衣服兜著一大堆黃燦燦和白亮亮的東西,沖著他吃吃傻笑。
“臭小子,你先上去,上岸去。”王九成用鐮刀在半空中虛劈數下,以確定沒有山精水鬼在兒子身邊隱形。隨即,用沾滿了艾草汁水的手,用力揉自己的左眼。
左眼受到刺激,立刻流出眼淚。閉上右眼,透過綠色的淚光,他努力向兒子懷中看去。依舊是金燦燦和白亮亮一大堆,如假包換。再低頭看向腳下的河水,卻發現河水只到自己小腿肚子高,想淹死一只老鼠都難,跟更何況是十二歲的半大小子!
沒有山精水鬼作妖,銅錢和銀錠都是真的,就在河道中!強烈的幸福感,讓王九成頭暈目眩。顧不上再搭理已經走到岸邊的兒子,他旋風般沖回自己的大柳條筐前,將里邊的艾草兜底兒倒空,然后又旋風般沖回河道之中,彎腰快速撿錢。
大部分是通寶,只有很少的銀錠。但是,王九成卻不挑剔,無論是黃的還是白的,只要肉眼能看到,就盡數收入筐子中。轉眼間,身邊的銅錢和銀錠就被撿得干干凈凈,他瞪圓了發紅的眼睛,喘息著向上游掃視,旋即,就發現了更多的銅錢和銀錠。
“把你兜著的銅錢和銀子,先放進筐子里,然后下來幫忙!”扭頭朝著兒子發出一聲怪異的大吼,他邁步向銅錢和銀錠走去,呼吸聲沉重如牛。
然而,王潤水卻再一次違背了父親的命令。手指著更上游的河道,身體抖得像篩糠,“阿爺,有人,那邊有人。是,是死人,是個死和尚。”
“什么?”王九成嚇了一哆嗦,手中剛才撈出來的銅錢,全都又掉回了水里。直起腰,快速順著自家兒子手指方向看去,一具和尚的尸體,迅速進入了他的視線!
“噗通!”他將裝著銅錢和銀錠的柳條筐也丟在水里,哆嗦著邁開雙腿,跌跌撞撞走向上游的尸體。隨即,就發現了更多。
橫七豎八的尸體,水中岸上都有,從河道中央一路排到寺廟的后門,全都是光頭,身上背著大包小裹。掉在溪流的銅錢和銀錠,只是其中很少一部分。靠近寺廟附近的血泊中,更多。
那些血泊已經發黑,周圍擠滿了烏鴉和蒼蠅。聽到王九成的腳步聲靠近,“轟”地一聲,烏鴉和蒼蠅騰空而起,剎那間,天昏地暗!
“刺史,東郊白馬寺昨夜被屠,寺中大小和尚,被殺了個干凈。”大約半個時辰之后,一個炸雷般的消息,就傳入了澤州。
“消息屬實?你,你們沒弄錯吧。這,這大端午的,可別聽風就是雨!”澤州刺史吳良謀手扶桌案,欲哭無淚。
太倒霉了,真是倒了八輩子邪霉!他花了四千多吊買到刺史的官職,又花了三倍的價錢運作,直到今年三月,才終于補上了一個中州刺史。還沒等開始往回收本兒,治下居然就發生一件驚天大案!
“沒錯,刺史!”錄事參軍姜楠哭喪著臉,連連搖頭,“州衙的馬快已經核實過了,東郊白馬寺,從住持了嗔以下四十二名有度牒的和尚,全部被殺。全寺上下,只有兩個剛剛入寺不到半年的小沙彌被兇手留了下來。”
“那,那還等什么?把,把小沙彌抓起來拷問啊!兇手如果不認識他們,為啥會對他們倆網開一面?!”吳良謀猛地跺了下腳,氣急敗壞地下令。“一定是小沙彌勾結了強盜,弄不好,那兩個小沙彌,就是強盜故意送進白馬寺的臥底,然后趁著別的和尚睡著之時,偷偷給強盜開了山門!對,肯定是這樣。沒人比我更懂里應外合了,快抓,快去抓那兩個小沙彌,把他們的嘴巴撬開,不惜任何手段!”
“刺史英明!”司馬夏延,錄事蕭健、胡列,以及七曹參軍,全都躬身稱贊。然而,卻誰都沒有主動上前接令。
不同于刺史吳良謀,他們的官職,要么是靠真才實學考上來的,要么是靠扎實的政績,從底層一步步熬上來的。所以,大伙根本無需用腦子去想,也能知道自家刺史所下達的,是一道亂命。
小沙彌死里逃生,早就嚇傻了,根本不用去抓。如果衙門能提供給他們一個地方暫住,哪怕是監牢,他們都會感恩戴德。至于從小沙彌嘴里問出來的情況,肯定都是強盜故意留下的線索,按照那些線索去查,最后結果保證是徒勞無功。
“那就去啊!”吳良謀用力跺腳,連聲催促,“抓了小沙彌,問出強盜是誰,住在何處,立刻請都督府發兵剿滅!圣明天子在位,海清河晏,豈能容忍盜匪胡亂滅人滿門?”
