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變暗。
葉護梅林,右設且訇,伯克噶做,伯克烏隆,土屯尼爾等突厥重臣,結伴走向松樹下的可汗墨啜,每個人眼睛里充滿了絕望。
三百步外,爆炸聲與喊殺聲此起彼伏,忠勇的突厥武士,仍舊在舍命與唐軍廝殺。從早晨到現在,始終沒有讓唐軍突入自家大汗身側三百步之內。但是,墨啜的羊毛大纛,比起早晨時,已經向后挪動了足足五里遠,每一次后撤,都意味著一道防線失守,同時也意味著至少六百到七百名武士,又倒在了冰冷的山坡上。
如果突厥武士的犧牲,能給對面的唐軍造成同樣大的損失,或者以二換一也罷,繼續廝殺下去,突厥中廂和親衛廂的總兵力,拼掉一半兒,也能將對面的安西軍碎葉營徹底拼殘。
然而,令人絕望的是,唐軍的損失,頂多只有突厥軍損失的兩成,并且絕大多數都是箭傷和石塊砸傷。傷者經過治療后,九成以上都能保住性命。而突厥這邊,倒下去的武士,卻大多數是因為火雷爆炸,一旦倒下去,就永遠都不可能再站起來。
“傳令給圖坤塔伯克,讓他的人后撤到黃色旗幟處,重新整隊。”對圍攏過來的葉護梅林等人視而不見,突厥可汗墨啜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高聲發號施令,“傳令給其汀伯克,讓他在側翼威脅唐軍,阻止唐軍追殺圖坤塔所部弟兄。傳令給乞力田伯克,讓他的人在藍色旗幟下壘土墻,準備石塊。如果唐軍繼續進攻,就用石塊給我砸下去!”
“遵命!”傳令兵們啞著嗓子回應,然后一個個快速轉身,每個人心中,都憋著一團烈焰。
今天這場仗,打得實在太憋屈了。
除了早晨那場試探性進攻之外,其余五個多時辰里,突厥將士一直都被唐軍壓著打。非但組織不起一次像樣的反擊,甚至連防守都只能靠臨時堆出來的胸墻。而唐軍,卻越戰越順手,期初突破一道防線,還需要一個時辰。現在,以及連半個時辰都不用!
“大汗,將士們的損失,已經超過了三成!”明知道知道墨啜可汗不想聽大伙的諫言,葉護梅林依舊帶頭上前,高聲提醒,“而我軍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找到任何切實可行的辦法,來對付唐駿的火雷齊擲戰術。繼續打下去,我軍毫無勝算!”
“大汗,山風太大,影響我軍弓箭手發揮。而天黑之前,我軍如果不與唐軍脫離接觸,恐怕將被迫與其夜戰。”伯克噶做緊隨葉護梅林之后,高聲補充。煙熏火燎的臉上,緊張的神色如假包換。
“大汗,我愿意帶一支兵馬斷后。給大汗和兒郎們創造脫身之機。漠北這么大,咱們有的是地方容身。而唐軍遠離中原,所攜帶的糧草有限,不可能一直追著咱們打!”右設且訇忽然跪了下去,苦苦哀求。
“大汗,石頭砸不死幾個唐軍。先前唐軍之所以能被兒郎們擋住,是因為他們人數單薄,無法同時三面接戰。而現在,他們已經打出了經驗。一路在前沖殺,一路在后保護,就能破解咱們的兩翼包抄之策。”
“大汗,唐軍已經打出銳氣來了。而咱們這邊,卻士氣越來越低!”
“大汗,再打下去,中廂和近衛廂就徹底殘了!”
“大汗,咱們的弓箭對唐軍造不成多大傷害,刀盾和長矛又無法靠近唐軍。而唐軍那邊,只要靠近到咱們十五步內,就是百雷齊發。這樣繼續打下去,與讓兒郎們送死沒啥區別啊!”
“大汗……”
其余幾個伯克,梅祿、達干、土屯們,也紛紛開口。大聲請求墨啜可汗盡快改變戰術,停止繼續讓兒郎們拿血肉之軀,阻擋火雷。
“唐軍的火雷,不可能憑空變出來!”而墨啜可汗,卻根本不為眾人的懇求所動,拎著橫刀,厲聲反駁。“從早晨到現在,他們至少已經扔了兩三千顆火雷!早晚有扔光的時候!屆時,本汗就要讓那愚蠢的張潛,知道如何才算用兵!”