“啟稟刺史,小沙彌已經指證過兇手了。山賊來自白王寨,由四當家齊墨帶著,說是要給他們大當家,二當家和三當家報仇!”錄事參軍姜楠厚道,不忍心眼睜睜看著吳良謀出丑,繼續哭喪著臉匯報。
“白王寨?白王寨在哪?這個名字怎么聽起來好生耳熟?”吳良謀楞了楞,皺著眉頭追問。隨即,猛地用力拍打桌案,“哎呀,老子,老夫想起來了。白王寨,不是前幾天謠傳截殺秘書少監張潛,卻倒霉踢到了大鐵板的那伙山賊么?帶隊的那三位強盜頭子,不是死在朔方軍手里么?怎么又賴到白馬寺頭上了?!”
沒人回答他的話,連最厚道的錄事參軍姜楠,都無奈地退到了一旁,低頭裝起了啞巴。
且不說山賊截殺秘書少監張潛的案子,目前只是“傳言”,還沒經過官府邸報證實。哪怕傳言為真,將東山白馬寺的案子,與這個案子硬往一起聯系,也不是什么聰明選擇。
管轄區域內發生一幢滅門案,即便追查不到兇手,最差結果,也不過是讓刺史和縣令的考績難看一些,多花點錢打點,三年任期滿了之后,不耽誤轉任或者升遷。而把滅門案,與截殺在任官員的案子攪在一起,最后結果,就徹底脫離當事者的掌控和預料了。
自打大唐立國以來,強盜截殺在職官員的案件,一共才發生過幾次?哪一次,背后沒涉及到派系斗爭。而派系斗爭這種旋渦,向來就不分是非,只問輸贏。原本無關的人一頭扎進去,運氣就好倒是可能連升三級。萬一運氣差,站隊錯誤,后果可能就是抄家滅族!
“怎么,老子,老夫說錯了么?”遲遲得不到任何人的回應,吳良謀終于意識到,自己可能說了外行話,皺著眉頭,低聲追問。“老夫如果錯了,爾等盡管直言就是。老夫又不會記仇,爾等沒必要裝聾作啞。老夫自問上任一來,該發的錢,一文都沒少過諸位。衙門里的各種規矩,老夫也都秋毫無犯。你們總得用點心,幫一幫老夫,否則換了別人來做刺史,爾等日子未必比現在好過!”
這話雖然糙了些,卻非常實在。當即,在場眾官吏就開始用眼神快速交流了起來。片刻之后,司馬夏延嘆了口氣,緩緩上前,向著吳良謀拱手,“刺史,這事兒,您還是認倒霉吧!能不破案,比破案還好!”
“認倒霉?什么意思,本官已經夠倒霉的了,還能怎么認?”吳良謀被弄得滿頭霧水,瞪圓了一雙“無辜”的眼睛追問。
“屬下不能胡亂猜測,只能假設一下。未必是真的,您就當咱們是在說閑話。”司馬夏延猶豫了一下,聲音忽然變得極低,“假設,假設刺史您前來赴任途中,有人買通山賊截殺您。您雖然毫發無傷,過后會咽下這口氣么?”
“怎么可能,老子一定要找到買兇之人,將他剝皮抽筋!”吳良謀又用力一拍桌案,咬牙切齒,“否則,誰能保證他沒有下一次?!”
“就是這個道理啊,謠傳跟山賊們死在一起的,有一個和尚,法號了苦。”夏延苦笑著咧了咧嘴,緩緩補充。“而東山白馬寺的住持,法號了難!”
“你是說,你是說,張少監,張少監冒充強盜報復!”吳良謀雖然官職是買來的,可智商卻不低,立刻瞪圓了眼睛,倒吸涼氣。“天——,他膽子可真大。他,他,也對,朝廷到現在,也沒給他個說法,換了老子,也得自己討個說法出來!”
“刺史英明!”夏延已經盡到了責任,拱手行禮。
“英明有個屁用,老子誰都惹不起!”吳良謀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重重跌回了椅子里,“算了,你們說的對,老子認倒霉!來人,封鎖白馬寺,然后將案子當無頭案上報。老子沒本事追查兇手……”
話說到一半兒,他猛地又站了起來,目光如刀子一般盯著麾下眾官員,“兇案現場保護得如何?有人破壞沒有?”
“啟稟刺史,僧人多金。兇案傳開之后,周圍百姓紛紛進入寺內翻箱倒柜,現場已經凌亂不堪!”司法參軍張寶升咬了咬牙,高聲回應。
“該死!”吳良謀裝作懊惱地拍頭,隨即,又快速追問,“那兩個小沙彌呢,他們知道兇手是誰么?”
“小沙彌嚇瘋了,前言不搭后語,供詞不足做為憑據!”錄事蕭健心領神會,在另外一旁高聲回應。
“那就上報吧,本官無能為力了!”吳良謀長出一口氣,再度重重坐回椅子。
“刺史英明!”眾官吏齊聲稱頌,一個個滿臉肅穆,宛若寺廟里的神像。
請:m.lvsetx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