這話,不能說毫無道理。
唐軍的戰術非常單調,甚至說非常笨拙。從早晨到現在,基本上都循著同樣的套路。列隊靠近,投大量火雷,然后趁機發起沖鋒。而突厥這邊,卻一直以各種靈活戰術相應對。
單純從指揮能力上來看,雙方的主將根本不在同一個等級。墨啜可汗無論在應變速度,還是戰術靈活性方面,都超過碎葉營主將張潛的十倍!如果唐軍手中沒有火雷和那該死的火龍,對面那六千唐軍,應該早就被突厥武士們殺光了,根本不可能堅持到現在!
然而,現實世界中,卻沒有任何如果!
張潛憑借著火雷和火龍車兩樣利器,采用幾乎一成不變的笨拙戰術,牢牢地占據了戰場上的主動。
無論墨啜使出任何靈活的戰術,都擋不住迎頭一輪火雷!
張潛那廝就如一個莽漢,掄著一把大錘,將墨啜精心布置的紡線一道接一道砸穿。逼著墨啜不斷后退,重新布置起新的紡線,然后又眼睜睜地看著,新防線被大錘砸個稀巴爛!
仗打到這種地步,墨啜想要獲勝,恐怕只能寄希望于唐軍的火雷忽然耗盡。可是,誰又能保證,當碎葉營將火雷消耗一空之時,突厥這邊的兩個廂武士,還能剩下幾成?
今天突厥武士在傷亡如此慘重的情況下,之所以還沒崩潰。是因為墨啜可汗的羊毛大纛,就插在他們身后。墨啜多年的威望和突厥嚴苛的軍規,暫時還能壓制住大多數武士心中的恐慌。
而恐慌卻在不斷積累,一旦大多數突厥武士心中累積起來的恐慌,超過了某個點,恐怕結果就是天崩地裂。
“大汗,安西軍是有備而來,在與葛邏祿作戰之時,各項物資幾乎沒有任何消耗!”不肯讓墨啜帶著所有人繼續送死,葉護梅林再度高聲進諫。
“大汗,我等皆愿意為大汗去死。但是,兒郎們總得死得有價值!”右設且訇一邊叩頭,一邊哽咽著補充,字字血淚。
“住口,你如果肯死,早晨就該就死在兩軍陣前了,怎么可能拖到現在!”墨啜忽然瞪圓了眼睛,用刀尖指著右設且訇厲聲呵斥。隨即,又快速將刀尖指向葉護梅林,咬牙切齒,“還有你,敢再亂我軍心,休怪本汗不念你多年追隨之功!”
葉護梅林和右設且訇楞了楞,不敢再勸。其他幾個突厥貴胄互相看了看,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后突厥汗國,是黙啜、墨啜的兄長骨托魯,以及阿始德元珍三人帶領大伙,從無到有硬生生打出來的。幾十年來,他們已經習慣了盲目追隨三人的身影。如今,骨托魯大汗已經死去多年,阿始德元珍又剛剛在南線戰沒,他們短時間內,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挑戰,也沒能力挑戰墨啜的權威。
“來人,用號角去聯絡內相暾欲谷那邊,看他們那邊情況如何?”墨啜可汗狠狠掃了眾突厥貴胄幾眼,喘息著高聲吩咐。
身邊的親信舉起牛角號,奮力吹響。緊跟著,一里外有突厥傳令兵舉起吹起響號角呼應。隨即,更遠處,也響起了連綿的號角聲,很快,就將墨啜的意圖,接力傳到了中路敵軍的主將,突厥內相阿始德暾欲谷耳朵里。
比起墨啜這廂被安西軍碎葉營一整天追著打,內相暾欲谷所率領的突厥中路大軍,情況要好上許多。至少,到目前為止,中路突厥軍只后退了兩里遠,并且憑借地形和兩次出色的反擊,成功阻止了唐軍進一步擴大戰果。
聽到墨啜發來的詢問號角聲,暾欲谷立刻命人以號角聲回應。告訴對方,自己這邊撐到天黑沒任何問題,不需要大汗分心相顧。
墨啜聞聽,果斷將中路突厥兵馬與唐軍不分勝負的消息,通報給了身邊所有突厥將士知曉。隨即,趁著眾人精神一振的功夫,果斷宣布,必須堅持到日落,再根據實際情況,決定是繼續打下去,還是趁著夜幕掩護撤離戰場。
葉護梅林、右設且訇、伯克噶做等一眾突厥貴胄,見墨啜可汗主動作出了讓步,心中的怨氣,頓時降低了一小半兒。紛紛開口表態,愿意誓死追隨大汗,共同進退。
作為馬背上殺出來的大汗,墨啜當然知道不止自己一個人,能聽懂傳信的角聲。更明白麾下眾將,剛才對自己的不滿已經達到了頂點。因此,想了想,又柔聲解釋:“雖然本汗對默棘連左賢王和闕特勤兄弟倆說過,讓他二人率部從野馬嶺殺到燕然山另外一側之后,可以自行決定是否從背后攻擊老虎口。但是,本可汗卻從沒有起過,把大伙全葬送于此的心思,本可汗可以對長生天發誓!”
眾突厥貴胄聞聽,臉上立刻露出了幾分慚愧。很顯然,很多人或者親耳聽到,或者通過不同的渠道,輾轉得知了墨啜昨晚對默棘連和闕兄弟倆的交代,所以心中對墨啜的不滿,才會如強烈。
將眾人的反應全都看在了眼里,墨啜低聲嘆了一口氣,繼續認真地解釋:“默棘連和闕兄弟倆都已經長大。他二人念念不忘將可汗之位,從我手里拿回去。我如果昨晚不那么說,今天他們兄弟倆非但不會帶著各自的部屬全力死戰,并且很有可能直接跟我火并,根本不考慮安西軍就在前頭虎視眈眈。”
“大汗說得沒錯,大敵當前,我突厥容不得任何內亂!”
“我突厥從沒有幼兒做大汗的傳統,是默棘連和闕兄弟倆誤會了大汗!”
葉護梅林、右設且訇、伯克噶做等一眾突厥貴胄臉色發紅,爭相表態,都明白,墨啜說的話完全是事實。
如果墨啜昨晚不做出犧牲自己,成全默棘連和闕兄弟倆的姿態。恐怕最好的結果也是,默棘連和闕兄弟倆在昨天半夜里帶著各自的親信揚長而去!
那樣的話,對整支突厥大軍來說,打擊恐怕比吃一場敗仗還要沉重。等待著分裂之后突厥族的命運,肯定一路路先后被唐軍全殲,誰也沒機會逃出生天。
“咱們今天對上的是碎葉鎮,內相暾欲谷對上的是牛師獎。”將手豪邁地向下壓了一下,墨啜繼續笑著說道,“所以,本汗可以肯定,默棘連和闕兄弟倆對上的,要么是于闐鎮,要么是疏勒鎮。這兩路安西軍,戰斗力跟碎葉鎮根本沒法比。所以,默棘連和闕兄弟倆打穿野馬嶺通道,只在早晚!”
葉護梅林、右設且訇、伯克噶做等一眾突厥貴胄,紛紛點頭表示贊同,然而,一個個臉上卻沒多少喜色。
默棘連和闕兄弟倆即便能順利打穿野馬嶺通道,也未必會率部倒插老虎口,解決大伙眼下所面臨的危局。那兄弟倆的心性,決定了他們九成九會立刻帶兵遠遁。而突厥的傳統,也決定了,那兄弟倆不會管大伙這邊的死活。
“只要默棘連和闕兄弟倆打穿了野馬嶺通道,不管他們接下來會不會倒插老虎口,牛師獎都不敢賭他們不去!”知道麾下這群親信在想什么,墨啜手捋胡須,笑得好生自信,“而牛師獎只要分兵去救,暾欲谷那邊,和本汗這邊,就有機會反敗為勝。再不濟,也能趁機全師而退,帶著你等跳上戰馬,徑直向北!”
葉護梅林、右設且訇、伯克噶做等一眾突厥貴胄,終于心服口服,爭相躬身下去,對墨啜行禮致敬。
“屆時,默棘連和闕兄弟倆率部向西,去攻打安西鎮各地。本汗率領你等向北,去劫掠骨利干,室韋和黠戛斯人的物資和女人過冬。牛師獎肯定只能擇其中一路追殺。”沖著大伙抬了下手,示意眾人免禮,墨啜繼續笑著交代,“而只要今年冬天,牛師獎和張仁愿找不到本汗,明年本汗就可以帶著爾等接上在契丹那邊避難的家眷,一起前往夷播海。等到后年,咱們要么揮師殺回來,重建祖庭!要么,繼續向西前往咸海,看那唐軍如何追咱們得上!”
葉護梅林、右設且訇、伯克噶做等一眾突厥貴胄精神大振,歡呼聲宛若雷動。
“堅持到天黑,咱們緩步后退,換取時間。決不能現在就認輸!”一下子說了這么多,墨啜顯然也累得筋疲力竭,擺擺手,滿臉疲憊地補充,“本汗拜托諸位,再相信本汗一次。就像過去爾等相信本汗,能帶著爾等打敗葛邏祿人,黠戛斯人,室韋人那樣。撐過了這次劫難,本汗必不敢辜負你們當中任何一個!”
“愿與大汗生死與共。”葉護梅林帶頭高呼,右設且訇等人扯著嗓子跟隨。眾突厥貴胄一個個熱血沸騰,剎那間,忘記了心中的所有不滿與恐懼。
“愿意與左賢王生死與共!”同一時間,數里之外的野馬嶺前,外相阿始德啜帶頭,伯克阿始那砂玻、阿始那葛塞、阿始那邪律等年輕的一代突厥貴胄,各自舉起兵器扎向自家左臂,圍在左賢王默棘連和特勤闕兄弟倆身邊,刺血立誓。
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之后,他們終于打穿了于闐軍的數道防線,正式進入了野馬嶺范圍。待再將野馬嶺殺穿,他們就可以帶著身后的五萬多突厥武士和青壯,殺到燕然山的另外一側,從此天高任鳥飛!
左賢王阿始那默棘連用突厥傳統禮節,向眾人躬身。隨即,解下佩刀,交給了自己的親弟弟,特勤阿始那闕。后者毫不推辭,果斷接過佩刀,高高舉過頭頂,“廢話我不多說,是殺出一條血路,還是被唐軍俘虜后,押送到長安跳舞娛人,就在接下來一戰!”
“殺,殺,殺!”幾十年的持續不屑煽動,讓砂玻、葛塞、邪律等突厥年青一代貴胄心里,對大唐充滿了仇恨,舉著染血的刀鋒,發出一陣鬼哭狼嚎。
“我親自帶隊,充當前鋒,給左賢王開路!”特勤阿始那闕身上,完美了繼承了他父親骨托魯可汗的勇敢和兇殘,舉著刀,繼續高聲補充,“砂玻伯克,你帶領本部武士跟我在一起,葛塞,你保護左賢王。邪律,你負責率部引領青壯跟上,務必不讓一人掉隊!”
“遵命!”聽聞闕特勤身先士卒,伯克砂玻、葛塞、邪律等年青將領,個個熱血沸騰。紅著臉齊齊躬身。
向大伙躬身還了個禮,特勤阿始那闕繼續補充,每一句話,都說得斬釘截鐵:“還是老辦法,各部都選拔一批死士出來。由死士押著奴隸同行。遇到唐軍投擲火雷,立刻讓死士帶著奴隸,用盾牌和身體將火雷壓住!凡陣亡的奴隸,其家人立刻脫離奴籍。凡陣亡的死士,其家人今后由左賢王奉養,子侄全部成為左賢王的親衛!只要阿始那家族還有一人在,就絕不辜負!”
“是!”眾年輕貴胄再度躬身領命,一個個對即將開始的總攻,信心百倍!
“檢查手雷!然后,準備迎戰!”野馬嶺上,駱懷祖放下望遠鏡,笑著吩咐。聲音平靜柔和,仿佛早已勝券在握。
擲彈隊是他親自提議,親手建立起來的最新兵種。雖然人數不多,里邊的弟兄卻個個身高臂長,膂力過人。
如果今天早晨,擲彈隊就與突厥人交手,他不敢保證自己肯定能守住野馬嶺。可經歷了一整天的觀察,他早就對突厥人能玩出來的花樣了如指掌。不相信,也不可能讓對方再有任何機會掙脫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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